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智生病住院,事先我是没有一点感应的,待我知道的时候,那已经是他做手术的那天。那天的风是整个冬季最柔的风,好像有无数的婴儿屁股在空中翻滚。夏天义没有去县医院手术室外守候,手术成功的消息传回来后,他半个下午都是坐在七里沟的阳坡晒暖暖,解开怀,捉住了七个虱。但夏天义不肯让我去看望夏天智,说:“你去让他病加重呀?!”想想也是,我就在七里沟里哭。我那时还不知道夏天智的病是生夏风的气而得的,总以为我给他添过许多乱子,是逃不了的一份罪责的,就祈祷他的病在手术后能多活几年。我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的,就是你越闭上眼越看得清,肠肠兜兜在脑子里出现一幅画。我企图把我的胃当做夏天智的胃,但没有成功,因为胃是有感情的,夏天智的胃能接受辣子,我的胃从小喜欢蒜,现在每顿饭只要嚼蒜,它就活跃,要不便懒得不动弹,克化不了,会不停地放屁。我很怀念中星他爹,他会为人添寿的,可惜他已经死了,我就试着学习他,让树木给夏天智添寿。连续三个夜里,我叩拜了清风街所有的大树,我对它们说:你们的寿命长达上百年,数百年,甚至千年,为什么不拿出一年或者几个月拨给夏天智呢?牛身上拔一根毛不算个啥,可夏天智多活几年,清风街安稳了,我心也安稳了!我叩拜了大树后的第三天,从屹岬岭起身了一股大风,来回地在清风街刮。地皮刮起来,房上的瓦刮得掉下来,放在西街口的杨双旦他二爹碾芦苇做纸扎活的碌碡,被刮得滚了三丈远。我倒操心我家的那口井,这是我爹活着时挖的清风街惟一的井,怕被风刮得从院子里移到院子外。但井没有被刮走,却有三十棵大树都折了枝腰,喀嚓喀嚓一连串地响,有的折了把粗的一股,有的折了树梢,有的虽然没倒,却倾斜了,断裂几条根。我知道这是大树在响应了我的请求,它们都在给夏天智贡献了。

枝股折断最厉害的是大清寺里的白果树,它有五股大枝,都是盆子那般粗的,其中一股齐茬茬地折断,横担在院墙和厕所墙上,把在厕所蹲坑的上善吓了个半死。

上善通知了两委会全体成员到齐了大清寺,君亭就主持会议,宣读了乡政府《关于全乡本年度税费收缴工作的通知》,指出收缴的范围还是老范围,即土地税、农牧税、公积金提留、公益金提留、统筹金提留,以及教育附加费、公路代金费、治安联防费、社会福利费、文体卫生费,等等。中街组的组长在腿面上铺了一沓纸卷旱烟,低声说:“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不高,君亭没听见,但旁边的人都听见了。坐在上善左边的治安员用脚轻轻踢上善的腿,说:“他狗日的又胡说了。”上善装着天地不醒,拿手挠秃顶,然后就站起来到院子里的厕所去了。他在厕所里蹲了一会儿,风就踅着筋斗刮,交裆里冻得便失去知觉,用手摸摸,还担心风是刀子把他那一吊子肉割跑了,就听见头顶上喀嚓一声巨响,还没来得及反应,黑压压的东西就塌下来,他觉得是天塌了,大喊了一下,跌坐在蹲坑里。在会议室开会的人听见了喀嚓声,又听到了上善的喊,以为地震,有人就瓷在凳子上,有人溜身在会议桌下。君亭那时没动,看吊着的电灯泡没有摇晃,说:“不是地震。”就往外跑。大家也都跑出来,才发现白果树折断了一股横担在院墙和厕所墙上,而上善跌坐在蹲坑里,双手有屎。大家的心放下来,就说:“上善上善,你起来,蹲坑里不臭吗?”上善眼珠转了转,活泛了,说:“这是咋啦,这么粗的树股说断就断了?天怒啦?”治安员说:“你肯定得罪了天,天要灭你哩!”上善把脏手在厕所墙上抹,说:“多亏是我在厕所里,要是别人,哼,树股子砸不死也让厕所墙倒下来塌死了!”上善这么一说,大家心里都腾腾跳,说咱正开税费收缴工作会哩,就出了这事,千幸万幸,没伤着人也没毁坏院墙和厕所墙。便一齐动手,要把那树股从墙上卸下来。但无论如何使劲,树股卸不下来。君亭就说:“正好,上边苫些包谷秆,就给厕所搭了棚了!都进会议室,开会,开会!”竹青说:“还开会呀?”君亭说:“咋不开?开么!”上善到水池子那儿洗手,擦衣裤上的脏物,治安员也过来擤鼻涕,嘴里嘟囔说:“虼蚤腿上能割多少肉呀?!”上善说:“群居守口,你在会上别管不住嘴。”治安员说:“我刚才说话你听到了?”上善说:“税费这事上边一层压一层,直接影响着乡政府领导的政绩和工资,也影响着咱们的补贴。群众心都躁躁的,当干部的要那样说,你当心君亭撸了你!”治安员说:“君亭也听到了?”上善说:“这我说不清。”治安员说:“我是直人,嘴上得罪人多,该你打圆场的时候你要打圆场。”上善说:“这你还看不出来?!”

会议继续召开。君亭当然是讲了税费收缴工作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再是强调清风街的债务数额已经很大,已严重影响着清风街的正常工作,乡政府意见很大,乡长把他叫去几乎是拍了桌子在警告他。这些债务大致由三个部分组成:一是前任村干部借钱贷款开发七里沟,修村级碎石子路,不但贷款未还清,而且贷款的利息逐年积攒。一部分是由于村收入入不敷出造成的,大致包含国家税金,“三提五统”和各项摊派这三大块。其中“三提”的使用权归村里,近一年村里却又使用了三万元,其余十二万都被作为税费上缴到了乡里,因为清风街农民一直拖欠税费和提留不缴。“三提”一并上缴到了乡里,乡里并不返还,其实缴到乡里的部分也不足,缴上去的由乡里先费后税或先税后费地安排使用了。农民大量地欠村集体的提留,而村集体却必须借款完成乡里分下来的税费、提留任务,每年的数万元至数十万元的借款都是高息,积累下来,仅利息就近十万元。况且每年三万元的“三提”费用并不够村里开支。现在清风街村民欠缴“提留”形成了恶性循环,据这几年的经验,先是贫困户和少数“钉子户”不缴,老实人年年缴,到后来,老实人有意见,说,我凭什么该年年缴,因此也不缴。君亭就强调,这次收缴肯定困难大,但一定要来硬的,再像以前学软蛋,那清风街就烂啦。他安排各组组长要挨家挨户一项一项收缴,两委会干部具体包摊,鉴于两委会人员不齐,由他、上善、金莲分别到东街中街西街。为了便于工作,避开嫌疑,他包西街,上善包中街,金莲包东街。会议从下午一直开到要吃晚饭了,君亭并没有让散会,还让派人去乡政府将税收组专职干部张学文请来,张学文又带了李元田和吴三呈。张学文是从县纪委调来的,年轻气盛,他讲了无论如何,清风街村干部必须完成上级分解下来的征缴任务,虽然知道村民生活比较困难,村干部工作艰辛,但乡里也没办法,县财政吃紧啊!所以,今年县政府已经下发了文件,把征缴任务完成的好坏作为县里评价乡领导政绩的第一指标,不完成的乡主要负责人停发工资。乡里也决定了,将各村的征缴任务完成的好坏与村干部的报酬挂钩,全部完成的,领全年百分之四十的报酬,完成多少,就以完成率计算。张学文又说,乡税收组最担心的是清风街的征缴能力,乡领导已研究了,由他和李元田、吴三呈包清风街,如果他们不能督促协助完成任务,也是一律停发工资。张学文最后是拍了桌子,说:“同志们,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突然停止了,拿眼睛看窗外。窗外有人影晃了一下,不见了。他继续说:“谁也跑不了啊!谁在外边?开会不要乱走动么!”君亭说:“谁出去啦?”上善数了数,说:“都在这儿。”君亭说:“那外边是谁?”上善就走出来,看见院角白果树下立着赵宏声。

赵宏声为人配药,缺了白果叶,心想虽是冬季,大清寺内的白果树上总还能有些吧,就跑来了。院门没有掩,进来了却听见张学文在地敲桌子,以为和谁在吵架,乍起耳朵听了,才知道召开征缴税费工作会,就极快地闪过窗外去白果树下了。上善瞧见了赵宏声,忙给他摆手,让快出去,赵宏声却震惊了白果树折断一股树枝。上善走过去,低声说:“开会哩,你来这儿干啥?”赵宏声说:“我知道开会哩,我来捡些白果叶又没出声。这树股子怎么就折断了?”上善说:“树嫌你来白捡叶子,它不愿意了么!你快出去吧,走来走去的能不影响开会?”赵宏声就往外走,说:“不就是个征缴会么!”出了院门,心气终究不顺,想,会开得那么大就能收上钱?年年征缴哩,哪一年又完成过任务?从地上捡了个土疙瘩,在左门扇上写了“向鱼问水”。在右门扇上写了“与虎谋皮”。

张学文讲完了话,君亭再说:“大家都听到了吧,这一次乡里是下了硬茬的!再饿一下肚子,谁也不要走。借鉴往年的经验教训,咱们再说说这一次怎样去征缴。”大家都不说话,目光也分散开来,有的低头吃纸烟,有的干咳嗽,一声一声总咳嗽不净,像喉咙里塞了鸡毛。大多数的人看着窗台。窗台上落着了一只麻雀,走过来走过去,后来就飞了。君亭说:“咋都不说话了?那咱就饿肚子吧。”上善便弯腰去拿水壶给自己杯里续水,他总觉得手没有洗净,闻了闻,说:“每一年征缴的时候,我就没人缘了。平日里小小心心的为人哩,好不容易给自己垒了一个塔,一征缴,哗啦就坍了!但有啥办法,你还得去得罪人呀,谁叫咱是村干部?”中街组长说:“你上善的人缘够好了,我们啥时候不被人骂作是狗的!”上善说:“这得益于我这张嘴呀,所以我说,搞征缴,要会说话,他吃软的你不能给他上硬弓,他吃硬的你不能给他下软话。说穿了,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人没鬼了就胡哇哇。啥叫胡哇哇,就是逢场做戏,打情骂俏么。”上善这么一说,气氛就活跃了,西街组长说:“我是不是得卖尻子呀?!”大家哄地笑了。竹青说:“流氓,臭!”西街组长说:“是有些臭。清风街有几个上善?我是一直在向上善学习的,可上善跌在厕所里了人家不臭,我一下午连厕所去都没去还是个臭!”大家又是笑。君亭说:“笑啥的,都严肃些!”金莲就说:“我想了想,为了使今年征缴任务顺利完成,咱应该有个口号,我拟了一下,可以是:坚持常年收,组织专班收,联系责任收,依靠法律收。”治安员说:“这口号还用你说呀,哪一年不是这样?依我看,今年工作难整哩!天旱,麦季减产,秋里虽说可以,但现在物价都往上涨,村民手里哪有多少钱?”张学文说:“村干部不要先泄气!”治安员说:“我这不是泄气,我说的是实情。”张学文说:“就是实情,这话也不能说!”治安员说:“那我不说了。”低了头,吃他的旱烟。竹青说:“还有一个问题,今年以来,村里闲置的土地多,人家都不种地了,还收这样那样的税费合理不合理?村民问起来,话怎么说?”张学文说:“当然要收,为啥不种地?”竹青说:“种一亩地收不了多少粮,一斤粮卖不了多少钱,税费不减,化肥、农药、种子价又不停地涨,种地不划算了么,如果再这样下去,明年我看荒芜和闲置的土地就更多了。”治安员又说:“年年征缴都是和农民在绊砖头,能不能给上边说一说,把税费能减一减?”张学文说:“给谁说去,你去找一下国务院总理?!”治安员说:“瞧我这嘴!我咋不哑巴呢?!”他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君亭说:“说的倒也是实情,但那不是咱能决定了的事。中国这么大,政策都一样,别的地方能办到的事,咱清风街也应该能办到。这类话题咱就不说了。至于荒芜闲置的土地要收回来让人承包没能实现,咱在以后还要再研究,在没收回承包之前,必须按以前的规定办,当然要征缴。出外打工家里没人的,要通知他们回来缴,通知了仍不回来,咱就破门抬家具,按去年的办法来。治安员脖子梗了梗。君亭说:“你说?”治安员说:“我说完了。”上善说:“君亭说要总结以前的经验,这是对的。以前的经验是丰富的,咱也是在征缴中学会征缴,我归纳了一下,比如说:一旦发现谁家卖了猪,卖了一篮鸡蛋,在市场上出手了蔬菜,就立即去上门收款。只要知道谁家有现金收入,不等他将现金用掉就去收,有一分收一分,有一元收一元。”上善的办法具体,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补充,金莲也提了一条,即:凡是种香菇的人家,从顺娃那儿直接截收,再是让邮局提供信息,凡在外打工的或做生意的,一旦给家寄钱来,立即就去上门。还有,各组指派些打探消息的人,什么时候有消息什么时候就行动,早晨的不能拖到中午,半夜的不能拖到天明。竹青说:“咱是特务呀?!”金莲说:“特务不是个坏名词。什么叫特务?就是执行特殊任务的人。在农村,征缴工作就是特殊任务。”竹青说:“我长知识啦。”不再说话。

最后,又讨论了一下可能有哪些难缠户,还有像刘新生、三踅、陈星、陈亮、丁霸槽、夏雨、生民、顺娃、白恩杰等等一些承包了果园砖场或有酒楼、饭店、染坊、铁匠铺、药店、纸扎店、杂货店,以及建筑队包工头这样人家的征缴方案,会议就结束了。大家说:“饿得走不动了,君亭你看咋办吧?”君亭说:“又谋着要吃公款呀?行么!等这次任务完成了,我请大家到万宝酒楼上吃鱿鱼海参,今日就去街上一人一碗牛羊肉泡馍,来优质的!”

从大清寺往出走的时候,有人看见了院门扇上的话。君亭说:“谁写的?‘向鱼问水’,什么意思?”金莲说:“这是说人在问鱼河在哪儿,因为鱼是生活在河里的。”西街组长说:“这是人渴了,问鱼哪儿有水?”上善说:“我明白了,这是糟贱咱们征缴工作哩!”竹青说:“咋个糟贱?”上善说:“鱼是没水活不成的,现在鱼都渴着,人还向鱼要水哩。”君亭再看看另一扇门上的“与虎谋皮”,说:“赵宏声写的?!”用手就擦了。对上善说:“你要给赵宏声敲打敲打,甭让他在这个时候没事寻事,给咱添乱!”上善说:“这狗日的倒是有文采!”

至于村干部如何吃了牛羊肉泡馍后,君亭又如何去乡政府向乡长做了汇报,这些就全不说了。只说怎么个征缴税费。征缴税费是刀下见菜的事。甭看村干部平日神气活现的,征缴起税费却都成了龟孙子。中街在三天之内,仅收了两户。上善的一张嘴能说会道,但中街的人也就针对了上善而死磨烂软,你说东我也往东说,你说西我也往西说。上善是不得罪人的,在一户人家几乎泡了一天,似乎他忘了自己是去收税费的,而成了聊天闲传的。西街的进度是最快,君亭就让西街组长继续征缴,他自己到了中街,协助上善。东街起先还较顺利,因为那些外姓人家大多家里有人在外打工或包活,经济条件还可以,又都是妇女在家,竹青和金莲一个用理一个用情,人家就都缴了。但是,在三踅家遇到了拒交,三踅的态度非常好,说他去西山湾收取一批砖瓦钱了就如数缴上,可一走竟再没了踪影。再去书正家,书正说:“夏家交了没有?夏家交了我交。”竹青自己便先交了,君亭交了,夏雨交了。书正便交了三分之一,说:“能不能缓几天?”竹青和金莲就去武林家收。武林是最贫困的,他说他藏在他爹相框里的三百元被黑娥偷走了。再拿不出钱,乞求等他卖些粮食后再交。金莲不行,让他现在就装了麦子到市场上去卖。武林掮了麦袋去市场,嫌价格太低又掮了回来,说他明日再去卖。金莲说:“你别给我耍花招啊!”武林说:“谁,谁,啊谁耍花招了,是猪,猪!”竹青就拉了金莲到她家去吃饭。

武林在家愁得无法,越想越觉得黑娥坑了他,憋足了劲,去庆玉家找黑娥。庆玉幸好没在家,武林说:“钱,钱呢,把我的,的,钱给我!”黑娥说:“我欠你什么钱了,离婚时我只拿了判给我的那一份,我连判我的三只鸡都给你了,我欠了你的骨殖?”武林说:“我藏,啊藏在我爹相,相框里的三,三百元,咋不见了?!”黑娥说:“不见了就是我拿了,你有证据?没证据我还要你给我揭贼皮的!”武林说不过她,举了拳头说:“我砸,砸,啊砸死你个卖,卖,卖×贷!”拳头还没扬起来,庆玉进了门,一磨棍把武林撂倒了。武林爬起来就跑,庆玉撵出来,骂道:“你狗日的再来我家,我打断你的腿!”武林跑回家,大骂庆玉和黑娥,把世上最难听的话都骂了,还不够解气,拿了锨又到了庆玉家门口。院门关住了,他从厕所铲了一锨粪涂在门上。再铲第二锨,庆玉从院门里冲出来,一脚将他踹到了尿窖子里。

尿窖子里屎尿半人深,武林跌进去差点呛喝了一口。东街人炸了锅,说啥话的都有。金莲和竹青跑了来,武林一身的屎尿坐在庆玉家门口,叫喊:“黑娥,你不还我三百元,我就坐在你家门口不起来,除非来把我打死!”金莲进屋训了庆玉,又训武林,说武林的钱缓一步吧,你先回去。而让庆玉立马交税费,庆玉是民办教师,征缴了税费乡里才能开出工资,他没理由不交,也就交了。

竹青和金莲再次到书正家,书正却口气硬了,说:“你们给武林缓了,为啥不给我缓?”竹青说:“你咋能和武林比?”书正说:“武林被庆玉霸占了妻,我也是被你爹致残了腿的!”竹青说:“你胡扯蛋!你不交不行,我现在就守在你这儿,什么时候交了,我什么时候走!”坐在门槛上吃起纸烟。金莲见这里有竹青守着,就去找别的人家收缴。收缴到了瞎瞎家,瞎瞎抱着头往地上一蹲,说:“我没钱!”金莲火了,说:“你没钱,你搓麻将就有钱了?没钱那就戳粮,扛门,上房溜瓦!”瞎瞎的媳妇见金莲变了脸,就在麦柜里翻,翻出了五十元要交。瞎瞎扑过去把钱夺了,骂道:“你咋这积极的?你就让她戳粮扛门溜瓦么!”金莲顺门就走,说:“瞎瞎,你这颗老鼠屎就坏夏家的一锅汤吧,你嫂子是组长,你堂哥是支书,我让他们来!”

瞎瞎这边不交,村里又有四五家看着样儿不缴,竹青知道瞎瞎是个不讲理的主儿,就和金莲把他反映到君亭那里。君亭跑来骂瞎瞎,瞎瞎把五十元交了,说:“你再搜,能搜出多少你都拿去!”君亭让金莲揭了炕席,炕席下没有,再翻柜子里的麦和稻子,麦和稻子里没有,屋梁上挂着一个竹笼,卸下来了,里边是一堆旧棉花套子。君亭说:“你站起来!”瞎瞎站起来,身上的口袋都是瘪的,还故意跨了马步,裤子烂着裆。君亭气得说:“你倒把日子过成个×啦!”

征缴了七天,只收到了全部税费款的五分之一,而且那些交过了税费的发现大多人家都没有缴,又来要求退钱。君亭又召开了会议,各组长纷纷叫苦,也同时提出税费太高,大多村民实在交不起了,要求君亭把情况给乡政府反映,如果能减免一部分就减免一部分,减免不了能希望再缓缓,春节没几天了,闹得清风街鸡飞狗咬的也不好。原本开会要给大家再次鼓劲,却开成了诉苦会,君亭也心软了,去向乡政府反映,遭到乡长一顿训骂。君亭回来又训骂各组长,三个组长却一个腔:不当组长了,行不行?!当下撂了挑子。君亭和张学文商量,张学文说:“问题都出在东街,你是不是护你夏家人了就寻理由的?”君亭也生了气,说:“你说我护夏家?我君亭为了清风街把夏家都得罪完了!那你去征缴吧。”

张学文带了李元田、吴三呈,又叫了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就先到了东街。第一户去的是三踅家,三踅正在家里吃饭,饭碗一放,从后窗跳出去跑了。张学文窝了一肚子火,把三踅的那只碗端起来摔了,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你三踅不在清风街闪面!”又兵分两路,叫喊着从钉子户开始,杀鸡要给猴看。张学文、李元田和一个警察到了瞎瞎家,吴三呈和另一个警察到武林家。瞎瞎坐在家里打草鞋,听见后窗外有人喘气,抬头看见立了个警察,并没在意,张学文和李元田就从前边进了院子。瞎瞎说:“收税费呀?”张学文说:“你咋不跑?”瞎瞎说:“我坦然得很,我交过了!”竹青正好从门前过,张学文喊:“竹青竹青,你进来!”竹青说:“我不是组长了,你不要叫我!”脚步不停地走了。张学文生了气,问瞎瞎:“你交了?交了多少钱?”瞎瞎说:“五十元!”张学文说:“你交给谁了?”瞎瞎说:“交给君亭了!”张学文说:“君亭是怎么搞的,五十元一收就算了?再补交!”瞎瞎说:“我没钱!”张学文说:“我知道你是这话!”对李元田说:“戳粮食!”瞎瞎说:“戳粮食?”张学文说:“戳粮食!”李元田是提着几个麻袋的,揭了柜盖就装了一麻袋麦子,又装第二袋麦子。麦粒洒了出来,鸡就过来啦,啄了吃。瞎瞎的媳妇一边撵鸡一边哭着捡麦粒,瞎瞎骂道:“你捡你娘的×哩,你捡?有土匪吃的还没鸡吃的?!”张学文说:“谁是土匪?”瞎瞎说:“你们是土匪!”张学文说:“你才是刁民!”吵着吵着,李元田已在扎麻袋口,瞎瞎说:“你再装么,两麻袋就够了?这柜子里不有哩,你怎么不装了?”哗啦把柜子拉倒,里边的麦子全倒出来,他又双手把麦扬着,扬得满屋子都是。

这时候,吴三呈和另一个警察扭着武林过来了,说武林就是不交,怎么办?张学文说:“不交戳粮食!”吴三呈说:“他那点粮食够个屁!”张学文说:“那就抬门溜瓦!”吴三呈说:“一抬门他倒点了扫帚要烧房,他真烧了房那要给咱栽赃呢。”张学文说:“那就把人往乡政府拉,办学习教育班!”吴三呈拉扯武林,武林抱住了院门口的树就是不走,警察扳他的手指,扳开一个指头另一个指头又合上,就拿拳头砸武林抱着树的手,武林就大声喊:“乡政府,打人了,救命,救命!”武林长声叫喊,竟然不结巴了。院门口拥来了许多人。瞎瞎见来了人,胆也大了,说:“你们这是收税费哩,还是国民党拉壮丁呀?!”张学文说:“你别嚣张,是不是看人多了?人多了咋?对待你这种刁民就得来武的。把粮食拉走!”李元田就从院墙角拉了瞎瞎的架子车,把两麻袋的麦子装了上去。瞎瞎一下子跳起来守在了院门口,说:“装了我的麦还要拉我的车?!有本事你扛了麻袋走,敢动我的车,我就死在你面前!”张学文来拨瞎瞎,瞎瞎也推张学文,但瞎瞎没有张学文个头高,只抓着了张学文的衣服,张学文再一拨,衣服便嘶地拉扯了。张学文的外套一破,露出里边的红毛衣,毛衣里穿着一件白色的假领。张学文叫道:“你动手打人,你抗税打人呀?给我铐起来,铐起来!”警察竟真的从腰里取了手铐,就把瞎瞎双手铐了,拉着往乡政府走。

瞎瞎被铐了,推搡着往巷子里去,看热闹的人就起了吼声,说:“你收你的税费,你铐人干啥,共产党的法律里有没有铐人收税费的?”就有人飞跑去告诉了竹青。竹青赶来,说:“张学文,你咋能这样?”张学文说:“你看没看见我的衣服被他撕破了?”竹青说:“可你能铐人吗?你要是手里有枪,你也开枪呀?!”张学文说:“竹青,你是村干部,你现在是什么立场?”竹青说:“我不是村干部了,我要那村干部的帽子乱呀!”张学文说:“你不是村干部你就站远!”一把搡开了竹青。

巷子里的人越拥越多。清风街人是有凑热闹的习惯,甭说是吵嘴打架,就是两三人高声说话,也就有人拢了来要瞧个稀奇,是说是非的,也要说几句,是吵嘴打架的,但不阻拦,起哄吆喝,煽风点火。这边巷子里人一多,声音又大,农贸市场上就有人往东跑,一人一跑,十人都跑,中街西街也跑来了许多,巷道里很快就塞满了。人们见是为了税费的事,没有一个偏向张学文的,又见张学文铐了瞎瞎推搡着要去乡政府,吼声如起了漫水。张学文怕人多而武林趁机跑了,也给武林上了铐。但他们走不前去。张学文黑着脸,说:“闪开,闪开,把路闪开!”人还是拥着。张学文硬往前挤,就把一个人的脚踩了,那人说:“我交了税费,你踩我的啥脚?”张学文说:“滚!”那人说:“我是清风街人,我往哪儿滚?!”后边的人嚎地就叫,偏往里挤,里边的人就挤着了张学文。张学文叫道:“谁在挤?怎么啦,要聚众闹事呀,谁要闹事,一样铐了走!”人群就闪开了,闪开了一条缝,这缝一直到了巷子口,巷子口便站着了夏天义。

我现在要说夏天义了,因为夏天义的出现,使这次税费征缴工作成了一场轰动全县的大事件。多年后,我和赵宏声还谈起这件事,我说:“清风街咋就出了个夏天义啊?!”赵宏声说:“你说说,是清风街成就了夏天义,还是夏天义成就了清风街?”赵宏声的话像报纸上的话,我说:“你用农民的话说。”赵宏声却不愿意说了,骂我:“没文化!”我是没文化,但清风街上我就只认夏天义,谁要对夏天义不好,谁就是我的敌人。那一天的早晨,我们照常在七里沟劳动,天阴着,没有乌云,却呼噜噜地打雷。冬季里往常是不打雷的,现在打了雷又不下雨,我们就觉得怪怪的。半早晨,赵宏声为了给俊奇娘配治哮喘病的药引,到七里沟来找甘草根,他说起夏天智的病,叮嘱夏天义若去县医院看望的时候,一定要把他也叫上。赵宏声一走,夏天义觉得心慌,对我说:“引生,我这心咋这慌的?”我说:“我和哑巴又没偷懒,你慌啥的?”夏天义瞪我,过了一会儿,又说:“是不是你四叔有事啦?”我说:“四叔做手术时都没事,做过了有什么事?”夏天义说:“那倒也是。宏声是来给俊奇他娘配药的?”我说:“俊奇他娘那是老毛病了,哪个冬天不是犯着?”夏天义不再跟我说话,往天上看了看,就叮咛我和哑巴继续刨石头,他得回去看看,中午了给我们捎些白米捞饭来。我贪嘴,还问带啥菜哩?他说还想吃啥菜,酸菜么。我说酸菜就酸菜,那得用腥油炒一遍!夏天义就回村了。夏天义心还在慌着,直脚去夏天智家,夏天智家的院门锁着,白雪和娃娃没在,没能问夏天智的病。就思谋着去不去俊奇家看看,便听见了前边巷里乱哄哄地响。夏天义知道近日村干部在征缴税费,肯定村里都不安宁,但他转到了前巷,没想到那么多人拥挤着,忙问啥事啥事么,王婶的拐杖在地上磕着,说:“他二叔,他二叔,你咋才来?乡上的人把瞎瞎和武林上了铐子往乡政府拉哩!”夏天义说:“胡说个啥的?”人群就闪了,人群闪开像麦田里风倒伏了麦,果然是张学文他们推搡着瞎瞎和武林。瞎瞎的左手和武林的右手用一个铐子铐着,瞎瞎的胳膊细,武林的胳膊粗,铐子铐得武林不停地喊疼。瞎瞎不肯走,腿撑硬着,李元田在他的腿弯处踢了一脚,瞎瞎一下子倒在地上,武林也被拖倒在了地上,面朝下磕在一个土疙瘩上,口里出了血,说:“我,我的牙,啊牙,门牙?”眼在地上瞅。夏天义站住了,张学文一行也站住了。

夏天义穿着黑棉裤黑棉袄,也一脸的黑色,说:“这是干啥,干啥?”瞎瞎就喊:“爹,爹,他们铐我!”夏天义训道:“你给我住嘴!”瞎瞎使劲地拽胳膊,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但他站不起来,张学文把他拉起来,他的胳膊还被武林拖着,哎哟哎哟地叫。夏天义说:“他们犯罪了?”张学文说:“是老主任呀,你可别管这事,瞎瞎虽然是你儿子,但他抗拒纳税。你把路让开,不要使事情闹得谁都难看。”夏天义说:“你还知道我是老主任呀!那我告诉你,我从四九年起就当村干部,我收了几十年的税费,但像你这种收法,还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娃年纪轻,没吃过亏,你这么胡来,引起众怒了,你还在乡上干事不干事?”人群就哄哄起来。巷子的那头传来了二婶的哭声,瞎瞎的媳妇抱着孩子也往这边跑,孩子尖叫着,来运在咬,东街所有的狗都在咬。巷口的人越拥越多,后边的又在挤前边的人,前边的人脚未动,身子往前扑,有人将巷道墙头的瓦揭下来摔了一块,发出很大的破碎声。张学文说:“想干啥?想干啥?”张学文留的是小分头,他把头一仰,头发扑忽在两额,他说:“老主任,你可别煽惑啊!我尊重你,你倒倚老卖老了。现在的社会不是你当主任的社会,不来硬的税收任务怎么完成?谁抗税谁就是犯法,把人带走!”推搡起了武林和瞎瞎。夏天义一看,张学文根本不买他的账,偏就站在路中间。人群就更乱了,架子车被推到了巷道边,车轮陷进流水沟槽里。张学文吼道:“谁在推?谁再敢推?拉了往乡政府去!”一时吴三呈把架子车往前拉,后边又开始往后拖,张学文过去把车头调了,从后边往前推,许多人的脚就被车轮辗了,哎哟地叫,骂开了娘,更多的人来抓车帮,车轮又卡在了一个土槽子中。土槽子是下雨天的车辙,天晴后硬得像石头。张学文鼓了劲往前一推,轮子是出了土槽子,却一时收不住力,向夏天义冲去。夏天义没有躲闪,被撞跌在地上,车帮的一角正好顶在他的右肩窝。张学文迟疑了一下,仍是很快地推了架子车出了巷子。众人忙看夏天义,夏天义的肩膀虽没出血,但锁骨断了,人疼得晕了过去。人群中就喊:“出人命啦!”竹青在后边听说出了人命就急了,大声说:“撵他姓张的!”众人立时像一窝被捅了的蜂,跑着去撵。张学文见人群来撵,就害怕了,丢下架子车,几个人拉着武林和瞎瞎撒脚往乡政府一路狂奔。瞎瞎就势抱住了路边一棵树,警察拉,见拉不动,就拿警棍在手上打,瞎瞎手松了,警察的帽子却掉下来。这警察是个秃子,帽子掉了以后,返身要跑过来捡,但看撵的人快要撵上,又折身往前跑。竹青是把帽子捡到了,却累得蹴在了地上,看见斜巷里跑来了三踅,就说:“三踅三踅,你跑到哪儿去了,你让张学文把气往武林瞎瞎身上撒?!”三踅说:“听说把二叔都打了?”还没等竹青说话,他就朗声喊:“狗日的,这还得了,乡政府来人把天义叔打死啦!”竹青说:“人是伤了,不敢胡说!”三踅还在喊:“乡政府的人把天义叔打死啦!”扭头对竹青说:“村人再不多去,他们真要打死人啦!你快喊人,喊人去呀!”竹青就进了夏天智的院子。院子里只剩下白雪和孩子,白雪听见外边乱哄哄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竹青像一个疯子,说:“把人铐走啦,把你二伯打昏啦!”就跑进夏天智的卧屋打开了高音喇叭,在上边喊:“乡政府收税费铐人啦!戳麦抬门啦!打了人啦!要出人命啦!没见过这样收税费的!是收税费还是阎王爷来索命啦?!去夺人呀!抓凶手呀!打倒张学文!”

高音喇叭一播,东街人听到了,中街西街的人也听到了,干柴见了烈火,噼噼啪啪地烧,西街先起了锣声,再是中街有人敲打脸盆,水壶,人们都在相互传递消息,大声咒骂,都往乡政府跑。差不多的是在出门的时候都从门外摸了一把锨,也有拿棍的,空手跑的,在半路上拾起半截砖,喊:“日了你娘!日了你娘!”从巷道到了街道,从街道又到乡政府门外的312国道上。

张学文一行才到乡政府大门口,东街人有的跑得快,已经撵上。张学文站了个马步,唬道:“敢再来,就敢铐你!”撵来的人站住。而后边的人却扑过来,喊:“法不治众,你铐谁的?你铐!你铐!”张学文就往后退。一个警察提着警棍又跑过来,人群又往后撤。一进一退,一退一进,退退进进三个来回,西街中街的人也撵了来,一块土疙瘩日地扔了过去,没打中人,却在李元田的脚前开了花。张学文把武林和瞎瞎拉进乡政府的铁门里,喊:“关门!关门!”撵上去的人顶着门不让关,李元田、吴三呈拳打脚踢把顶门的人往开推,铁门哐地关上了,前边顶门的人头上就被撞出了血。有人喊:“把人打出血了!”伤了头的人没包扎伤口,反倒无数的手抹了血拍在铁门上。紧接着,铁锨,木棍,石头,砖块都往铁门上砸,铁门就哐啷哐啷响。数百人把乡政府围了。

这一天屹岬岭北沟有人偷偷给乡长带来了一只熊掌,熊是国家禁猎的动物,乡长让炊事员红烧了,给书记和几个干部都叮咛咱们要吃狗肉。熊掌烧出来了,乡长说:“这狗肉咋样?”书记说:“狗肉香。”几个干部说:“狗肉就是他娘的香!”吴三呈就跑进来喊乡长。乡长赶紧把肉碗收了,隔着窗子说:“喊啥的,爆火烧了碕了?!”推开窗扇,张学文从铁门外把武林和瞎瞎往里拉,外边人把武林和瞎瞎往外拉,接着铁门就关了,外边吼声连天。一看这阵势,书记脸便黄了,坐在椅子上腿发软,说:“我担心就担心出事,这下咱的先进就泡汤啦!”乡长从房间出来,张学文才要汇报,乡长踢了他一脚,就到了大门里,高声喊:“聚众闹事是犯法的,围攻乡政府更是犯法,乡亲们赶快散开,散开!”门外一哇声喊:“放人!放人!交出张学文!交出张学文!”铁门砰地又关了。石头瓦块雨一样地从院墙上打进来,乡长和张学文都往后退,退到平房的屋檐下。石头瓦块大多砸在院里的花坛上,有一块石头击中了窗子,玻璃掉了一地。书记还在屋里的椅子上坐着立不起腿,乡长冲进来就给君亭打电话。电话铃响着没人接。从窗口看去,院子的石桌上有一盘象棋,张学文头顶着铁皮簸箕去取,一个东西在空中划着弧线砸了过来,啪地在簸箕上溅开了,是一包粪便。乡长仍在拨电话,骂:“清风街的干部死到哪儿去了,村部没人?”

其实君亭和上善就在村部办公室。他们已经知道了群众在围攻乡政府,但他们没有出去,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火烧大了用水浇,水也成了油的,况且他们内外将不是人。电话一响,君亭要接,上善制止了,说:“肯定是乡政府打的!”君亭说:“咱不出去,事情会闹大的。”上善说:“咱出去帮谁说话呀?帮群众吧,咱是干部,帮乡政府那群众不把咱吃了?!”君亭说:“这样下去咋行?”上善说:“张学文做过分了,惹了众怒,咱有啥法儿??管,也让他们知道村上的事情不好办,以后少给咱耍威风!”但君亭到底坐不住,说:“群众失了理智,肯定会干些蠢事,乡政府解不了围,打砸开了,公安少不了要来,那咱坐在这里能脱了干系?”上善说:“是这样,你回避一下,到西山湾去,我去现场看看,如果出了事寻不到你头上。”君亭想了想,说也是。出了办公室又对上善说:“你也要小心点呀!”君亭是低着头出了寺院大门,径直钻进戏楼旁的短巷,短巷中没人,只有一头猪摆着大肚子走,他出了巷到了河滩,然后从河堤上绕道走了。

等君亭走了半个小时,上善连听着电话又响起了三阵,他就盯着电话机吃了一根纸烟,又喝了半杯茶才出来,慢悠悠地在街上走。到了土地神庙前,庙门口站着刘新生、陈星和西街的跛子顺成,新生说:“是不是谁用红颜色染的?”顺成说:“谁染的?明明是自己红了么!”上善咳嗽了一声,他竟然唱起《金碗钗》了:“好一个小小娇娥,伶俐不过,聪明许多,我的情意她看破,我的来路她知着,真乃是大有才学,全不像小家人物。”三个人回过头来,上善不唱了,说:“说啥的?在外边不嫌冷!”陈星说:“你倒会唱旦的!”上善说:“女愁哭,男愁唱么。”陈星说:“你有啥愁的?”上善说:“在家怕老婆唠叨,出门怕被狗咬叫。”新生说:“甭绊闲牙。让上善来看看。”上善说:“啥事?”陈星说:“土地公土地婆的眼睛红了!”上善说:“胡说哩,那是石头又不是人!”近去看看,似乎有些红,似乎又没有红。上善说:“是你们眼睛红了,看啥都是红的!”新生就说:“上善上善,你没到乡政府去呀?”上善说:“我才不去巴结领导!汇报工作人家不叫我不到,有好事了人家不给我不闹。”新生说:“出事啦你也不去?”上善说:“啥事?”新生说:“好得很,村人都在那儿砸大门哩,吓得乡政府的人一个都不敢出来!”上善说:“爷呀,这不是捅娄子啦?!”就四人一起到了乡政府,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在那里叫骂,三踅、庆满,还有来旺七八个人正抬着一棵伐下来的树桩撞铁门。咣当,咣当,铁门摇晃不已,门楼上的几块砖先裂开,哗啦掉下来。三踅还在叫:一二!木桩又一次撞了铁门,铁门成了斜的。上善就拉长了声调喊:“啥事么,啥事么?”上善的声调一拉长,像公鸡嗓子,铁门里的乡长就听到了,高声在里边说:“是李上善吗?李上善同志,你快把群众疏散开!”上善偏不接乡长的话,还在说:“啥事么,啥事么?”旁边人就说:“上善来了,上善有力气,来一块撞!”上善说:“爷,这是乡政府,我不敢。”旁边人说:“都撞啦,谁都得撞!要犯法咱都犯法!”上善说:“我是村干部,我怎么能水冲龙王庙?”几个人就说:“村干部是乡政府的狗哩,还管咱们的死活?上善,你是不是来看谁在撞门的?!”上善说:“撞门?谁在撞门?我怎么没看见?”三踅说:“上善也是披了张农民皮的,他能和咱们一心?撞,撞,一——二!”木桩再一次抬起来,抬木桩的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几乎同时一鼓劲,步伐一致往前冲,木桩把铁门撞出一个窝。上善说:“咋出这蛮力,有事情说事情,和铁门有啥仇的?”话刚落点,院墙上站着了赛虎,龇牙咧嘴地向外边咬。来旺说:“咋说呀,谁听咱说呀,戳我粮食的时候张学文凶得像头老虎!瞧瞧,又放出狗来咬了!”几个人就用锨去打赛虎,赛虎忽地从墙头扑下来,一口咬住了一个人的腿,周围人哗地后退,当下跌倒了几个。三踅说:“日他娘,狗都欺负咱了,打,打!”放下木桩,拿木棍就打。赛虎迎着木棍扑过来,身子拉长,在空中跌了一道黄影,哐,木棍便磕在狗头上。赛虎趴在地上,昏了,后腿在蹬着,还蹬着,却蹬直了腿把身子撑起,像人一样,打了一个转儿,再趴下去,又没事了,再扑过来。赛虎第二回扑过来,呼哧呼哧喷着响鼻,身上的毛全竖直,三踅往旁边一闪,第二棍抡在赛虎的腰上。赛虎的腰是豆腐腰,这回没能再爬动。后退的人立即又聚过来,全拿了石头砖块往赛虎身上砸,狗血就溅了一地。有人说:“砸死了,砸死了!”但赛虎又醒过来,在地上动弹。三踅说:“狗在地上是死不了,要吊起来!往起吊呀!”竟然就有了绳,是条麻绳,从人群外扔了进来。三踅把绳挽了一个套儿,套住狗脖,绳子一头才系在铁门环上,绳子的另一头就被人拽直,赛虎忽地吊在了空中。无数的声在喊:“还长了个亮鞭!勒死它!勒死它!”赛虎前爪使劲抓了几下,就软软地垂下了,喉咙里发着咯儿咯儿的响声,眼珠子就往外暴。有人说:“还没咽气,灌些水就咽气了!”三踅说:“灌水灌水!”但没有水。被狗咬了腿的是冉家的儿子,解了裤子,要把尿往狗嘴里撒,可惜尿不高,嘭地一声,赛虎的眼球暴了出来。暴出来的眼球并没有掉在地上,肉线儿连着,挂在脸上。上善已经从人群里往外挪身,然后捂了肚子,说:“厕所呢,厕所呢?”小步往312国道上去,钻进了书正修的那间公共厕所里。上善在厕所里没有大便,也没有小便,靠在墙上吁气,直到听见一阵警笛声,才站起来趴在厕所墙上看,312国道上驶来了三辆警车。他立即又蹲下去,再没有出来。

警车是县公安局的,他们接到了乡政府的紧急电话就开来了。警车一来,许多人就逃散开,木棍,铁锨,石头,砖头扔了一地,还有三顶帽子和十几只不成对的鞋。警察抓住了撞门和勒狗的八个人,铁门从里边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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