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重民上任不到三个月,便在三日之内破了一桩大案。官声更旺,上司多有夸奖之语,眼看将临三年大计,(清朝官吏每三年要考核一次,称为大计。优秀者称为卓异,是日后升官考核条件之一),必能被推荐为卓异。杨重民自己也是十分得意。因按照大清律例,若无受害者尸首,只有旁证、物证与罪犯的口供也能依律结案。所以,杨重民觉的这个案子也算是铁定无翻的了。

定案之后的第十二天,是四月初一。春寒已经褪去,早晨明媚的阳光将县衙夫子院照的亮堂堂暖洋洋的。杨重民正在和陈不了在院子里闲谈。衙役进来禀报说有人诉冤求告。杨重民升了堂命将告状人带上来,见那人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是个白面书生,秀才的打扮,长的眉目清秀,唇红齿白。

杨重民问道:“堂下秀才,你有何冤?”

那人行个礼道:“大老爷,小民是为莫老实申冤的。”

杨重民知道莫老实只有两个堂兄,久不来往,再无其他亲戚,奇道:“你是他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替莫老实申冤?”

“在下姓曹,叫做曹文璜,就是本地太原府清源县人。我是本县大户张佛年的二女婿,虽与莫老实只有一面之交,却知道他是冤枉的。”

杨重民道:“胡说。张佛年二女儿玉姑已许配给乡绅姚半城的儿子姚思孝。你此番冒认张家女婿,为莫老实脱罪。难道你是莫老实的同谋?本官正在查找那玉姑的尸体,你来的正好。你将那玉姑的尸体藏在了何处?”两旁衙役齐声威喝,大堂嗡嗡的响。

曹文璜并不害怕,反而轻轻笑道:“玉姑明明还活着,大人何出此言!目下玉姑就在交城县衙陈大人那里,我是陈大人的书办,来这里是找莫老实还驴的。不想莫老实却被误作杀人凶手入狱。所以来这里为他辨冤。我若是他的帮凶,为何不远走高飞,反而要自投罗网呢?”

杨重民一听大奇道:“玉姑果然活着?这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讲来。”

曹文璜道:“大老爷。我与玉姑自小便定下亲事,后来家父带着全家去广东行商。一去八年,去年家父病亡,我扶棺回籍,将亡父葬归祖坟。因在南方业败,积蓄无多。办完丧事之后,便来到张家投亲。因张员外嫌弃我家道中落,一贫如洗,执意要将女儿嫁到姚家,而玉姑不愿背负前约,便在夜里约了我一道逃出。我二人二更天从张家走出,在莫老实的豆腐店中歇了歇脚,借了一匹驴子,便去了交城,投奔我父的故交陈大人。玉姑尚在,何来莫老实杀人劫物之说。”

“莫老实小本生意,如何愿意将驴借给你用?”

“两人远行,当然要带些费用。玉姑有些私蓄,带作路上的盘缠。我们留给莫老实十两银子,足抵驴价,并且讲明是驴要还回来的。莫老实自然愿意。”

“玉姑与你同逃,穿的是什么衣服?”

“粉色缎面棉袄裙,宽袖衫,蹬着厚底靴。”

杨重民听曹文璜与莫老实讲的情形相合,心下便有些犹豫。传了张百万当堂对质,张百万见了曹文璜立刻暴跳如雷,根本不承认认识此人,咬定是曹文璜将玉姑害了。杨重民叫张百万先退下,又让带上莫老实,莫老实一见曹文璜便大哭道:“客官可要为我申冤啊,那玉姑倒底是死了没有呀?”杨重民在堂上分开讯问曹莫二人,口供相符,不象是编出来的。

杨重民见了张百万恼羞成怒的样子,曹文璜又信誓旦旦说玉姑就在交城陈知县那里。心下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当下先将曹文璜收监。又写下文书派人送到交城县衙寻问曹文璜说的是否属实。

杨重民安排完毕回到三堂,闷闷不乐。他已经料定,此案十有八九是冤枉了莫老实。但案子已经是报到了省里,若想翻过来,除非是不要自己头上这个素金顶戴了。况且此案是个一案两命的连环案,影响很大,一旦传出去是自己判错了,那将成为官场笑话。两年来辛辛苦苦创下的好官声必会在瞬间烟消云散。这更是一向心高气傲,将名声看的比命还重的杨重民所不能接受的。但若是这样将错就错下去,那曹文璜又要怎样打发。莫老实冤沉海底,真凶逍遥法外,也难让他心安。

杨重民在县衙里心烦意乱,还有一个人也急的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个人便是张百万。原来曹文璜与玉姑果然有定婚之约。

张百万没有子嗣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名叫金姑,五年前嫁给阳曲富商李剥皮的儿子。嫁过去不到一年,李剥皮之子就因伤寒而亡。李剥皮开着两间当铺,一个绸缎庄,有一个几十亩田地的庄园,还放着高利贷,是与张百万不相上下的富户。因金姑没有给李家生下孩子,李剥皮在没了儿子后就把她当作外人看。害怕她谋自己的家产,就给金姑另置了一处院落另过,每个月给些生活费。李家的财产全由李剥皮和他的一个侄子打理。

金姑虽是被李剥皮撵了出来,但她本就是个不安于室的女人。未嫁前便爱站在大门口,倚门卖俏,丈夫死后更是空房难守。李剥皮让她搬出来住,正中下怀,每月又有固定的收入,反而十分高兴。只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常有些隔墙花影、桃李春风的事传出去。张百万虽几番让她改嫁,无奈金姑名声太差,张百万又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所以几年来金姑终归还是独身一人。

玉姑性格与其姐恰恰相反。沉静淑娴,十分安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中看些《女四书》、《列女传》、《二十四孝》。又学做些女红刺绣。玉姑十二三岁的时候,张百万作主与太原巨贾曹世绩的儿子曹文璜定了亲。那时曹世绩是阳曲县有名的富商,家财万贯,骡马成群。张百万当时对这门亲事是十分满意的。但定亲不久,曹世绩的妻子便因病亡故了,曹世绩十分伤心,无心再作生意,将家产全部变卖,领子儿子曹文璜去南边游历去了。开始两年,还派人往太原给张百万捎些书信,但之后便再无音讯。一晃又是五年过去了,听说曹家在广东做生意连连失败,后来下南洋谋事,遇到风暴死在海外。虽不知消息是否确实,但眼看玉姑已经十七岁,再等两三年便是老姑娘了。张百万便欲将玉姑另配他人。玉姑执意不从,说道:“女儿已经许配给曹家,虽未成婚,但已经是曹家的人了。若再等几年,曹文璜还回不来。女儿情愿削发为尼,决不赖在您家白白吃饭。”

张百万垂泪道:“咱家也算是阳曲有名的富户,难道为父还会嫌你花钱么?就是你已经出阁的姐姐,我也少不了接济她。只是我只有你们这两个女儿。你姐姐已经守寡多年,你再为那不知生死的曹文璜守节。我这把年纪连个外孙子都抱不上,空有家财万贯,又有何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到伤心处,竟呜咽起来。

玉姑是个孝女,听父亲说的难受,又有几分道理。想了半天,才对张百万道:“爹爹莫要过于悲哀。男娶女嫁本是人生必经大事,既然传说曹家父子已经罹难,我愿为曹家守孝三年。三年期满,若还无消息,我愿从父命。”

张百万听了大喜,等不到一年就四处寻找良婿。打听到太原府徐沟县乡绅姚半城家有良田三千亩,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其子姚思孝又是贡生,也算是有学问有前程的了。便找媒人前去说合。可巧这姚思孝曾在太原崇善寺上香时见过张玉姑。当时一见倾心,打听得是张百万家的小女,已经许给曹家,还懊恼了一段时间。如今张百万求媒上门来了,正合心意,欢喜的不得了。其父姚半城也听说张玉姑聪慧贤良,才貌双全,十分满意,一说便允。虽说是张玉姑再过两年方愿出嫁,那姚家也不在意。

光阴荏苒,一晃两年过去。张玉姑守孝期满,曹家仍然音讯皆无。姚家送来聘礼,张家备了嫁妆。这门亲事就定下了。这年春日,当张姚两家都张灯结彩,准备嫁娶之事的时候,张家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傍晚时分,张百万正在家里对账,听家人报说有个自称是姑爷的人求见。张百万纳闷,这时候姚思孝上门来做什么。走到前院,却见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秀才。那秀才见了张百万急忙上前见礼道:“小侄曹文璜见过岳父大人。”

张百万一听此话,心格登一下。原来是曹家人回来了,曹文璜还活着,自己的女儿许了两个夫家,这可怎么处?当下定了定神,又问:“令尊怎么没有来?”

“家父半年前在广东病故,我昨天已经将他葬归祖茔了。”

张百万听着不对路,将他先引到前院厅堂,落座之后又问:“这些年来为何一封信也未来过,让我家小女苦等。”

曹文璜叹口气道:“在南边一路波折,件件生意做的都不顺利。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实在是无法联系。”

“你家也有不菲的家资,令尊也是生意场上的好手。如何这么说?”

“自从家母过逝,父亲心情十分不好。在两广、两湖等地游历三年。耗去不少家财,后在南洋做生意,被人骗去大部分财产。回到广州后,便只能做些小本生意勉强维持生计。小侄这次来是投奔岳父的。”

张百万越听越不是味,派人安排他住下。到后房将自己的远房外甥、心腹管家赵贵叫过来商量。张百万恨恨道:“曹文璜家道中落,如今穷的只剩一身行头,要空着手娶我女儿。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而且这冤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玉姑将成亲的时候来,可见是个扫帚星的角色。”

赵贵见张百万对曹文璜颇有嫌弃之意,也跟风道:“还是老爷有先见之明,将二小姐许配给姚家。若是真嫁了曹文璜,岂不误了小姐一生一世?”

“但如今曹文璜找上门来,赶也不成,留也不是,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让姚家人知道了,岂不又平白惹出一场风波。”

赵贵咬着牙说:“这曹文璜既是单身一人,若是他不在了,也无人知道吧。”

张百万吃了一惊,道:“人命关天,杀人的事,还要谨慎。”

赵贵拍马屁没拍对地方,不敢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提醒道:“只是此事需尽快了断,再过三天便是婚日了。”

张百万在屋中走了两圈,转头道:“一个女儿怎能嫁两个丈夫?总要除掉一个,才能无事。你方才说的好,曹文璜已是单身一人。虽说清源县有一两个亲戚,但都早就不来往了。况八年前,曹文璜还是个十二三岁的毛孩子,如今相貌身材都变了许多,如今又有几个人能认识他。就是我,若不是见了他家的信物和他父亲的亲笔书信,也不敢冒然相认。咱们干脆来个死不认账,不承认他是曹文璜,他无人作主,也拿咱们没有办法。”

“只是这曹文璜身上带着他老子的书信,八年前互赠的定亲物也没有还回来。如何能不认?”

“今夜我请他喝酒,你作陪,一定要将他灌醉。晚上你摸进他的房间,将他的内外衣,行李、书信一股脑全给我偷回来,匆必将他剥的干干净净。再给他换上小厮的衣服,越旧越破越好。带几个人将他弄出城去,找个地方扔下。若他还有脸回来,将他关在门外,不要理他。他要敢胡闹,乱嚷嚷是我的女婿,就说他是个疯子,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一个搅闹婚事的疯子,大不了多出些钱将他厚葬罢了。”

赵贵连连点头道:“老爷果然英明,想事情就是比小的们周到。”

两人在屋内商议,不防玉姑的贴身丫环在窗外听了个仔细。原来张玉姑一听说曹文璜回来了,喜不自胜,偷偷的在门后看了他一面,见他生得一表人材,气质脱俗,说话沉稳,心中十分愿意。又因读的《列女传》等一类书多了,一心要从一而终。当下便下定决心,非此人不嫁。回到闺房中,她思来想去,总觉的应该对姚家也有个交待。便派了丫环秀香去请张百万来。秀香来到门前,正遇张百万与赵贵在屋内商量,她站在窗外听的一清二楚、心惊肉跳,急忙退出后院,赶回去给玉姑报信。

玉姑正兴冲冲地等着父亲过来,秀香跑回来将此事一说,登时如三九天被浇了一盆冰水,一直冷到心里头。愣怔了半天才道:“曹文璜既然已经回来,父亲就不该背负前约。如今设下这个圈套,实在是泯灭良心。那曹郎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若是这样被赶出去,必是将他逼到死路上去。现在这个样子,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你快领我去见曹文璜一面,和他讲清楚,早作防备。”说罢从衣柜中拿了一样东西和秀香一起出去了。

此时已到上灯时分,天上几朵浓云将月亮遮的严严实实,两人趁着夜色行走,倒也不惹人注意。秀香来到曹文璜门前,轻轻叩门道:“曹姑爷,我们家二小姐看您来了。”

只听里面轻轻响动一声,接着有人隔着窗户说道:“多谢小姐关心。不过孤男寡女岂可私会于一室之中。小生虽然是生意人出身,但也读过孔圣人的书,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道理。你我既已订有婚约,成婚之日自可相见,何必急在此时。希望小姐克已复礼,早些回去,若是让别人看到,难免要生嫌疑。”

玉姑听了此话既有些敬重,又暗自着急,不再让秀香传话,自己径直走到窗前道:“曹郎,你是知书达礼的君子,本小姐难道就是不知羞的粗蠢之妇?若不是事情紧急,我也不会不顾羞耻来此自取其辱。还望你将门打开,我好将事情详细告知。”

话刚说完,只听吱呀一声,曹文璜将门打开,却站在门前不让玉姑进去,行个礼说道:“小姐有什么紧急事情,就在这里讲吧。”

玉姑见他这个书呆子样,又好气又好笑,急急说道:“三年前传说你在南洋遇难身死,父亲逼我另许人家。我提出为你守孝三年才能答应,今年恰好孝期已满。父亲已将我许给徐沟姚家,三日之后便要成婚。恰巧你在此时赶到,我父嫌贫爱富,要将你灌醉换了衣服赶出去。我并非不知廉耻,只是事不得已,才冒险前来相告。”说罢,将一件白衣掏出,递在曹文璜的手中,又道:“这便是我这三年所穿之孝衣。”

曹文璜听了这话,竟是一愣,将孝衣握到手中慨然道:“小姐的气节实在让我佩服。方才小生说话不恭,实在是有罪。”说罢将二人让进来。

秀香将方才在后房听到的事说了。玉姑道:“今晚宴上,你需装作不胜酒量,早些退席。深夜,赵贵必要带人将你暗算。我们可先走一步,一同逃往外乡。我这里有一点私蓄,即便远行数千里亦是可以敷衍的。”

曹文璜道:“我不过是一个单身秀才,一走不要紧,只是小姐与我私奔,恐怕玷污了你的名声。”

“事有权变,因时而宜。当年卓如君随司马相如私奔成都,当垆卖酒,反倒成就后来的一段佳话。如今你我已有婚约在先,因父悔婚,事逼无奈,并无两权之办法,因此算不得不守礼法,荡栓逾闲。今晚二更,我来寻你,请你早做准备。”

曹文璜乃是头一回见到张玉姑。见她生得眉色如山,面若芙蓉,肤滑如脂,又十分端庄知礼,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当下说道:“先父有一故友,叫做陈砥节。当年他考举人时,我父还资助过他,二人十分要好。后来先父南下,也不曾断了联系。先父临终前,写下一封书信。让我有难时可去找他。如今他就在交城作知县,距此不过三四百里,咱们也不必远行数千里了,就近投奔陈知县,必能够收留咱们。”二人商量仔细后,当下别过。

这日晚上,张百万果然来请曹文璜赴宴接风,作陪的自然是管家赵贵。赵贵依计不断劝酒,哪知曹文璜将计就计,三杯下肚便推作头晕,再喝两杯就趴在桌上不起来了。张百万看曹文璜满脸通红,还道他天生酒量小,不胜酒力。便让人将他搀回屋去。

当晚二更天,玉姑已经将细软衣服收拾好打成包裹,由秀香陪着悄悄来到曹文璜房中。二人穿过院落,从侧门出来,辞别了秀香,迈进了沉沉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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