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春。阴雨连绵遮不住上海的繁华与奢迷。上海大新街上仍旧是处处笙歌,满目灯火。在这条街的中段,丹桂戏园门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前停满了轿马人力车,沿着大路一直向两边排去。虽然“客满”的牌子已经挂出多时,但戏迷们仍旧徘徊在戏院门前,久久不愿离去。

今夜要出场的人物非同一般,是举国有名的京剧名优杨月楼。杨月楼名久昌,字月楼,安徽怀宁人,这一年整三十岁。他自幼入北京张二奎之忠恕堂学艺,深得真传,工老生兼武生,排名玉楼,与武生俞玉笙(菊笙)并称文武双璧。但凡知道一点京戏的人就一定不会不知道杨月楼。

杨月楼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来到上海。上海人原来看京戏只看个噱头,瞧个热闹。然而,这杨月楼一来上海,在《安天会》中饰孙悟空,出场连翻一百零八个筋斗,收步不离原地,登时倾倒无数沪上观众。再加上他身法步唱功皆为上乘,扮相更是英武阳刚,英俊潇洒,因此博得上海戏迷特别是众多女子的爱慕。看杨月楼的戏一时成为上海人的时尚消遣方式。

三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此时停到了戏院门前,一个穿着绸袍的年轻人先从前面跳下来,小跑到中间车上,撩起车帘将一个人扶下车。这人穿着华丽,气质雍荣,行步稳健,迈步向丹桂戏院走去。前后车下来五六个人前呼后拥。戏园里也有四五个人急急穿过人群过来,个个带着一脸讨好神情请安道:“杨老板您来了。请从这边走。”

一行人穿过人群从侧门走入,顿时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羊羔巴图鲁背心,套着青皮袍的中年生员哼一声道:“好大的架子,不就是一个戏子么!娼优隶卒之辈过于张狂了吧。”旁边一个小个子道:“哎,大哥。如今世道大变,在上海更是良贱难分。听说过陈二毛么?以前不过是个抬轿子的,不知怎么发了财,竟捐了个道台。每天价坐着蓝呢大轿出入市井,大耍威风。虽然荒唐的很,但又能如何?”

两人说话间,那杨月楼已经进入后台。戏园王老板跟在后面搭讪道:“这大的雨,难为扬老板来的这么准时。”

杨月楼笑道:“春夜多喜雨,好雨!好雨!雨中行车,别有一番味道。”杨月楼边说边走到自己的妆室,独自对镜而妆。他虽然已经是名满全国的名角,但多年来自己穿戴上妆的习惯却改不掉。这一场戏是《五雷阵》,杨月楼是扮老生孙膑,可扮出来仍旧含着一股掩不去的英姿。

杨月楼正在化妆,戏园子的案目陈宝生走了进来。(案目受雇于戏园,向戏园老板交纳一定的押金以后专门承包戏园的座位,由他负责出票和招待客人)因这个案目特别会巴结,把杨月楼侍候的特别的周全,杨月楼对他印象还不错。只见这个案目走到杨月楼面前道:“杨老板,自打您来了上海,凭着您的本事,全上海人都倾倒了。这不,又有一个戏迷给您写信。她说她对您是仰慕极致,特别给您写了一封信,望您费时一观。”

杨月楼的戏迷成千上万,自然不把这当一回事,漫应道:“就放这里吧。”

陈宝生拿出了信,却没有放下,站在那里没有动。

杨月楼道:“你还有事么?”

“这个信是韦公馆的韦小姐送过来的。人家是广东巨富之女,常来为您捧场。您就给个面子看看这个信又如何?这小姐的乳娘还在门外等着回音呢。”

杨月楼笑道:“看来你是拿了他的红包了吧。既是对我杨某如此看重,我现在就看一看。”

杨月楼接过信来,展开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满纸端庄秀丽的字迹。“好字。”他不禁轻轻的赞叹一声。原来这韦小姐生于富商之家,又住在风气开放的上海。从小就识字念书,不仅工书法,而且胸中颇有才墨。这封信也是写的花团锦簇一般。

杨月楼还没看几行,大吃了一惊。原来这是一张情书。饶是韦小姐好文采,这封信写的缠绵绯侧,柔情万分。杨月楼将心跳慢慢抑制住,静静的看完这封信。在信后所附的一张红纸上,还端端正正的写着韦小姐的生辰八字。一个身份高贵的富家小姐却看上了一个戏子,这是杨月楼所想不到的。而从信中的字里行间,这个小姐的才情也深深的吸引了他。他沉思片刻,对陈宝生道:“韦小姐的奶妈还在外面吧,你把她叫进来,有些事情我要当面和她说。”

陈宝生将韦小姐的奶妈王氏带进来,自己走了出去,把门带上。杨月楼道:“你家小姐好才情啊。”

王氏得意道:“我家小姐不仅文章写的好,人品也是极好的。相貌更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象我家小姐德才貌三全的闺女,你就是打着灯笼走遍全上海也难找到第二个。杨老板,您可不要辜负了我家小姐的一片真心啊。”

王氏这么一说,反而更让杨月楼下了决心。自古良贱不能通婚,作为一名身处贱籍的戏子,凭着自己的社会地位,自己的身份,如何能与这位小姐相配。杨月楼道:“多谢韦小姐高看,此信诚能动人,我杨月楼有幸能得到你家小姐垂青,自是感动。不过,我杨月楼毕竟只是一个戏子,身处贱籍。自古良贱攸分,尊卑各别。我与韦小姐之间,地位悬殊,鸿沟拦缘,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即使小姐不在乎,但社会、国法、家规都难容此事。这封信有劳嬷嬷带回,小姐之美意,我万难成全。”

王氏一听,如冷水泼头,却仍不甘心,道:“我出门时,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信交到杨老板手中。我若带回去,小姐还以为我在骗她呢。不管怎样,您写一封回信。我回去也有个交待。”

“男女之间,岂可随便鸿雁传书。若是传了出去,我与小姐都难逃是非口舌。恕难从命。”说罢,将信往王氏手中一塞,径自出去了。

锣鼓齐响,演到为孙膑侄为毛蕡(音fén)所败,杨月楼扮演的孙膑亲自出阵杀退毛蕡时,杨月楼不经意向楼上一扫。见一个丰姿绰约美艳绝伦的少女正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再看她的旁边正是王氏,不觉心中一动。杨月楼定了定神,在台上不动声色的继续演了下去。但下台之后,杨月楼却止不住又向那楼上包间望去。此时那里已人去楼空,杨月楼不禁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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