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一片新绿。苕溪两旁,绿树成荫,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光。苕溪河旁的爱仁堂刚刚开了店门,便走进来了一个客人。学徒见来了客人,急忙招呼道:“客官,您要些什么?”

那人正是何春芳,他笑笑道:“你这里有砒霜卖么?”

“客官,我们虽是老店,却是个小药铺。常用药草件件齐全,但极名贵的药和毒药是从来不进的,您还是到别处瞧瞧吧。”

何春芳有些失望,又问道:“钱宝生在么?”

正巧钱宝生从门外进来,急忙答应一声道:“正在这里,客官找我有什么事?”

何春芳走过去拉住他悄悄道:“我是余杭县衙的人,这里不方便,咱们找个僻静之处说话。”

钱宝生天生怕事,一听是衙门里的人腿就有些发软,急忙道:“您是不是找错人了。小的从来不做违法的事,税金向来也交的齐齐的,不呈短缺过;派捐的时候,也是要多少,就捐多少……”

何春芳见钱宝生一脸慌张,心中猛的生出了主意,将他拉到门外无人之处,将官票一亮,突然厉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窜通杨乃武将葛品连毒死?”

钱宝生一听此话如当头棒喝,劈头一掌,有些晕头转向。他早就听说葛品连的事,听过了也就罢了,却没想到祸从天降,竟连累到自己头上。

何春芳见他脸吓的惨白,呆愣愣的不说话,语气缓一缓道:“钱宝生,犯人杨乃武已经供认他于九月十七在你药铺买了砒霜。知县老爷命我向你问话,那天可有此事?卖了多少砒霜?”

钱宝生这才缓过神来,忙道:“这位官爷可是认错人了?小的店里是从来不卖砒霜的。再说砒霜这种东西,是巨毒之药,我岂能轻易卖给他?”

“杨乃武说他是假托毒鼠向你买的?你还不招认么?”

“哪有此事?小的冤枉!”

“哼,不怕你不招。一会儿带你到大堂上打上几十板子,你就乖乖的说了。还要治你个包庇案犯的罪名。”

“小店账上根本没有这笔纪录,您不信可以立刻去查。”

“账可以做假,难道杨乃武画了押的口供还会有假么?余杭县这么多药店,他为何不说别家,偏要说你呢?这事情你是迟早要说的。早点说,与你无碍。杨乃武假托毒鼠,你并不知情;晚些说,不过多受些苦处,说不定还要治你包庇之罪。那时候,我可救不得你了。”

钱宝生六神无主,犹豫道:“我若承认了这件事情,岂不是胡说八道。将来查问起来,不是更糟?”

“我和你说句实话吧,我家老爷一定要杨乃武的性命,怎么会回头查问此事?俗话说,灭门的知县。你经营这个小药铺也不容易,难道非要惹恼了知县老爷?”

钱宝生犹豫道:“小的天生胆子比兔子还小,最怕上大堂见官,若是上堂对质,小的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且小的店里平时只有一个学徒,没有伙计,如果让我作证人上省候传,药铺就得关门,实在是吃受不起。”

何春芳见钱宝生心思已经活动,趁热打铁道:“老哥不必担心,你只需写一张供状,由我代呈知县老爷即可;兄弟也早就替你想好了后路,我请知县替你出了一张无干的谕帖,拿了这张谕贴,今后你就没有托累了。”说罢掏出一张盖了大印的谕贴递给钱宝生。

钱宝生接过来看了看,见方方正正一枚鲜红的县府大印盖在上面,才略略放了心,说道:“让您费心了。只要不让我到堂,今后不再找我的麻烦。我就写了这份供状吧。”

何春芳一听大喜,急忙扯了钱宝生来到附近街上一家叫做“得一聚”的饭店开了雅座,又借了文房四宝让钱宝生写下供状。钱宝生被逼无奈,只好写下供状称九月十七曾见杨乃武来到本店,以毒鼠为名买下砒霜二钱,当时对他要毒死葛品连的事情一点儿都不知道。写罢之后,画了押,又摁了手印,递给何春芳。

何春芳大功告成,急忙返回余杭县衙将钱宝生的供状交到刘锡彤手中。刘锡彤立即命人送往杭州府交与知府陈鲁。

二月初三上午,陈鲁拿到钱宝生的供状,当日便把杨乃武提到堂上问道:“本府已经拿到钱记爱仁堂店主钱宝生的供状,他供说的确见过你九月十七买过鼠药。你还有何说?”

杨乃武听了大吃一惊,自己在余杭县不过是胡乱招供,料想这人命关天的官司,钱宝生既然与之毫无关系,必然不肯承认,要极力撇清。没想到钱宝生竟将错就错的承认了,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节?

杨乃武正在疑惑,听陈鲁在堂上催道:“看来你还是不想招,来人!抬夹棍上来。”

杨乃武急忙道:“大老爷,我实实是冤枉啊!九月十七,小的正在杭州,怎么会插翅回去买毒药。是非曲直,还请大老爷将钱宝生提到堂与我当堂对质!”

陈鲁道:“哪一个犯人到了堂上不叫冤枉?怎的葛毕氏不供别人,定要供出是你呢?怎的钱宝生也不供认别人,却供出是你向他购的砒霜呢?还有葛喻氏等人也称你与葛毕氏关系非同一般。你还要怎样抵赖?再不招认,本府要动大刑哩。”说着,吩咐差人将夹棍掷在堂下。

杨乃武眼看申冤的希望就要破灭,一连声的喊冤不止,请陈鲁明查。陈鲁冷笑一声,喊了声动刑,两边衙役只一夹,杨乃武便又昏了过去。知府见了,命人松了夹棍,用水喷醒,再问,杨乃武仍是不答。陈鲁又让人将杨乃武夹了两次,杨乃武只是喊冤再无口供。陈鲁无法,只得派人先将杨乃武收监再想办法。

停了一天刑,陈鲁又提审杨乃武,杨乃武仍是喊冤,即使是套头箍、上天平秤等酷刑也不能让他招一字。陈鲁连问几天,一点结果也问不出,十分烦闷。这天在西花厅自己的卧室中,横在烟榻之上,点着了鸦片大烟,一边吸一边心中想:杨乃武不肯认在身上,如何是好?三木之刑虽已施过,看他咬牙切齿,必是难以招供,眼看拿到手的一万两银子可就要白白的飞了。

正在思想间,门帘一挑,一个人走进来。瘦脸浓眉,眉骨外突,穿一件绦红色的绵袍,也不套褂子,走路大大咧咧,进来向烟榻上一坐道:“东家,在为何事发愁啊?”

陈鲁一见,立刻从榻上起来,一拍那人道:“章师爷,你可来了。这里有个案子,主犯实在是难弄,各样大刑都用过了,就是不肯招认。用的刑狠了,又怕他命毙堂上。”遂将杨乃武的案子讲了,又问道:“章师爷你看,这便如何是好?”

这个章师爷,名叫章抡香,是陈鲁的刑名师爷,因为绍兴的家中有事,回去了半个月。刚刚回来便碰到了杨乃武的案子。章抡香听了道:“这事的确难办。杨乃武刚刚中了举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突然一件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身上,当然是十分愤激,不肯招供。若要迅速得到口供,便需想一件刑具,既要让他十分难受,又不会致命,方好屈打成招。我这里有种刑具,因为过于阴毒,以前向来是不敢拿出来用的。既然东翁这样犯愁,又有万两白银可赚,不妨拿出来试一试。”

“是何刑具?有什么好处?”

章抡香取了笔墨,提笔画出一个图样来,递给陈鲁道:“东翁请看。”

陈鲁接来一看,图上画着一个大熨斗似的东西,上面注着尺寸。但熨面之处却不是平面,上面皆是一寸长垂珠似的圆头钉儿。

章抡香道:“此物用铁打就,临用时将炭烧红,在犯人肉厚处烫炙,并不损伤筋骨,止于皮肉受伤而已。这个刑具,既不送他性命,却痛得难受,任他是铜筋铁骨,也受不得,就不怕他不老实招认了。”

陈鲁听得,连称好计,又问道:“此刑可有名号?”

“名曰‘杏花雨’,取其落红点点之意。”

陈鲁哈哈笑道:“这样的阴毒之刑却有这等雅名,先生真才人也!”立刻派人传铁匠依图打造。只过了一天,将刑具打就。

到了第三日,杨乃武又被提上堂来。到得堂上,只见大堂一边红焰焰的一盆炭火,内里烧着一块烙铁,以前上堂却是从未见过的,不知今日摆在这里是何作用。衙役将杨乃武摁倒,就听上面陈鲁问道:“杨乃武,当初你如何将葛品连毒死?又是怎样与葛毕氏通奸?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杨乃武道:“实无此事,叫我从何招起?还望大人详察。”

陈鲁冷笑道:“杨乃武,在本府面前,岂容你刁赖?快些招来,不然,一会儿便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乃武也冷笑道:“大人不传人证当堂对质,只凭几句推敲不得的虚言便要我招。晚生实在是招不得。”

陈鲁道:“杨乃武啊,真瞧不出你一介儒生,竟如此熬得起疼痛。好啊,今天让你尝个厉害的刑罚,看你还能不能忍得?来人,将‘杏花雨’抬上来。”

杨乃武正在想“杏花雨”是个什么东西,却见几个差人已经把那盆炭火抬到堂前。放好炭火之后,出来四个差人,一边有一个人将杨乃武摁住,另两人将他的衣服剥去。稍歇一歇,听陈鲁又问一声:“你招不招。”

杨乃武并不说话。陈鲁道一声上刑,只见一个差人将杨乃武的头摁了下去,另一个从炭火中拿出一个一块长约寸余,阔有五分,布满圆头铁钉的烙铁来,已烧得如火炭般通红。那差人将烙铁在杨乃武背上一落。只听得皮肉发出吱吱的声音,登时皮肉皆焦,臭味难闻。杨乃武哪里受得起这般疼痛,惨叫一声,眼前金星乱迸,只痛得心如油煎,好不难忍,立时昏去。

等杨乃武悠悠醒来,只觉得方才被烫伤的皮肉,好似针刺一般。陈鲁又大声喝道:“快些招来。”杨乃武仍不说话。差人便又将第二方烙铁放在杨乃武的背胁之间。又是嘶啦一声,一股焦臭,直冲上来。只疼得杨乃武浑身乱抖,先前还有哀叫之声,后来只剩得发喘了。

如此三番,杨乃武就是铁石做的,也吃受不住,只得大喊道:“我愿招认,请停了刑罢。”

陈鲁听杨乃武愿招,急忙命人将“杏花雨”撤下,重新问案。杨乃武有问便答,供完之后,在供状上画了押。杨乃武仍用了屈打成招的四个蝌蚪文字写成花押。陈鲁也不认得这四个字,急忙将供状收了。命禁卒把杨乃武和小白菜都收了监。又命葛喻氏等人各自回去。

待回到签押房中,陈鲁与章抡香拟定了详文,又把小白菜定了凌迟大罪,杨乃武却是斩立决的死罪,宝生杖八十。除了钱宝生,一切都是依着余杭县所拟的原定罪名。按清朝的法律,杖责之刑由县一级衙门负责施刑。所以钱宝生虽是被定了当堂杖责的刑罚,其实连叫都没叫他过来,更没让他知道。

杨乃武同小白菜则被定下死罪,呈送按察使司,只待巡抚将案卷审过,送到刑部等待批复即可。陈鲁和刘锡彤都以为这样一件天大的案子就此可冤沉海底,无人知晓。但到了同治十三年六月,省里却发下咨文,巡抚要亲自提审此案。二人闻得这个消息,都大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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