腊月二十三,二圣率众臣亲至太极宫广场,祭告上天,辞去旧年。

浩浩荡荡的仪仗在这十数里方圆的巨大广场上驻扎,花团锦簇连绵不绝,盛典一直从午后持续到了傍晚。期间圣上与天后并肩坐在皇帐最前,太子带着他的弟弟雍王李贤、周王李显和冀王李旦左右侍奉,左右文武众臣顺着品级排列下去。

因正是小年,长长的祭词之后便是歌舞赐宴,珍馐佳肴流水般送到了每一张桌案上。皇帝有意彰显于阗举国归顺的功绩,特意令于阗王携公主坐在了自己身侧,又让从当年到现在都特别合他心意的单超坐在了下手。

单超对宫里的酒宴和歌舞都不太热衷,目光正垂落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突然只听圣上笑呵呵问:“爱卿发什么呆呢?可是宫中的食物不合口味啊?”

周围重臣席上几道视线明里暗里投了过来,神色各异,纷纷打量着这个新晋的红人。

皇帝当众垂询,甚至还注意到了他没怎么动筷子的细节,这其实是一种重视的表示。但这个问题又颇有些微妙,回答是或不是都容易在其他世家出身的重臣面前留下笑柄,煞是棘手。

“多谢陛下关爱。”单超站起身来温和道:“回禀陛下,确实不太合。”

皇帝饶有兴味道:“喔?”

“臣在塞外征战八年,饮食习惯早已与西北部族无异了,深冬时常与将士分饮烈酒御寒,因此并不习惯宫制酒水,望陛下见谅。”

一番对答自然流畅,又隐隐点出了边关艰苦的征战生涯,皇帝登时龙心大悦:“是,是朕的疏忽!来人,给忠武将军端上烈酒来!”

宫人立刻层层通传,少顷果然换了新的酒壶。单超自己斟满了一盅烈酒,仰头一饮而尽,欠身道:“谢陛下厚赏。”

“好、好。”皇帝倒很喜欢这番做派,当即一时兴起,竟然也让人给自己斟了杯烈酒来饮了,砸了咂嘴笑问:“爱卿觉得这酒如何哇?”

“回味醇厚,果然佳酿。”单超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只是相比军营中与同袍将士共饮的糙酒,似乎还少了些滋味,陛下见谅。”

当下周围众人的感想不约而同都是——你真的够了!

偶尔装个逼博取圣心就算了,老来老来是什么意思,有本事现在就请旨回西北吃沙子去啊!

殊不知单超其实是真想回西北打仗去的。领兵之人在京城待着并没有什么作用,只有征战沙场才有可能建立功勋,从而扶摇直上、位极人臣——皇帝似乎也从他的话里品味到了这点暗示,当即眉头微皱,似乎沉吟了下。

“我也要喝酒!”忽然娇嫩而响亮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粉红狐毛袄裙戴绿宝金钗的小姑娘挤到单超身侧,皱着小眉心:“给我那个酒,给我!”

单超没提防,顺手把小姑娘抱起来:“你要什么?”

“那个酒!”

“太平!”武后从皇帝身侧探出头,低低喝了一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皇帝与武后的幼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平公主。

多年后权倾天下的镇国太平公主此时刚十一岁多,生得粉光玉润、唇红齿白,正是最骄纵淘气的年纪,奶妈急急上来哄都不肯听,闹着就要烈酒来饮。单超想放手让她下去,但混乱间又没人制得住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公主,加之皇帝又哈哈大笑着和稀泥;折腾半天后武后和奶妈都屈服了,单超只得拿了一双干净筷子,蘸了点烈酒,结果太平公主刚一入口,眉眼瞬间皱成了包子。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单超眼疾手快,一手捂在了她嘴前。

“噗!”下一刻小公主喷了他满掌心。

连武后都忍不住笑了,急忙令人上湿布来给单超擦手。

太平公主此刻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小脸红红地捏着衣角,扭捏地从单超怀里爬下来,连看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急急忙忙跑到了母亲那一边。

皇帝笑道:“忠武将军了得,太平倒遇见克星了。”

周围众人都捧场地抚掌而笑,只有武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凝。

而在武后手边,谢云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觉察般,目光定定地望向场中众多舞女,甚至对单超紧紧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皇帝正要再说什么,突然鸿胪寺官员快步从场外走进,对执事宦官耳语了几句。宦官面露难色,迟疑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转身对皇帝武后拜了拜,然后上前悄悄说了几句什么。

“哦?吐蕃呈上国书?”皇帝一皱眉,“拿来给朕看看。”

宦官呈上一封羊皮烫封的厚重卷轴,皇帝亲手拿下来,偏向武后那边,将羊皮纸铺展开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浓墨重彩的:

“……聪慧敏捷,端庄淑睿,因此求娶太平公主,已结永世秦晋之好……”

正过着小年,于阗才来归顺,吐蕃竟敢要求和亲?

武后眼底霎时划过冷厉的光芒:“圣上!”

“大胆吐蕃,此事决计不能成!”皇帝啪地将卷轴一合,沉声道:“不过如何回绝却不好办,待朕想个万全的说法——”

随即他语气猝然一顿,视线转向了左手边。

太平公主正挣脱了奶妈的手,跑到单超桌边,倨傲地对大块炙牛肉点了点。

这道炙牛肉是特意按塞外风味做的,乃是将大块牛肉撒了重重的辛辣香料火烤而成,不同于大唐宫廷传统口味,吃时需用银刀切成小片入口。单超见她想要,就拿起银刀,点了点牛肉问:“臣给你切一片尝尝?”

“我自己来!”太平从他手中夺过银刀,像模像样切下来半块,“呀!”了一声说:“怎么有血!”

“就是这样吃的。”

“有血怎么吃?”

“这样嫩。”

太平公主用刀尖刺着这块牛肉举到眼前,勇敢地观察了一会儿,点头道:“唔,要是不嫩的话,本公主可就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了!”说着送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半晌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评价道:“——虽然腥膻,倒也确实生嫩,便不治你的罪了罢!”

皇帝嘴角微微带着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那边;而武后则紧盯着皇帝的表情,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突然从她心底升起——

“倒是个俊生哥儿,”泰山封禅后皇帝说起单超时,曾经无心地开出这样一句玩笑:“要是太平再大几岁,夫婿倒可以按着那个模子去挑……”

武后握住座椅扶手的指尖突然一紧,几乎是颤抖着厉声道:“陛下!”

但皇帝似乎根本没听出她话里惊惧的阻止之意,就在陛下二字出口的同时,他已经笑呵呵地开了口:

“忠武将军?”

单超起身道:“臣在。”

武后猝然回头看向谢云,而谢云并不知道吐蕃国书说的是什么,此刻刚抬起头,狐疑地微微皱眉。

在他身侧,原本正惯常歌舞的杨妙容似乎发现了异动,疑惑地轻声道:“谢云?”

“你才回京,府里也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未免太冷清了些。”皇帝笑容可掬,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翩翩旋转的舞姬们:“朕给你指两个绝色的歌伎在府中,如何啊?”

皇帝心里已有了赐婚的念头,但这个问题却设置得极为老辣,只看单超是哪种人——笑逐颜开点头谢恩?还是当场坚拒,来个匈奴不灭大丈夫何以家为?

周围众人不解其意,但几道视线都同时投了过去。只见单超也愣了愣,随即一拱手,直视着金銮椅上的皇帝道:“多谢圣上厚爱,然而臣愧不敢受。”

武后脸色变了,连连对谢云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想个办法把场面岔开。

皇帝脸色也变了,却是多了几分真心的愉悦:“哦,为何?既然你年纪轻轻又无婚配,朕倒是有个想法……”

“因为臣已有婚约在身。”单超说道,“因此辜负皇恩,请圣上恕罪了。”说完便深深俯身拜了下去。

四下鸦雀无声,帝后两人的脸色登时都变得十分精彩。

谢云握着筷子的手指倏然一顿,落在了杨妙容眼底。

“你……你有什么婚约?”皇帝错愕异常:“什么时候在哪儿订的?”

“回禀圣上,是臣早年流落大漠时定下的婚约,如今已有十多年了。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娶过门,但不论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臣心里始终只记得那一个人,希望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前去迎娶,这个愿望至死都不会变。”

单超站起身,深吸了口气,一字字清晰道:“因此圣上厚爱,只得拒不领受了。”

酒宴仍然在继续,外面歌舞升平,这狭小的皇帐前气氛却古怪而紧绷。

谢云的手指不住颤抖,少顷只听啪地轻响,他把银筷反手扣在桌案上,起身拂袖离开了筵席。

皇帝看着单超,似乎完全不能明白为什么刚刚才看中的乘龙快婿人选转眼就飞了。他本来对于这个并非出身世家的年轻将领还有所迟疑,心里其实并不确定,但一知道对方身有婚约之后,反而越发遗憾后悔起来,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爱卿就如此肯定吗?毕竟是很多年前的婚约,那姑娘若是嫁人了,或死了又如何呢?”

“他没有死。”单超一笑,说:“若是嫁人了,我就等他嫁的那个人死了,再续娶回来就是了。”

皇帝一贯有些爱自诩深情,若是换做平常肯定会大加褒奖,指不定还得引为知己;然而对方拒娶的对象成了他自己的女儿,登时就有点下不来台了,半晌只得委婉道:“爱卿也太固执了点!”

“忠武将军正是人品正直,才会显得固执。”武后不失时机地□□来一句:“陛下,吐蕃那边的事并不太急,待年后你我想个法子也就是了,何必匆忙就下了定论呢?”

“……”皇帝只道武后是嫌单超和小公主年龄相差太大了些,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说什么,半晌才摆摆手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单将军,朕不过白问一句,你坐下吧。”

单超这才告了罪,视线从武后难掩松了口气的神情上一扫而过,不动声色地坐回了桌案后。

没有人知道这短短一段插曲的缘由,很快宫人上前撤下残席,换上酒水果子点心等物,又奏起了丝竹笙箫,歌舞伎也纷纷换了新的妆容上前来柔媚起舞。

单超推说酒沉了要去散散步,向帝后告了罪,转身离开了酒宴。

太极宫后苑较为冷清,林苑花池早已封冻,只见松柏在雪地中露出苍绿。单超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他转过游廊,突然步伐一顿。

不知何时他咽喉已抵上了森寒的剑锋,顺着血槽向尽头望去,身后探来的那只手修长有力,指关节正泛出坚冰般的青白。

“……”单超的眼神微微变了,嘴角勾起了一丝极淡的笑纹:

“不过是说了几句真心话而已,师父,有必要对你亲自养大的徒弟刀兵相见吗?”

游廊下隔着花池,另一侧石柱边转出纤瘦清丽的身影,抬眼望见这边僵持的两人,猝然停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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