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日的早上,四婶在油锅里炸了油糕油馍和油豆腐,原本年饭一切都备齐了,她又蒸了两笼馍。一笼是红薯面豆渣馍,这是她给自己蒸的,她喜欢吃这种粗粮馍。馍蒸出来,夏雨和丁霸槽担了一担各类蒸碗子回来,丁霸槽还笑着说:“四婶你这是忆苦思甜呀?”可着菊娃过来借筛子,吃了一个,说好吃,前巷的兴旺他爹,七娃他奶,还有庆金和麻巧路过门口,听说了,也都进来每人吃了一个。四婶让夏雨把蒸碗子给夏家几个伯家分送的时候,她又蒸第二笼馍,却全是白兔娃馍,专给孙女初一和十五插蜡烛用的,白兔娃的眼睛得拿豆荚籽来做,她搭梯子到前檐挂着的豆荚串上剥豆籽,夏雨跑回来告诉说,夏风搭了赵家富的顺车返回省城去了。大年三十的早上夏风走了,这弄的啥事呀?!四婶眼前一阵乌黑,从梯子上就掉了下来。

夏家从四个兄弟分锅另灶的那年起,年年春年都是轮流吃饭的,尤其是三十的年饭。形成的规矩是: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先到夏天仁家,在那里吃肉喝酒了;然后到夏天义家,夏天义家的红白条子肉做得最好;吃罢了再到夏天礼家,夏天礼拿手的是葫芦鸡,这是夏天礼在乡政府学到的一门手艺,一年就显摆这一次。最后夏天智催促大家快去他家,因为他家的饭菜差不多都热过几次了。在夏天智家一直要吃到半下午,饭桌子撤了,继续熬茶喝。往往是茶还在喝着,戏台上的丁丁咣咣锣鼓声就从中街传了过来,孩子们都跑去看热闹了。夏天智是早早就知道这晚上演的是什么戏,现在的锣鼓只是吵台,等天完全黑严了,汽灯烧起来,夏天义照例还要在台上讲话,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和安排年后的春耕生产,那最少也得一个钟头。所以,夏天智就叫嚷夏风夏雨撕窗子上的旧纸,一个小木格儿一个小木格儿地撕,撕净了贴上新纸,然后写春联。他是要夏风夏雨都写,看谁写的字好,然后贴在院门上、堂屋门上、厨房门上、鸡棚猪圈厕所门上。再然后四婶哐哐哐地剁饺子馅,一家人都坐在火盆前包饺子。夏风夏雨早不耐烦了,饺子越包越大,夏天智就说:“锣鼓勾魂哩,去吧去吧!”夏风夏雨从柜里往口袋塞满了柿饼和花生便跑了。夏风夏雨一走,夏天智也坐不住了,但他要披上那件哔叽布面的羊羔皮大衣,才往戏楼去。自从夏天仁死后,兄弟四个剩下了三个,老规矩仍是不能变的,当然也还是去大嫂那边,虽不在她家吃饭,却一定得把大嫂接过来在各家吃,而且坐在上席。今年夏天礼也死了,夏天义伤未好,夏天智又才出院,夏天智早早给四婶交待:今年不顺,夏家人气不旺了,要得多备些年货,到时候全凭咱家为主啊!虽然县委书记送了年货,夏雨也准备了现成的各类蒸碗子,家里还是买了一只懒公鸡,买了人参和板栗,要做栗子鸡,买了排骨要做小笼酥肉,买了猪后腿要做红烧肘子,从莲池里采了干荷叶要做荷叶条子肉,买了猪心肺、莲藕、木耳、金针菜,要做胡辣汤,还有炸泡泡油糕的糯米粉,做甜碗子的糟、大枣、白果、核桃仁、葡萄干,做凉菜的南山豆腐干、酱笋、凉姜、豆芽……一切都备停当了,但夏风却走了。夏天智窝在了他的卧屋里,没有去商店取已经订好的白酒和黄桂稠酒,也懒得给自己的那些水烟丝里拌搅香油和香料。四婶从梯子上掉下来,幸好没伤骨头,只把胳膊碰得一块青色,她没有喊疼,流了一阵眼泪,坚持把兔娃馍蒸好,就叫夏天智帮她洗洗萝卜。夏天智说:“你那手呢,你就不会洗?”四婶说:“你窝在屋里太久了,你也出来转一转么。”夏天智说:“转啥呀,我还有脸去转?我窝得再不起来才好哩!”四婶嫌晦气,呸呸地就朝空中唾,却不敢再说话,自己去洗萝卜。夏天智在炕上眼睁着看楼板顶,看着看着,也看不出个啥名堂,却从炕上下来,用刀片子干刮下巴上的胡楂儿,刮毕了,来到了厨房,说:“他走了咱就不过年啦?过哩!还要美美地过哩!”蹴在水盆前洗萝卜。洗完了萝卜又用刀切萝卜,切完了萝卜又熬萝卜。足足干了两个小时,也不去歇,四婶就去给他取水烟袋,熬茶,他说:“你现在就去西街把她娘儿俩接回来!”自己把所有的窗扇都卸下来了,撕旧纸,糊新纸。

年就这样过起来了。这个年清风街没有耍社火,也没有唱大戏,和往常的日子一样,咕咚不响的。单身汉是不愿意过年的,你到哪儿去呢,去哪儿都不合适。武林和我做豆腐的时候,他问过我:年怎么个过?他的意思想要到我家去,我没有应他的话,我宁愿孤单着也不愿和他在一起,他话说不连贯,而且身上有一股臭味。所以,我关了院门,年三十的午饭早早就炒了一盘肉,煎了一盆豆腐,焖了一锅米饭就吃起来。我端了碗,想起了我爹我娘,我说:“这口饭我替你们吃吧!”扒下了第一口。我当然就接着想起了白雪,我说:“白雪,我也替你吃吧!”扒下了第二口。第三口我是替夏天义吃的。吃过了三口,我还能替谁吃呢,谁还值得我替吃呢?我是想到了哑巴,想到了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和土地婆,想到了二婶和四婶,想到了君亭和赵宏声。还有树,我家院子里的树,大清寺里的白果树,七里沟里那棵木棍长活了的树,还有夏天智家院里的痒痒树,清风街所有的树。来运呢?应该有来运。再就是染坊里的大叫驴,万宝酒楼上的那只大花猫,夏天智院里那架牡丹蓬。还有还有,怎么就把石头给忘了呢?七里沟里那么多的石头。戏楼前的那块长满了苔,苔一年四季都换颜色,苔是石头的衣服吗?市场牌楼下的那个石头,是方方正正的大青石,白雪抱着娃娃在那儿坐过。它始终没有说过话,但石头下是长过一丛喇叭花的,花蔓一直爬到牌楼上。我想起来的要感谢的东西很多很多,一年了,它们都给过我好处,我引生没别的来报答它们,我替它们吃口年饭吧!但我哪里能吃得这么多饭呀,我就把半碗饭放在了院里,我说:“让鸟来吧,让黄蜂苍蝇都来吧,把这一碗饭叼给它们吧!”你相信不相信,我这话一落点,有六只麻雀就飞了来,各叼了一颗米走了。然后是无数的黄蜂、蛾子和苍蝇到了院子里,更有长长的一溜蚂蚁从院墙上列队下来,都是叼了一颗米就走了。我是眼看着一碗米饭只剩下了一颗米。我把最后一颗米粘在我的鼻尖,舌头伸出来一舔,吃在了我的肚里。

再说夏天智吧。四婶从西街接回来了白雪和孩子,夏天智埋怨了四婶:“怎么没把咱亲家也都请来呢?”白雪说:“我大哥一家从外地回来了,我娘走不开的。”夏天智说:“你大哥听说是工程师了?”白雪说:“已经是总工了。”夏天智说:“你大哥学问好,人品也好。那就这样吧,初二了你去西街拜年,初三让你爹你娘你大哥大嫂都到咱这边来!你现在去二伯家,就不让他做饭了,接他们来咱家吃,还有你大婶、三婶。”又对四婶说:“是不是把君亭、庆金也叫来?”四婶说:“叫倒可以,但要叫就得全叫。要去叫,白雪不要抱娃娃,要不人家还以为是寻着让给娃娃压岁钱哩。”夏天智说:“他们该给我娃压岁钱啊!”白雪各家走了一遭,还是没有抱孩子。大婶三婶都问咋没抱娃呢?各掏了五元算是给了孩子压岁钱,白雪不要,她们就生气了,说是嫌少吗,瞎老婆子不挣钱,不要嫌少。夏天义是给了二十元。君亭人不在,庆金给了二十元。庆堂、瞎瞎各是五元。白雪在庆满家门口遇见的庆满,说了请他中午过去吃饭的话,庆满说:“哎哟,我们没请四叔,四叔倒请我们!这样吧,中午我请四叔四婶还有你,过我这边吃了,我再过去。”白雪说:“你不用做了,都一块过去热闹么!”庆满就把三十元塞给了白雪。他们说话时,白雪是瞧见庆玉在不远处的新房门口扫地的,再回头走过去叫庆玉时,院门却挂了锁。白雪知道庆玉在避她,偏也高声对庆满说:“咋不见庆玉哥?”庆满说:“刚才还在的,不知又干啥事去了?”白雪就说:“你过来时把庆玉哥叫上啊!”到了雷庆家,梅花才从谁家提了半桶杀猪热水,刚让雷庆泡了脚,见白雪说了,就合掌叫道:“今年是咋啦,四叔请开咱们啦,往常他们老弟兄们来来往往,我们做小的做好了饭就等他们,等他们吃了才轮到我们,菜就全凉啦,过年总吃些凉凉饭!白雪,今年是你新媳妇头一年,家里备什么好酒了,你哥就好一口酒!”白雪说:“我爹买的,我也说不上名儿。”梅花说:“肯定是好酒,现在只有你家有好酒了!娃娃呢,怎么没抱娃娃来?人是一茬一茬的,我该是娃娃的四婶了,四婶要给娃娃压岁钱呀!”就拍着雷庆问:“你给我掏十元钱。”雷庆从怀里掏了一张五十元的,梅花说:“没零的?”雷庆说:“没。”白雪转身要走,梅花说:“你不要走,这是规矩,四婶给娃娃压岁钱了,四婶将来还要沾娃娃光哩!”就跑出去到隔壁院里将五十元兑换了五张十元,进来抽出一张给了白雪。雷庆泡着脚,说:“说是夏风又走了?”白雪说:“他今年春节给单位值班哩。”梅花说:“他人都回来了,单位还安排值班?现在单位能靠得住?他把单位倒看得那么重!”白雪没敢多呆,说了声:“这杀猪水泡脚真的能治脚裂?”然后就走了。

我是吃罢了饭,才准备睡一觉的,哑巴来叫我,让去夏天义家吃年饭。我原本不想去,哑巴硬拉了我,他们吃饭的时候夏天义却一定要叫夏天智一家先来他家吃。我在事前绝不知道夏天义要请夏天智他们也来吃饭的。哑巴去泉里挑水,我正在灶火口坐着烧火,火呼呼地响,我还说:“火你笑啥的?火笑有喜,你让我见到白雪,你才算灵哩!”没想院门响,夏天智老两口和白雪就进来了!我那时真是吓慌了,站起来,立在了厨房门口,不知道该怎么个办着才好。夏天义说:“引生引生,过年哩,给你四叔磕个头!”我趴在地上就磕了头。夏天智可能也懵住了,说了句“不用不用”,径直往堂屋里走。四婶过来挡住了白雪,她抱着孩子,说:“起来起来,你又不是小娃,磕什么头呀!”我还趴在地上,我看到了白雪的脚。四婶怀里的孩子手却乍拉着,一把抓走了我头上的绒线帽子。孩子抓走了我的帽子,我没有说,四婶也没有发觉,等她走到堂屋台阶上了看见孩子手里还拿着个帽子,回头瞧见我光着头还趴在厨房门口,就说:“这娃娃!你这娃娃!”过来把帽子还给了我。我说:“娃真亲!”四婶并没有让我逗孩子,夏天义就说:“你去端菜吧!”对夏天智他们说:“引生和哑巴跟我在七里沟几个月了,大年三十我让他们都在我这儿。”我把菜从厨房往堂屋的桌上端,菜很简单,夏天义只炒了一大盆肉,再加上些烩肚丝和油炸的豆腐,再就是糯米糕,生汆丸子。夏天智说:“报上名字!”我端上烩肚丝了,就说:“引生!”夏天智说:“报菜名字!”我端上生汆丸子,说:“生汆丸子引生!”噗地一声,白雪就笑了。她的牙很白,只笑了一下就忍住了,借捡掉在地上的筷子,把身子弯到了桌子下。夏天义训我:“你咋啦,叫你报菜名你报你的名,谁不知道你是引生?!”我完全是脑子渗了水,丢了这么大的丑!再去厨房端菜时,就打了自己个嘴巴。菜全部上齐了,夏天义喊我和哑巴也到桌上去,我就坐在桌子的北面,正好和白雪照面,我的眼睛就没地方看了。我不敢正视白雪,也不敢正视夏天智,眼光就盯着菜盘,盯着菜盘又显得那个,只好把眼光收回来看着我的手。夏天义说:“你咋不动筷子呢?”我说:“动,动。”发现夏天智杯里酒没了,便站起来给他斟酒。夏天义说:“引生,给你四叔四婶都敬一杯吧!”我给夏天智敬了一杯,让他随意,我全喝了;又给四婶敬了一杯,让他随意,我也要全喝,四婶说:“引生,你有病,你不敢喝多。”我说:“没事!”端起酒杯一下子喝了。四婶说:“喝酒像他爹!”四婶这么一说,我稍稍不紧张了,脑子就想:“下来该不该给白雪敬酒?给白雪敬酒了白雪不喝怎么办?给白雪敬酒了夏天智脸色不好看怎么办?我豁出去了,说:“白雪,我敬你一杯吧!”白雪脸唰地红了,说:“我不会喝酒。”我说:“过年哩,少喝点吧。”四婶也说:“你少抿一点。”白雪竟然是站了起来,但她端杯子的手抖,我俩杯子对杯子碰了一下,我看见叭地有了闪光,她抿了一下,立即呛得咳嗽起来了。白雪说:“二伯二婶,我先回去收拾菜去,你们少吃一些就快过来啊!”抱了孩子匆匆离席。这是我平生第一回和白雪吃饭喝酒,她走出堂屋门的时候,我心里说:你打个喷嚏吧,打个喷嚏吧!她果然打了个喷嚏。这就好了,那么,我敬她喝下的那些酒一定会长久地热火她的五脏六腑的!等到夏天智他们喝了那一小壶酒后都去了夏天智家,桌上就只留下了我和哑巴。院子的天上云一片一片起了各种颜色,是红的被面子蓝的被面子白的被面子。哑巴狼吞虎咽,我却不动筷子。哑巴哇哇地比画着让我吃;他可怜,不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

夏天智他们回到家里,一只白色的鸟在房脊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夏天智首先看到了,扬手吆喝:唏!鸟还站着,咋吆喝它都不飞。夏天智不知怎么就一定要撵走鸟,喊叫起夏雨,夏雨拿了弹弓来射,鸟却不见了。家里已经来了大婶和三婶,下一辈人只有庆金,提了一瓶酒,还带着一个铁皮焊的温酒壶。不一会儿,庆满、庆堂、瞎瞎先到,随后雷庆和梅花、竹青也到了。梅花说:“四叔叫侄子们吃喝哩就不叫侄媳妇呀,怕我们吃喝得多吗?!”竹青说:“不叫也要来哩!”四婶就笑道:“梅花是雷庆的尾巴,叫了雷庆也就算把你叫了。竹青是组长,那还用叫吗?白雪,给你竹青嫂子敬纸烟,她烟紧哩!君亭和庆玉呢?”夏雨说:“我又去叫了一次,我君亭哥没在家,可能去乡政府了吧。我庆玉哥说他吃过了,硬不来。”四婶说:“庆玉脾气怪,不合群。”就招呼大家入席。夏天智亲自把一道菜一道菜往上端,上一道了问味道如何。几个老人都坐着,晚辈的立在桌边夹那么几筷,都说:“好!好!”连吃带喝着一个时辰,庆满的小女儿和淑贞就在院门口叫庆满和庆金,说家里饭菜都放凉了。白雪忙去拉她们进来,她们不进来。白雪回来说了,竹青说:“大嫂一定是看见我们来了,还以为是四叔四婶叫了我们而没叫她生气了。”四婶说:“庆金,你叫去!”庆金说:“甭管她!”四婶自己去了院门口,淑贞人却走了。梅花见淑贞到底没来,话就多了,说:“白雪,你娘家是咋过年三十的,夏家可是年年都这样,男人们都各家轮着吃,媳妇娃娃在家硬等着,没有一年的三十饭能吃到热的!”白雪说:“我娘家没这么讲究。”夏天智说:“当年没分家时二十多口人在一个锅里吃,分了家这么走动,清风街也只有咱夏家!”梅花说:“我看亲热也不在于这样过年,各家吃各家的倒好。”夏天智说:“你尽胡说!吃饭最能体现家风的。”竹青说:“四叔好形式!”夏天智说:“该讲究形式的还得讲究形式,县上年年开人民代表大会的,会上还不是每个代表发了县长的报告稿,县长还不是在会上念报告稿。按你的说法,用不着代表去了,用不着县长念报告了,把报告稿一发就完了么?这也是形式,可这形式能体现庄严感,你知道不?”竹青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吃!”去盛了一碗米饭,对梅花说:“你也吃一碗,四婶做的饭香哩!”但做晚辈的却全站起来,说:“你们老人们慢慢吃,我们先走呀!”就都走了。

饭吃得并不热闹,而且剩下的饭菜又特别多。饭后,四婶就埋怨没吃好,剩下这么一堆这几天年里都得吃剩汤剩水了。夏天智便骂梅花和竹青不像样,尽说些没盐没醋的活败兴。四婶也说:“我看来,明年这三十饭就吃不到一块了,人是越来心越不回全了。”夏天智在火盆上熬罐罐茶,老熬不开,低头去吹火,灰眯了眼睛,也就不再熬了,起身去放高音喇叭,说:“今年村里没说要闹社火的话?”四婶说:“没见君亭说么!往年新生热火操办的,咋也咕咚不响了?”高音喇叭就响起了秦腔:

秦腔一响,天却一下子阴起来,而且有了风,树梢子都摇。夏天智看了看天,觉得疑惑,说:“这天咋变了,是要下雪呀吗?”便听见喇叭声中有了咚儿锵咚儿锵的鼓乐。夏天智就喜欢了,说:“敲社火鼓的!我说哩,过年咋能这么冷清?!你抱娃娃去看吧,如果真是要闹社火,让咱娃坐一回社火芯子。我小时候坐过芯子,扮的是‘桃园结义’中的关公,夏风小时候也坐过芯子……”说到夏风,他不愿多说了。白雪就逗着孩子,说:“你扮个啥呀?我娃扮一个‘劈山救母’的小沉香!”夏天智从柜子里往外拿秦腔脸谱马勺,听白雪这么说,手在柜里停住了,一股酸水从胃里涌到嘴里。但夏天智没有把酸水吐出来,哽了哽脖子,又咽了下去。

白雪抱了孩子走到街上,街上的风比院子里硬,地上的鸡全乱了毛,斜着身子顺着墙根跑,跑着跑着就翻个跟头。斜巷中钻出了文成、张季一伙,每人手里拿着从池塘砸开来的冰,哗啦摔在地上,又踩了一块当滑轮,出溜出溜地滑。张季滑得收不住力,直着往白雪冲过来,白雪忙闪在一旁,张季咣地就身子撞了墙,摔了个狗吃屎。那块踩滑的冰是块三角形,里边冻着一条鱼,鱼还是游动的样子,但这游动的样子却死了。农贸市场上已经没人摆摊,到处滚动着草屑和塑料纸,大堆的垃圾里,几只狗在扑上扑下,说不来是厮咬还是戏耍,而远处站着来运。白雪听夏天义说,来运昨晚哭了一夜,今早一露明就跑到乡政府门口去了。现在,它远远地看着它们的同类戏闹,它们不呼唤它,它也不愿前去,后来就卧在那里,头弯下去舔自己的腿。白雪叫道:“来运,来运!”来运向她走来,腿却一瘸一瘸的,她才发现来运的腿上还淌着血。白雪说:“过年哩,谁把狗打成了这样?”万宝酒楼门口站着马大中,他穿了两件毛衣,套着一个条格西服,红色的领带很耀眼,他说:“书正打的。”白雪说:“他书正打的?”马大中说:“狗见了书正就咬,把他新穿的一条裤子咬扯了,书正拿了棍……一个向左拐,一个向右拐。”白雪叹了口气,对狗说:“你回去吧,你回去吧。”来运没有回去,在风里又哭了。陈星陈亮就从鞋铺里出来哈手跺脚,然后往铺门上贴对联,马大中高声问:“吃了没?”陈星说:“吃了。你也吃了?”马大中说:“吃了。翠翠没回来看你?”陈星扭头看了一下白雪,白雪把眼光挪开,但陈星始终没回答。马大中又说:“赵宏声给你写的还是你写的?”陈星说:“赵宏声写的。上联是‘来的必有豹变士’,下联是‘去者岂无鱼化才’。好不好?”马大中说:“清风街这地方怪,农民写的对联文得你看不懂!”陈星说:“上联是写你我这样的外来人,下联是写从清风街走出去的人。你只认得钱!”马大中说:“写得不好!你瞧瞧万宝酒楼的对联:忆往昔,小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帮;看今朝,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帮。”陈星说:“赵宏声怕是专为你写的!”马大中说:“就是为我写的,那好啊!”马大中哈哈地笑,一回头白雪到了跟前,腰就弯下来,说:“白雪,过年好!”白雪说:“过年好!”马大中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来,抽出了三张一百元的钞票,说:“给娃娃个压岁钱!”白雪急忙躲避,马大中把钱已塞在孩子的裹被里,说:“咋不要?给娃娃个吉利么!”陈星和陈亮吐了一下舌头,已钻进鞋铺不出来了。白雪说:“过年你也不回老家呀?”马大中说:“哪儿都是家么!”白雪说:“既然看上了清风街,咋不把你老婆娃也接出来呀?”马大中说:“我独身惯了,人家也不愿意出来。往常都在县城过年,今年只说在乡下过年图个热闹,没想年三十了还冷清得啥也没有!”白雪说:“我听到锣鼓响,还以为闹社火呀!”马大中说:“刚才是刘新生和顺娃、哑巴他们在这里敲了一阵锣鼓,人没引来,又转到西街敲去了,一会儿还会来的。”真的过了一会儿,街西那头过来一小群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架着牛皮大鼓。

是我开的手扶拖拉机,我心里高兴,就想敲锣打鼓。吃罢饭,和哑巴去煽惑君亭闹社火,君亭从乡政府才回来,说清风街出了那么大的事,谁还有心情闹社火呀,今年就免了。我和哑巴心不死,又去找新生,新生就取了鼓,鼓正面破了,用反面敲。我万万没有想到,手扶拖拉机从西街开过来就又遇到了白雪,那手扶拖拉机就像个小牛犊子,竟斜斜地向白雪冲去。白雪还和马大中说话,手扶拖拉机冲过去时她没注意,而马大中尖叫了一声,白雪回过头来,她也惊呆了。白雪惊呆了,不知道了躲闪,我在手扶拖拉机上也惊呆了,手脚全成了硬的。但是,手扶拖拉机眼看着撞上白雪了,却拐了头,咕咚撞在了万宝酒楼前的那块“泰山石敢当”上,停下来,呼呼地喘气。新生从鼓边掉了下去,爬起来破口大骂:“引生,你是轧死人呀还是你要死呀?!”顺娃说:“过年哩别说丧话!”新生还在骂:“你狗日的今会不会开?”我说:“拖拉机要往这边去的,我没拉得住么!”众人就笑了,说:“引生是看见白雪了,眼睛就斜了,倒怪拖拉机?”我从拖拉机上下来,对白雪说:“没吓着吧?”白雪在吃饭的时候虽然不大理我,但脸一直红扑扑的,现在是脸灰白了,她弯下腰从地上捏了一撮土放在孩子的额上,担心吓着了孩子。我就说:“是拖拉机要斜的,真的,拖拉机也有灵魂么!”新生用鼓槌戳我的头,说:“滚滚滚,不让你拉了,就在这儿敲!”他自己开始敲开了。

敲了一阵,巷道里才有人出来。武林袖着手是走到市场前的岔路上,瞎瞎在路边的土塄下拉屎,忽地站起来,把武林吓了一跳。瞎瞎说:“武林,今早没拾粪呀?”武林说:“过年哩拾啥啥,啥粪哩?我去看,啊看社,社火呀!”瞎瞎说:“想得美!谁给你闹社火呀?”武林才要说话,抬头往北一看,312国道上走下来了张学文,武林忙把腰猫下,转身往回走。瞎瞎说:“武林,武林!”也看见了张学文,赶忙又蹲下去,土塄挡住了他,低声骂:“张学文,你死到初一,初一不死十五死!”张学文并没有看见武林和瞎瞎,他回家避了几天风头,过年期间又来和乡长在乡政府值班,两人下了几盘棋,闲得发闷,出来要去街上商店买条纸烟。从巷道出来的人见张学文来了,全都站住了脚,后来纷纷缩进巷道,新生还在敲他的鼓,头低着,眼睛不往别处看。拖拉机上下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张学文,当张学文走过去了,锣鼓停下来。新生说:“他狗日的咋没回去过年?”顺娃说:“瞧见了吧,他腰里别了手铐哩!”我从新生手里夺过了鼓槌,跳下了拖拉机。新生说:“你干啥?”我说:“我打他狗日的!”新生说:“好爷呀,这大过年的,你别再惹事!”我说:“我手痒哩么!”顺娃说:“你这阵说大话,撞乡政府大门时你躲得远远的!”我说:“我在七里沟!”新生说:“吵?哩!不敲啦,没人来热闹,敲着也没劲了!”

事过了,我给你说,我要真打张学文是新生拉不住的,我之所以没再去打张学文,是因为白雪在场,我不愿意惹出事了让她担惊受怕,打开了我的样子也肯定不好看。新生说不敲了,我偷偷看了一眼白雪,白雪已抱了孩子往回走,我也就说:“不敲了不敲了,散伙!”开了手扶拖拉机到夏天义家去,新生在后边喊着要我把鼓送回果园,我不做声,继续开手扶拖拉机。开过了东街牌楼,撵上了白雪,我把手扶拖拉机停下,说:“白雪白雪,你坐上来,我拉你!”白雪没理我。我就从手扶拖拉机上下来,说:“你走,那我也走。”斜着身子把握了手扶拖拉机的车把,拖拉机哼哼地唱着往前驶,我跟着小跑。这时候风突然地大起来,而且带了哨子声。白雪紧紧地把孩子捂在怀里跑起来,我大声喊:“你坐上来,你坐上来么!”风吹起的尘土眯了我的眼,手扶拖拉机便驶歪了,前轮子陷进了路边的水渠里。风越来越大,我就看见312国道北的塬上有了一股龙卷风。龙卷风起身于哪里,没人说清,清风街人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在312国道北的塬上了。这场龙卷风扫过了伏牛梁,使差不多的树林子倒伏,把老贫协的坟,我爹的坟,还有中星他爹的坟都揭了一层土,中星他爹坟上的千枝柏连根拔了。最后进了街,经过农贸市场,又经过戏楼前广场,再从戏楼旁南下到河滩,州河水面上旋起了几丈高的水柱,河在瞬间里几乎都要断流,即刻却突然地消失了。它总共吹折了村里十三棵树,扬弃了两个麦草垛和三个包谷杆垛,毁了五座房屋的檐角,死了十只鸡三只猫。染坊里的狗是被吹在了半空,掉下来断了腿。丢失了晾着的一条被子,四件衣服。我说我突然地不知道了一切,是我正喊着让白雪快跑,我的双脚就离了地,扶风往上。风是可以扶的,就像你在水里上岸手攀了岸石往上跃,呼地就起来了。风在空中你看不见,你双手乱抓,却能抓住。在我离地三丈高的时候,我还很得意,还往地上看,白雪抱着孩子已钻进了巷道,她是斜着身子跑的,头发全立起来,但她还在跑。孩子的帽子就掉了,像一片树叶子飞上了树梢,又像一只鸽子飞到了我身边,我抓了一下,没抓住。我喊:“帽子!帽子!”我开始打转了,先还是竖着转,再就是横着转,我被扭成了麻花,脑袋便轰地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是我又清醒了,我清醒的时候,是坐在了龙卷风的中间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龙卷风的中间竟然是白的,就像个大的空心竹竿,它的四壁,应该是空心外有壁,是一道道密密的条纹,用手拍拍,都硬邦邦的。我那时只要想顺着那壁爬,绝对就能爬上去,但我害怕了,爬到了五米高再溜下来,就老老实实坐在空心地上。约摸是三分钟吧,我猛地又被提了起来,然后咚地落在地上,看见龙卷风从身边旋着走了。我没有受伤,只是落下来屁股疼,就听见了夏天智家的高音喇叭还在播放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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