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玲斗盘腿坐在小小的神殿里擦拭旧铃铛。这时千舟来了,睁大眼睛问道:“这个你都能拆下来?”

“值班室后面有三角梯。这个铃铛的声音不好听,可能是太脏了,好好擦一擦,声音说不定就能变得清脆。”

千舟来回看了看玲斗和铃铛,似乎在做比较。“看来,你对这座神社也产生感情了。”

“说是对神社,我觉得更应该说是对那棵神楠吧。”

“这是好事。我今天把这个带来果然没错。”千舟拍了拍肩上的托特包。

“带什么来了?”

“您。”

“啊?”

“不是‘带什么来了’,是‘您带什么来了’。你一不小心就会忘记用敬语,说话时需要注意。”

玲斗抬了抬下巴,点点头。“对不起。”

“擦完铃铛再说。我在值班室等你。”千舟说完转身离开。

玲斗把擦好的铃铛系回绳子上,收好三角梯,回到值班室。千舟正翻着手账喝茶,看到玲斗进来,慌忙合上手账,迅速放进包里。

“打理完了?”

“嗯。”

“辛苦了。”千舟从包里拿出一本很厚的旧笔记本,放到桌上,“我给你带来了这个。”

“我能看看吗?”

“嗯,我就是为此才带来的。”

玲斗拿起笔记本。封皮上是手书的字迹,写着“神楠守护人心得”。翻开第一页,开篇是“念即人生,勿触勿予”,下一页写的是“第一章 接待希望祈念者心得”,标题下面列举了许多注意事项。

“两个多小时前,我接到佐治先生的电话。他向我咨询了一些问题,顺便把昨晚的事也告诉我了。关于这次祈念的理由,他也对你说了吧?”

“嗯,之前发生了很多事……”玲斗慌张得不知如何回答。佐治不会连他和优美合起伙来窃听祈念一事都说了吧?

“佐治先生告诉我,他的女儿强迫你做了一些事,这是他不得已才说的。他似乎并不希望追究此事,我也没再多问。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你好像已经慢慢明白祈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听完佐治先生的话,你有什么感受?”

“我觉得很神奇。不,是特别神奇,神奇得不得了,实在太神奇了!”

千舟略显厌烦地皱起眉,撇了撇嘴。“你是怎么回事?除了神奇,其他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抱歉。”玲斗摸了摸头,“可我太吃惊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没有祈念过,不清楚具体的感受,但明白了它可以支配人心,令人震动,给人一种无须多言的感觉。”

“对,无须多言。”千舟满意地用力点了点头,“与用语言传递的信息不同,脑海中浮现出的东西得以原样呈现,没有虚假,也无法粉饰。无论寄念者的真实想法如何,受念者都会原样接收到。正因如此,来祈念的访客中,打算留下遗言的人最多。仅凭文字和话语难以表达的心绪,不管多么复杂而朦胧,通过祈念都可以精确传达。与柳泽家往来密切的世家中,当一家之主想把自己的理念、信念和使命感传递给继承人的时候,不少人都会借助这份神力。”

“这么说……”玲斗眼前浮现出大场壮贵的面容。

“作为一家之主,最大的愿望就是家族的延续和繁荣。继承人受念,并为实现前人的理想而继续努力。许多前人未竟的事业不都是由后人实现的吗?传说向神楠祈念,就可以实现愿望,其实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玲斗拍了一下手。

“我们没想到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整个过程被武断地简化为许愿就可以灵验,这里还被当作能量景点,但这倒是很好的保护色。有谁会真心相信一棵楠树能让人美梦成真呢?”

“的确,要是神楠的力量公之于众,一定会引起骚乱。”

“正因如此,柳泽家族才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刚才我提到了传递理念和信念,可是念并非只有至清至净的,还有疑念、挂念、执念和悔念。寄念者心中所有的留恋之情都会包含在内,非但如此,就连杂念和邪念,神楠也可以如实传递。据说在以前,诅咒仇人死去的祈念非常多,其实那就是在驱使后人替自己复仇。”

玲斗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和他说过类似的话,略一回忆,想起那人是在公共浴池遇到的老人饭仓。

“总之,”千舟看着玲斗手中的笔记本,“这上面总结了具体的行为准则和心得体会,它会告诉你作为神楠守护人如何才能做到尽善尽美。说得直白一点,它是一本工作指南。除了历代守护人传下来的内容,我还做了补充。你有时间好好研读,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问我。”

此前千舟一直对玲斗守口如瓶,现在看来或许情况将有所转变。

“那我现在能先问您一个问题吗?”

“都没仔细看过就要提问吗?好,你问吧。”

“念并不是谁都可以顺利接收到的,对吧?进入神楠后,也有用尽全力去回忆寄念者却感知不到任何东西的情况吗?”

千舟缓缓点头。“有,而且并不少见。比如,血缘关系太远就不行。最好是三代以内的血亲,四代勉强可以,五代以外就很难了。另外,如果血缘关系近,但寄念者和受念者之间非常疏远,也可能出现感知不到的情况。应该还有其他影响因素,偶尔会有访客说没有接收到念,不想给香资。”

这正是大场壮贵遇到的情况。玲斗向前探身问道:“这些人之后怎么办?再也不来了吗?没有想过再努力尝试几次吗?”

“自然有,特别是那些不清楚自己为何受念失败的人,还有一直没有放弃、每逢满月都来祈念的人。”

“如果还是接收不到呢?”

“因人而异。有的很快就放弃了,有的则坚持了很久。”

“有没有一个大体的标准?比如祈念五次都感知不到,那就一定没希望了。事先告知访客类似的数据不是更好吗?”

“没有这个必要。神楠守护人不能干涉祈念者。”刚才还在耐心教导的千舟,表情忽然警觉起来,用探究的眼神看着玲斗,“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偶尔也要多想一想……”玲斗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话都不会说了?想说什么就痛快说出来。”

“不,不是我想说什么,是有人想让我提供一些建议。”

“建议?给谁提供?哪方面的?”千舟提出一连串问题。

“其实是……”玲斗只好说出大场壮贵曾来找他咨询。

千舟似乎早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大场壮贵先生问你这些……对了,他预约了明天晚上祈念。我隐约察觉到他上次来祈念时不太顺利。”

“我感觉他已经放弃了,只是想找个不用再来的理由。”

“是吗?我再次提醒你,我们无法提供任何建议,只需要负责接待预约祈念的访客。”

“看来只能这样了。我就是看他有点可怜,但也没办法……”

“继承人的问题到哪里都很麻烦,在历史悠久的家族或庞大的组织中更是艰难。好在我很快就卸任了,这些与我无关。”千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和以前的她显得不太一样。

“卸任?什么意思?”

“下一次高层会议上应该会宣布,我将不再担任顾问,然后在接下来的董事会和明年春天的股东大会上表决通过。之后,我的工作就正式结束了。”

“为什么?柳泽集团还非常需要您呢。”

玲斗的话似乎令千舟出乎意料,她眨了眨眼。“你这么说可真让我感到意外。你对柳泽集团很了解吗?”

“这……不是很了解,但在涩谷的酒店……”

“涩谷?哦,柳之酒店,在那里怎么了?”

“我读了放在房间里的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社长的寄语。”

“嗯。你看那个了?”

“我对上面写的内容很感兴趣。”

“这样啊……”千舟似乎陷入沉思,但很快表情放松下来,微笑着说,“任何组织都需要更新换代,高级顾问或咨询顾问这类职位已经跟不上时代了,股东们也不认可,所以我离开集团理所应当。只是我心里放不下柳泽酒店。”

“因为柳泽酒店要停业吗?”

“就算我卸任了,也想保住那里。”千舟抬起右手托着脸颊,凝望远方。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一旁的手账写了起来。

已过了晚上十点,玲斗在值班室里听到旧铃铛发出浑浊的声响,看来再怎么擦拭也无法使它的声音变得清脆了。

玲斗走出值班室,看到佐治和优美站在门外。“晚上好。”玲斗问候道,“我听姨妈说了,今晚先由优美小姐试着祈念。”

“柳泽女士说优美恐怕无法成功。没关系,试试看吧。”

玲斗看向优美,见她耸了耸肩,显得有点难为情。看来她也没什么信心。

三人走向神社院落一角,在祈念入口驻足。

“那我先过去了。”优美拎起装有蜡烛的纸袋,表情平静地说,“爸爸说蜡烛点着后,一般不到五分钟就能感到念向他涌来。我坚持十分钟,不行就回来。”

“好,去吧。要用心啊。”佐治对女儿说道。他好像并不抱期待,声音显得有些无力。

佐治问千舟能否让女儿代替他进入神楠祈念,出于一些原因,他想让女儿试试。

玲斗听千舟说了此事,马上明白过来。如果优美能接收到伯伯的念,就可以把那首曲子中佐治听不出来的部分补充完整。优美说过,她对自己的音感相当有自信。

“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恐怕还是不行吧……”佐治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晃着身体。

“优美小姐对您哥哥的事情一无所知吧?让她回忆起什么确实有点勉强。”

“我和她大概说了说我哥以前的事,照片也拿给她看了。”

“哦。”玲斗含糊地应道。他并不认为这样能骗得过神楠。

佐治自己或许也没抱希望,外面这么冷,他却没去值班室,而是在这里等着,这一点即是证明。他大概觉得优美很快就会出来。

果然,没过多久,优美的身影出现在树林深处。“不行,什么都感觉不到。”她脸色阴沉,“蜡烛我已经吹灭了。”

“没办法啊。轮到我了。”佐治向树林深处走去。

玲斗和优美决定回值班室等待。

“今天我去了那个在涩谷的工作室,见到了冈崎。”优美用盛着可可的杯子暖着手说道。

“她是个怎样的人?”

“人很好,长得好看,性格温和,还有才华。我竟然怀疑她是爸爸的情人,真是太对不起她了。”优美表情严肃,应该是真心这么认为。

“曲子谱得怎么样了?”

“嗯……”优美犹豫片刻,“还差一小段,但很难推进。我觉得目前的曲子已经很好了,可爸爸说还是不一样,音调上有细微的区别。我想让他说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就生气了,说他表达不出来也很难受,还说我根本不知道要把一首只能在脑海中回响的曲子用语言描述出来有多难。这算什么嘛。”

“佐治先生想尽量做到完美吧,他也有自己的坚持。”

“嗯,他说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等曲子完整谱出来后,他想拿给奶奶听,毕竟这本来就是伯伯为奶奶创作的。如果能用钢琴演奏出来,奶奶就也能听到了。”

“你奶奶不是有认知障碍吗?应该听不明白吧?”

“那也没关系,反正要让奶奶听到。他还说,就算奶奶糊涂了,那首曲子也一定能打动她。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自然不好再反驳,就让他做到自己满意为止吧。”

“真是不容易。”

“是啊,这件事说得轻巧,做起来不知道有多麻烦。不过……”优美歪着脑袋说,“我现在对爸爸有点刮目相看了。”

优美的话似乎砰的一声在玲斗心底燃起了一团火焰,他默默注视着优美,良久无言。

“怎、怎么了?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优美用右手遮住了脸颊。

玲斗慌忙移开视线,透过玻璃窗望向夜空。圆圆的月亮像满载祝福的热气球,飘浮在空中。

今夜依旧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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