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詹·伦尼与镇上其他官员不同。他只支持一项运动,也就是高中女子篮球赛——正确地说,是只支持野猫女子篮球队才对。他从一九九八年开始,便固定购买季票,每年至少都会去看个十来场比赛。二〇〇四年,野猫女子篮球队获得当年的全州D组冠军,而他每一场都去看了。虽然被邀请到他书房里的人,都只会注意到老虎伍兹、戴尔·恩哈特与航天员比尔·李的亲笔签名,但他最自豪的——也是他的珍藏之一——其实是汉娜·康普顿的亲笔签名。她是野猫女子篮球队的球员,是名高中二年级的控球后卫,也是队上唯一荣获金球奖的成员。

如果你是个购买季票的人,就会知道自己身边有哪些人也同样购买季票。会让人成为球迷的原因很多,许多人是球员亲属(通常还是后援会的忠实成员,会推动卖饼干的活动,以及发起一连串金额越来越高的捐款活动等等)。其他人则是纯粹的篮球支持者,他们能提出一些正当理由,证明高中女子篮球赛比其他篮球赛事好看多了。

年轻的女性选手比起只喜欢跑轰战术、灌篮,以及来个大远射的男性选手更具团队精神。女篮的节奏较慢,让你可以融入球赛,享受每一个挡拆配合或传切战术。女篮的爱好者喜欢低比分比赛,因此常被男篮支持者嘲笑,声称女篮中只看得到防守与罚球,只有老一辈的人才看得下去。

当然,还有一些喜欢看长腿少女穿短裤奔跑的家伙。

老詹喜爱女篮的原因可以说以上皆是。但他真正的热情来源,其实源自一个全然不同的原因,一个当他与球迷朋友讨论球赛时,从来不曾说出口的原因。老谋深算的人,绝不会轻易就说出来。

女孩们在打球时,带有更多私人恩怨,这使得她们更像是一群心怀怨恨的人。

没错,男孩们也想赢球,所以要是对上死对头的话,的确会使比赛热血沸腾起来(像磨坊镇野猫队便很瞧不起城堡岩火箭队)。但大多数的情况中,篮球对男孩而言,与个人成就有关,换句话说,也就是想炫耀罢了。当比赛结束后,一切就过去了。

而另一方面,女孩们憎恨输球的感觉。她们输球后,更衣室会笼罩在低迷的情绪中。更重要的是,她们就连厌恶与憎恨这种情绪,也十分具有团队精神。老詹经常看见那股恨意延续下去,蔓延在打成平手的下半场比赛中,使她们处于一种别梦想了,你这个臭婊子,这球是我的状态里。

他看出了这点,并且满足不已。

在二〇〇四年前,成立二十年的野猫女子队只打进过一次州立大赛,最后在淘汰赛中输给了巴克菲尔德的队伍。接着,汉娜·康普顿出现了。

老詹认为,她是有史以来恨意最为强烈的球员。

就像他的女儿一样,戴尔·康普顿这个塔克磨坊镇的裁纸工人同样十分消瘦。他总是醉醺醺的,老爱与人争辩,因此每当汉娜摆出那副“给我滚远一点”的表情时,自然也具有相当的说服力。

当她仍是新人时,球季的大多数时间中都只是个板凳球员,到了最后两场比赛,教练才总算派她上场。她的得分超过了所有球员,还甩开了里士满山猫队那个守备严密、动作也遵守规则的防守球员,使她在球场上感到痛苦万分。

那场比赛结束后,老詹抓着伍德海德教练:“要是那个女孩明年无法成为先发球员,那你肯定是疯了。”他说。

“我可没疯。”伍德海德教练只好这么回答。

汉娜开始变得热门,而且越来越受欢迎,还留下让野猫女子队球迷可以在多年后依然津津乐道的辉煌成绩(单一球季的每场比赛平均得分为二十七点六分)。只要她想的话,随时都能来个定点跳跃,抛出一记三分球。但老詹最喜欢的,还是看她撕裂对方的防守,进而直闯篮下,愤怒至极的脸孔上挂着一丝专注冷笑,明亮的黑色眼眸无所畏惧地看着所有想阻止她的人,后脑勺的短马尾看起来就像竖起的中指一样。磨坊镇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以及首屈一指的二手车经销商,就这么陷入了迷恋之中。

二〇〇四年的冠军赛,当汉娜因犯规下场时,野猫女子篮球队已领先十分之多。对野猫队来说,幸运的是,比赛时间所剩不多,使她们最后仍以一分之差取胜。在全队八十六分的得分里,汉娜·康普顿一人便拿下了让人惊叹的六十三分。那年春天,詹姆斯·伦尼扣除掉成本,以四折的价格,卖给她那个喜欢与人争执的老爸一辆全新的凯迪拉克。卖高档新车并非老詹的营业项目,但当他想走后门弄到一辆时,也总是能办得到。

他坐在彼得·兰道夫的办公室里,外头最后一批粉红色流星雨还在往下坠着(他的那群问题儿童正在等待——老詹希望他们焦急难耐——他的传唤,以便知晓他们的命运为何),老詹回忆起那场精彩绝伦、完全可以称之为神话的篮球比赛。尤其是下半场的前八分钟,野猫女子队原本还落后九分的紧张时刻。

汉娜以单打独斗的方式,残暴地掌控着整场比赛,正如斯大林掌控俄罗斯一样。她的黑色双(仿佛进入了某种篮球的涅槃之境,眼闪烁着光芒超越了凡人的视野),脸上始终挂着永恒不变的冷笑,仿佛在说:我比你厉害,我是最强的,别想挡我,否则我就让你他妈的倒地不起。在那八分钟里,她投出的每一球都进了篮筐,其中还包括一记夸张的半场射篮,那时她的双脚绊了一下,在差点就要被吹判走步的情况下,摇摇晃晃地投出了那一球。

如果要用什么话来形容,最常见的说法,应该就是“巅峰状态”不过老詹更喜欢称之为了。“感应”,像是“她现在真的感应到了”,仿佛那场比赛有什么超越其他凡人球员所能理解的神性(有时候,纵使是平凡球员也会有所感应,使他们在短暂瞬间成为了神明与女神,每个身体上的缺陷,都在短暂的神威中消失无踪),让人可以在一些特别的夜晚里得以接触那股力量,就像北欧神话的英灵神殿里,那令人惊叹的奢华布幔就挂在球场上似的。

汉娜·康普顿高中三年级那年,没有打过任何一场球。那场冠军赛就是她的告别作。那年夏天,由于酒后驾车,她的父亲害死了自己、妻子与所有的三个女儿。他们当时正在从布洛尼商店回塔克磨坊镇的路上,会去那里,也不过就是想买加了冰淇淋的饮料罢了。而那辆作为奖励用的凯迪拉克,也因此成了他们的棺材。

这场多人死亡的车祸消息,上了缅因州西部所有的报纸头条——茱莉亚·沙姆韦的《民主报》当周也发行了一份印有黑色边框的特刊——但老詹并未伤心欲绝。他原本便怀疑汉娜打不了大学篮球队;那里的女孩更厉害,可能会使她沦落为一名非主力球员,肯定永远无法获得满足,恨透那种只能站在场边、不断等人喂球的情况。老詹完全能理解这种感觉,也同情得很。而这正是他从未想过要离开磨坊镇的主要原因。在更加辽阔的世界里,他或许能赚得到更多,但财富只是杯不够味的啤酒,唯有权力才是香槟。

平常的日子里,管理磨坊镇是件很棒的事。

而在这种危急时刻中,这感觉则更为完美。你可以完全放任直觉的翅膀自由飞翔,知道自己不会搞砸一切,绝对不会。你可以在敌人尚未组起防御阵式前便先行看穿,进而在每次接到球时都顺利得分。你能够感应得到。再也没有比冠军赛这种场合更适合这种事发生的时机了。

现在就是他的冠军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住他。他有这种感觉——并且深信不疑——没有任何坏事有机会突围而出;就算看起来似乎不太好的事,也会转变成机会,就像汉娜那记出于绝望的半场射篮,最后使整座德里公民中心震动不已,磨坊镇的球迷大声欢呼,支持城堡岩的人则难以置信地发出怒吼一样。

感应。这就是尽管他已精疲力竭,却仍不觉得累的原因;也是小詹刻意有所保留,似乎提防着他,但他也丝毫不会担心的原因。同时,这更是他完全不担心戴尔·芭芭拉与他那群朋友——尤其是那个报社婊子所带来的麻烦的原因。所以,当彼得·兰道夫与安迪·桑德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时,他只是一笑置之。他感应到了。

“关闭超市?”安迪问,“这不是会让一堆人焦虑得很吗?老詹?”

“是超市与加油站商店。”老詹纠正,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我们不用担心布洛尼商店,那里已经停业了。这也算是件好事——那间小店脏得很。还卖一些下流的黄色杂志,”他没补上这句。

“老詹,美食城那里还有大量物资,”兰道夫说,“我今天下午和杰克·凯尔谈过。红肉不多,但剩下的东西数量都很充足。”

“我知道,”老詹说,“我知道存货数量,也知道凯尔列出了清单。他是应该这么做,毕竟他可是个犹太人呢。”

“呃……我的意思只是在说,目前每件事还算挺有秩序,因为大家的储藏室里还有足够的物资。”他开心地说,“至于现在,我觉得可以缩短美食城的营业时间。我想应该可以说服得了杰克,他搞不好早就想过这件事了。”

老詹摇摇头,依旧挂着微笑。这又是另一个当你有所感应时,有事情会想阻止你的例子。公爵·帕金斯会说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尤其在今晚这个令人感到不安的天文现象后,更会为全镇带来额外压力。不管怎样,公爵已经死了,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好办,是个天赐的大好良机。

“叫他们全部停业。”他又重复一遍,“把门关得紧紧的。他们再开张的时候,会由我们负责发放物资。这样物资可以撑得更久,才能平均分配。我会在星期四的会议上宣布这项配给计划。”

他停了一会儿,“如果到时候穹顶还没消失的话。”

安迪踌躇不决地说:“我不确定我们有可以勒令商店停业的权力,老詹。”

“在这种危机状况中,我们不仅有权力,还有责任得要一肩扛起。”他充满热忱地拍了拍彼得·兰道夫的背。磨坊镇的新警长没预料到他会有这个动作,被吓得轻呼一声。

“要是导致恐慌怎么办?”安迪皱着眉。

“嗯,这也有可能,”老詹说,“要是你朝老鼠窝踢上一脚,那群老鼠全都会乱窜一通。要是短时间内这场危机无法结束,我们可能还得扩增一定程度的警力。对,得再扩增才行。”

兰道夫看起来吓了一跳:“我们现在已经有二十个人了,包括——”他用头朝门的方向一比。

“没错,”老詹说,“是该跟他们好好谈谈。最好还是让他们赶紧进来,警长。我们一起解决掉这件事,好让他们可以回家睡觉。我想,他们明天会忙得很。”

要是他们能因此学到一点教训,那就更好了。

他们是该为了管不好裤子里那根玩意儿,受到一点惩罚才对。

2

弗兰克、卡特、马文与乔琪亚坐立不安的模样,就像嫌疑犯排成一排供人指认似的。他们表情呆板,带着点反抗神色,只是后者相当微弱,汉娜·康普顿肯定会嘲笑他们。他们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在老詹眼中,他们明显认为自己会被解雇,或是得到更惨的下场,这使他觉得愉快得很。

恐惧是最好操纵的情绪了。

“好啦,”他说,“我们勇敢的警员来了。”

乔琪亚用气音喃喃说了些什么。

“大声点,小姑娘。”老詹的手弯成杯形,靠在耳边。

“我说我们并没有做错事。”她说,声音依旧是那种“老师别骂我”的低喃。

“那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当乔琪亚、弗兰克与卡特等人,全都在同一时间开口时,他指向弗兰克:“你先说。”甜煞的,给我表现好一点。

“我们的确去过那里,”弗兰克说,“可是是她约我们过去的。”

“对!”乔琪亚喊着,双手抱在巨大的胸部下方。“她——”

“闭嘴。”老詹以粗肥的手指指着她,“你们一个一个来。这才是团队合作的方式。你们是团队没错吧?”

卡特·席柏杜看出了事情会如何发展:“是的,伦尼先生。”

“很高兴能听到你这么说。”老詹对弗兰克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她说她那边有些啤酒,”弗兰克说,“这就是我们过去的唯一原因。现在镇上不能买酒,你们也知道这点。总之,我们坐在一起喝啤酒——一个人只喝一罐,而且那时候差不多已经快下班——”

“已经下班了,”警长插口,“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弗兰克恭敬地点了点头:“是的,长官,我的意思就是这样。我们喝完啤酒,然后说最好还是先走了,但她说,她很欣赏我们做的事情,每个人都很棒,想向我们表示谢意,接着就张开了腿。”

“把她的洞口给我们看。”马文解释,露出一个大大的蠢笑。

老詹抽搐一下,在心中无声地感谢上帝,幸好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此时不在这里。不管她有没有药物上瘾的问题,都有可能在这种状况里忽然政治正确起来。

“她把我们一个一个带进卧室里。弗兰克说,”

“我知道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们全都对此感到抱歉,不过她完全是自愿的。”

“肯定如此,”兰道夫警长说,“那女孩在这方面还挺出名的。她丈夫也是。你们在那里发现了任何毒品吗?”

“没有,长官。”四个人一同说。

“你没有伤害她?”老詹问,“我知道她声称自己被打或什么的。”

“没人伤害她,”卡特说,“我可以说说我的推测吗?”

老詹做了个同意的手势,开始思考起席柏杜先生的培养价值。

“我们离开后,她可能跌了一跤,说不定还是好几跤。她醉得很厉害。儿童福利机构应该要在她害死自己的孩子前,就把那孩子带走才对。”

没人会带走那个孩子。就镇上目前的处境而言,位于城堡岩的儿童福利机构就跟在月球上没两样。

“所以,你们基本上都是清白无辜的。”老詹说。

“完全清白。”弗兰克回答。

“好吧,我想我们全都相信你们,”老詹环顾其他人,“我们都相信他们吧?各位?”

安迪与兰道夫一同点了点头,看起来全都放下了心头大石。

“好。”老詹说,“今天是漫长的一天,也是多灾多难的一天,我相信大家都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警员。毕竟,你们明天早上七点还得回来值班。超市与加油站商店在危机尚未结束的期间,都得暂时停业。兰道夫警长认为,应该派你们去看守美食城超市,以防有民众不愿意接受这项新措施。你认为你们办得到吗?席柏杜先生?在你……因公受伤的状态下?”

卡特弯了弯手臂:“我没问题。她那条狗完全没伤到肌腱部分。”

“我们还可以派弗莱德·丹顿一起去,”兰道夫警长强振起精神,“加油站商店那里有威廷顿和莫里森应该就够了。”

“老詹,”安迪说,“或许我们该派经验丰富的警员去美食城,至于经验不足的人,则去比较小——”

“我不这么认为,老詹微笑着说,”感应到了。

“这些年轻人就是我们该派去美食城的人选,他们再适合不过了。还有另一件事。我听到了风声,说你们有人在车上放了武器,还有一对情侣在徒步巡逻的时候,随身携带武器。”

一片沉默。

“你们是实习警员,”老詹说,“要是你们自己有枪,那是你作为美国人的权利。不过,要是我听见任何消息,说你们明天带着枪去美食城超市,威吓我们那些善良的镇民,你们的警察生涯就到此告一段落了。”

“没错。”兰道夫说。

老詹扫视弗兰克、卡特、马文与乔琪亚:“有任何问题吗?”

他们看起来对这事不太高兴。老詹没指望他们会乖乖听话,但他们却轻易屈服了。席柏杜不断伸展肩膀与手指,测试自己是否能活动自如。

“如果不装子弹呢?”弗兰克问,“如果只是带在身上,你知道的,就像是警告而已?”

老詹伸出一根手指,像是在教导他们:“我要告诉你一件以前我父亲讲过的事,弗兰克——枪就是要拿来装子弹的。我们这里是个很棒的小镇,大家全都奉公守法,这就是我的期望。要是他们变了,那我们也得改变。懂了吗?”

“是的,伦尼先生。”弗兰克听起来还是不太高兴,但老詹并不在意。

老詹站起身,但却不是要带他们出去,反而只是摊开了双手。他看见他们面露犹豫,于是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来吧。明天是个大日子,我们可不能在没祷告的情况下就这么散会。抓着我的手。”

他们手牵着手。老詹闭起双眼,低下头来:“亲爱的主——”

他们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祷告。

3

离午夜十二点尚有几分钟时,芭比一脚踏上公寓楼梯,双肩疲惫地低垂着,心中在想,此刻,他在这世上唯一想要的,就是在闹钟响起、得去蔷薇萝丝餐厅准备早餐前,得以享有能够抛开所有事情的六个小时。

那股疲惫感在他打开电灯后,马上便消失了——由于安迪·桑德斯的发电机还在运作,所以这里仍有电力。

有人来过。

迹象如此细微,让他刚开始时还找不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他先是闭上双眼,接着睁开,扫视结合厨房功能的客厅,试着看清楚每样东西。他原本打算留下来的书全在书柜上,没有移动过的迹象,椅子也在原来的位置,一把位于电灯下方,另一把位于屋子唯一的窗户旁,让他可以看见巷弄内的景色。咖啡杯与吐司盘仍放在水槽旁的滤水盘上。

接着,他找到了症结点,就像有时你得不让自己刻意去找,才能找到那个东西一样。问题出在地毯上,让他忆起了那条“非林赛”地毯的事。

那条“非林赛”地毯约五英尺长、两英尺宽,上头有重复出现的蓝、红、棕三色菱形图案。地毯是在巴格达买的,不过一名他信任的伊拉克警察保证说,毯子是库尔德制造的。“很古老,很漂亮。”那个警察说。他的名字叫做拉蒂夫·阿卜杜拉一哈利克·哈山,是个好士兵。“像土耳其的,但不是、不是、不是。”他露出笑容,牙齿洁白。一周后,一颗狙击手的子弹射进拉蒂夫·阿卜杜拉一哈利克·哈山的脑袋,从后脑勺直接穿出。

“不是土耳其,是伊拉克!”

地毯商穿着一件黄色T恤,上头写着:别对拉蒂夫听他说了几句话,我开枪,我只是个钢琴师。

点点头,两人一同笑了起来。那商人做出一个令人惊讶的美国式自渎手势,让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他在说什么?”芭比当时这么问。

“他说美国参议员买了五条这种地毯。林赛·格雷厄姆。五条地毯,五百美金。五百美金,曾是假的,给记者看的。私下给了更多。但参议员的地毯全都是假的。对、对、对。这条不是假的,是真的。我,拉蒂夫·哈山,告诉你,芭比。不是林赛·格雷厄姆的地毯。”

拉蒂夫举起了手,而芭比则跟他击了个掌。

那是个美好的一天,虽然热,但却很棒。他花两百美金买了那条地毯与一台全区DVD播放器。

“非林赛”是他的伊拉克纪念品,所以从来没踩在上头,总会刻意绕过。他在离开磨坊镇时,打算把这条地毯留在这里——他猜,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觉得这样就可以把那些伊拉克的回忆顺便留在磨坊镇里。只是,他最后还是无法如愿。无论你走到哪里,自己始终都在。在这个时代,这的确是伟大的禅理。

于二〇〇七年四月及八月短暂于伊拉克当地处理被拘留者的相关法律问题。

他从来不曾踩在上头,他对这点有些迷信,总是绕道而行,仿佛只要一踩上去,就会启动华盛顿特区的计算机,接着发现自己又回到巴格达或他妈的费卢杰那里。但有某个人踩了上去。“非林赛”被弄乱,起了一些皱折,位置也歪了点。

他今早出门时,这条地毯还是平整的,现在回忆起来,仿佛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

他走进卧室。被单还是一样整齐,但有人闯进来的感觉却同样强烈。是因为仍留在这里的汗味,还是心理上的影响?芭比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走到衣柜前,打开最上层的抽屉,发现原本应该在最上面的褪色牛仔裤,现在跑到了最下面。

那几条卡其短裤也是。他收起裤子时,拉链是拉上的,但现在拉链却打开了。

他立即打开第二个抽屉检查袜子。才不过五秒,他便确认自己的军籍牌不见了。他并不意外。

不,一点也不。

他抓起原本同样打算留在这里的抛弃式手机,回到客厅。塔克镇与切斯特镇的合并电话簿就放在门口旁边的桌子上,电话簿很薄,几乎只能算是本小册子。他翻着电话簿,但也没真的期待能从上头找到号码。警察局警长可没必要在上头列出自己的家用电话号码。

只是,在这种小镇里,的确有这种可能存在。

虽然并不醒目,但至少这个小镇就是这样没错:莫兰街28号,霍华德与布兰达·帕金斯家。虽然时间已过午夜,但芭比仍毫不犹豫地拨了那个电话号码。他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他有个念头,同时觉得有什么事情可能很快就会发生。

4

她的电话响起。一定是霍伊打电话回来,说自己会晚点回家,然后叫她锁上门窗,自己先上床睡——她又再度被惊觉霍伊已死的感觉所包围,就像巫毒娃娃带来的不好信息一样。她不知道有谁会在——她看了看手表——午夜十二点二十分这种时候打给她,但绝对不是霍伊。

她痛苦地坐起身,揉了揉脖子,暗骂自己竟然会在沙发上睡着,也顺便暗骂了那个挑错时间吵醒她的人,竟然就这么唤醒了那个才刚出现没几天的特殊而痛苦的感受。

然后,她想到有人会这么晚打来的原因只有一种:穹顶消失,或是被打破了。她的小腿撞到了咖啡桌,力道重得让桌上的文件发出声响,接着一拐一拐地走到霍伊椅子旁的电话那里(她看向那张空椅时,再度感到一阵心痛),拿起话筒:“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是戴尔·芭芭拉。”

“芭比!打破了吗?打破穹顶了吗?”

“没有。我希望我是为了这件事打来的,可惜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现在都快晚上十二点半了!”

“你说你的丈夫在调查老詹·伦尼的事。”

布兰达安静了一会儿,这才领悟了这通电话的重点。她把手掌放在喉咙旁,也就是霍伊最后一次轻抚她的地方。“对,不过我也告诉过你,他没有绝对的——”

“我记得你说过什么,”芭比告诉她,“你得听我说,布兰达,好吗?你醒了吗?”

“现在醒了。”

“你丈夫有记录吗?”

“有,在他的笔记本电脑里。我打印出来了。”

她看向那堆咖啡桌上摊开的“维达”文件。

“好极了,我要你明天早上把打印出来的资料装进信封,拿给茱莉亚·沙姆韦,叫她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如果她有保险柜的话,能放在里头最好。要是她没有的话,像是现金保险箱或可以上锁的文件柜也行。记得告诉她,要是你、我,或是我们两个一同发生什么事的话,马上打开来看。”

“你吓到我了。”

“除非发生我说的那种情况,否则她绝对不能打开文件看。要是你这么说的话,她会照做吗?我觉得应该会。”

“当然会,但为什么不能给她看?”

“因为,要是本地报纸编辑知道你丈夫在追查老詹哪些事,而老詹也知道她看过的话,那我们的后路就断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懂了……”她发现自己很希望此时霍伊也在,可以在午夜时分陪她好好聊聊。

“我曾经说过,要是导弹没用的话,我可能今天就会被逮捕起来。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当然。”

“好吧,我还没被抓。那个该死的胖子知道该怎么等待时机,但他不会等太久。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明天就会发生——我是指今天晚一点。要是事情真的发生,你也不能用威胁要把你丈夫查到的事公之于世的方式制止他。”

“你觉得他们会用什么罪名逮捕你?”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在店里偷东西。要是我进了监狱的话,八成会出什么岔子。我在伊拉克时,这种事见多了。”

“这太疯狂了。”这就与她有时做噩梦会感受到的那股真实的恐惧感一样。

“仔细想想,布兰达。伦尼需要遮掩某些事,所以需要代罪羔羊,而新上任的警察局警长则在他的掌控之下。所有条件全都到位了。”

“不管怎样,我原本就打算去找他,”布兰达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会带着茱莉亚一起去。”

“别找茱莉亚,”他说,“但也别一个人去。”

“你真的认为他会——”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也不知道他会做到什么地步。除了茱莉亚以外,还有你信得过的人吗?”

她想起下午火势差不多快被扑灭时,她站在小婊路旁,虽然仍处于悲痛的情绪中,但由于内啡肽分泌之故,感到心情愉快的事。当时罗密欧·波比说,她至少也该出来竞选消防局局长。

“罗密欧·波比。”她说。

“好,那就是他了。”

“我该告诉他霍伊查到的——”

“不要,”芭比说,“他只是保险措施而已。你还有另一个保险措施得做,就是把你丈夫的笔记本电脑锁起来。”

“好吧……但要是我把计算机锁上,又把打印出来的资料交给茱莉亚,我该拿什么东西给老詹看?我想我可以再印一份——”

“别这么做。让他知道有这件事就够了。至少现在如此。让他敬畏是一回事,但要是把他吓坏了,就会使他变得完全无法预测。布兰达,你相信他的确干了什么肮脏事吗?”

她毫不犹豫地说:“全心相信。”因为霍伊也信——对我来说,这理由已经够充分了。

“你还记得文件里的内容吗?”

“里头没有确切的金额,也没有他们使用的所有银行名字,不过已经够了。”

“他会相信你的,”芭比说,“不管你有没有带着另一份打印文件,他都会信的。”

5

布兰达把“维达”文件放进牛皮信封,并在上头打了茱莉亚的名字。她把信封放在餐桌上,接着走进霍伊的书房,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放进保险箱。保险箱不大,让她只得把那台苹果计算机立起来,但不管怎样,最后还是放进去了。最后,她不只设定了一道密码,而是设定了两道之多,正如她死去的丈夫教她的一样。当她设定密码时,电灯暗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直觉认定之所以会停电,全是因为自己多设了一道密码害的。

接着,她才意识到发电机的燃料又用完了。

6

小詹在星期二早上六点五分进门时,苍白的脸上满是胡楂,头发像稻草一样凌乱;至于老詹,则穿着一件大小像是船帆的白色睡衣坐在餐桌前,喝着一罐可乐。

小詹朝那罐可乐点了点头:“美好的一天就从丰盛的早餐开始。”

老詹举起罐子,喝了一口,又放回桌上。“没咖啡了。嗯,应该说还有,只是没电了。发电机的燃料用完了。你要喝一罐吗?可乐还挺冰的,想喝可以自己拿。”

小詹打开冰箱,凝视着黑暗的冰箱内部。“也就是说你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拿到丙烷?我应该这么想吗?”

老詹被这话稍微吓了一跳,接着放松下来。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问题,并不代表小詹知道了些这是心中有鬼,什么。自己吓自己,老詹提醒自己。

“倒不如说,在这个时间点这么做的话,显然也太不精明了。”

“嗯。”

小詹关上冰箱门,在桌子另一侧坐了下来。

他看着自己的老爸,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好让老詹有所误解)。

我们这一家全杀过人,竟然还能这么站在同一阵线,小詹想,至少现在如此,至于之后嘛……

“精明。”他说。

老詹点头,看着他那一大清早就喝可乐、吃牛肉条的儿子。

他没问你到哪里去了?也没问你究竟怎么了?就算无情的曙光照亮了整间厨房,他明知发生过什么事,却也还是连问都没问。他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那些尸体。不只一具,对不对?”

“对。”小詹咬了一大口牛肉条,用可乐冲进胃里。厨房里有种古怪的寂静,没有冰箱嗡嗡作响,也没有咖啡机的汩汩流动。

“所有尸体都能算在芭芭拉先生账上?”

“对,全部。”又咬一口,吞下去。小詹从容地看着他,一面揉着左太阳穴。

“你有办法在今天中午左右,合情合理地发现那些尸体吗?”

“没问题。”

“还有指向我们那位芭芭拉先生的证据?”

“有。”小詹微笑,“那可是个很棒的证据。”

“今天早上就别去警察局了,儿子。”

“我好多了,”小詹说,“要是不去的话,事情反而不太对劲。再说,我不累。我睡了一下,跟……”他摇了摇头,“总之睡了。”

老詹同样没问你跟谁一起过夜?这个问题,比起他的儿子跟谁鬼混,还有更值得他关心的事;再说,他也十分庆幸,自己的儿子没跟他那群朋友跑到莫顿路那辆破烂拖车里,干出那些下流勾当。跟那种女人做那档事,肯定是染上某些疾病的绝佳途径。

他早就病了,一个声音在老詹脑中喃喃说着,听起来像是他那已然离世的妻子,看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了。

那声音或许说得没错,但今天早上,他有比小詹·伦尼饮食不正常这种小事更值得关心的事。

“我没打算叫你睡觉,是要你去开车巡逻一下,有件差事得交给你办。不过,记得巡逻时离美食城远一点。我想那里应该会出什么乱子。”

小詹的双眼亮了起来:“哪种乱子?”

老詹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你找得到山姆·威德里欧吗?”

“当然。他一定又窝在神河路上那个小棚子里。他通常都在那里睡得死死的,不过今天,他肯定会因为没酒喝,酒瘾开始发作,然后自己醒过来。”小詹因为这个想象感到一阵窃喜,随即又脸部抽搐一下,再度揉起太阳穴。“你真的要叫我去跟他谈?他现在可没那么支持我,说不定还把我从他的脸书朋友名单里给删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只是句玩笑话,老爸。当我没说。”

“要是你给他三夸脱威士忌的话,他不就又友善起来了?要是你告诉他,只要事情干得妥当,之后还会给他更多酒呢?”

“只要给他半杯便宜红酒,那个讨厌的老浑球一定就会变得对我友善得很。”

“你可以去布洛尼商店那里拿威士忌。”老詹说。布洛尼商店是磨坊镇上三家酒类经销商里的其中一个,而福利社与书报摊则是另外两家。

警察局有这三个地方的钥匙。老詹把钥匙滑过桌面:“从后门走,别让任何人看见你进去。”

“懒虫山姆得做什么事换酒喝?”

老詹向他解释。小詹面无表情地听着……唯一有反应的,只有他那布满血丝、不断颤动的双眼。

他只有一个疑问:这真的会成功吗?

老詹点点头:“会成功的。我感应到了。”

小詹又咬一口牛肉条,配着另一口汽水吞了下去。“我也是,老爸。”他说,“我也是。”

7

小詹离开以后,老詹走进书房,身上的浴袍如同海浪般翻腾着。他从书桌的中间抽屉里拿出手机,只要可以的话,他通常总会把手机放在里面。

他认为手机是个邪恶的东西,除了鼓励人更常闲聊与说废话以外,根本毫无用处——有多少工作时间就这样消失在那些没用的七嘴八舌里?有多少可恶的电磁波,就在你鬼扯时射进了你的脑袋里头?

但就算这样,这东西还是相当便利。他猜,山姆·威德里欧应该会照小詹的指示去做,但他也知道,不事先做好保险措施,是件再愚蠢不过的事。

他在手机那个设定了密码的隐藏目录里找出一个号码。铃声响了六声后,对方接起电话。“干吗?”基连家众多孩子的父亲大吼。

老詹皱着脸,把电话从耳朵旁移开一会儿。

当他把电话放回耳旁时,听见那里隐约传来咯咯咯的声音。“罗杰,你在鸡舍吗?”

“呃……对,老詹,我是在鸡舍。天塌下来了,鸡也还是得喂嘛。”罗杰·基连的态度,从老大不高兴,一百八十度地转变为毕恭毕敬。毕竟,老詹让他成为了百万富翁。要是他为了每天黎明时都能起床喂鸡,因此放弃了用投资方式换来的富裕生活,那肯定是上帝的旨意。罗杰笨得可以。

这是他的天性,也让他愿意毫不迟疑地帮老詹做事。

还有帮这个小镇做事,他想,我是为了这个小镇才这么做的,是为了这个小镇好。

“罗杰,我有份差事要交给你和你三个最大的儿子去做。”

“只有两个在家。”罗杰说。在他那浓重的北方佬口音中,家听起来就像掐。“瑞奇和蓝道尔在,不过罗兰在那天杀的穹顶掉下来那时候,正好去了牛津市买饲料。”他停了下来,思索刚才所说的话,背景中还听得见鸡群发出的咯咯声。

“抱歉,我说了些对上帝不敬的话。”

“我相信上帝一定会原谅你。”老詹说,“那就你跟你那两个最大的儿子吧。你可以带他们来镇上吗?时间大概是——”老詹陷入思索中,但时间并未太久,当你有所感应时,做什么判断都是对的。“就九点吧,最晚九点十五?”

“我得把他们叫醒才行,不过当然没问题。”

罗杰说,“我们要做什么?要散播一些——”

“不,”老詹说,“上帝爱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就好。”

老詹告诉了他。

受到上帝疼爱的罗杰·基连静静地听着。

在后方,约莫有八百只鸡正一面咯咯叫着,一面狼吞虎咽着那些加了类固醇的饲料。

8

“啊?什么?为什么?”

杰克·凯尔坐在美食城超市那个狭窄的经理办公室中。办公桌上散放着他与厄尼·卡弗特弄到凌晨一点才整理完的存货清单,要不是那场流星雨,他们原本预计应该会更早完成。此时,他一把抓起那叠清单——全都是手写在长形的黄色拍纸簿表格上头——在彼得·兰道夫面前摇晃着。

兰道夫就站在办公室门口。这位新上任的警察局警长为了此行,还特地穿上整套的标准制服。“彼得,在你做出傻事前,先看看这份清单。”

“抱歉,杰克。超市得先停业。超市会在星期四重新开放,作为粮食库使用,让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会把一切全都记录下来,美食城超市不会损失一毛钱,我向你保证——”

“这不是重点。”杰克的声音几乎算得上是呻吟。他拥有一副看起来三十几岁的娃娃脸,以及一头浓密粗硬的红发,但此刻却显得神情憔悴,几乎抓不住手上的黄色纸张……但就算如此,彼得·兰道夫还是没露出任何“这件事可以商量”的迹象。

“这里?这里?我天杀的老天爷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彼得·兰道夫?”

厄尼·卡弗特从地下储藏室里冲了上来。他有一个肥肚子与红通通的脸颊,灰白的头发剃成了平头,这辈子也没留过其他发型,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美食城防尘外套。

“他想叫超市停业!”杰克说。

“老天在上,食物还充足得很,你干吗非做这种事不可?”厄尼气愤地问,“你干吗要做这种事把每个人都给吓坏?要是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大家肯定会担惊受怕。这到底是哪个人的笨主意?”

“这是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投票的结果。”

兰道夫说,“要是你对这项措施有任何意见,到了星期四情况还没改变的话,你可以在那天召开的特别镇民大会上发表看法。”

“什么措施?”厄尼大喊,“你是说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也赞成这么做?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做才正确!”

“我只知道她得了流行性感冒。”兰道夫说,“所以不知道这项决议。这是安迪的意见,而老詹也附议了。”没人叫他得这么说,也没人需要这么做。兰道夫很清楚老詹想让他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配给措施在某些特定时候可能有意义,”

杰克说,“但为什么要是现在?”他再度摇晃着手上的清单,脸颊涨得就如发色般通红。“为什么得在我们还有那么多存货的时候?”

“现在就是开始节约资源的最佳时刻。”兰道夫说。

“对于一个在赛巴戈湖那里有艘游艇,后院还有辆豪车的人来说,这话可真是说得冠冕堂皇啊。”杰克说。

“别忘了把老詹那辆悍马车算进去。”厄尼补充。

“够了,”兰道夫说,“这是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的决定——”

“是其中两个人的决定吧。”杰克说。

“我想你指的是其中一个,”厄尼说,“而且我们都知道是哪个。”

“——我只不过是来传达消息的,所以讨论到此结束。放块牌子在橱窗里,就写超市停业,直至另行接获通知为止就好了。”

“彼得,听我说,我们讲讲道理。”厄尼似乎不再那么生气了,如今的口气近乎哀求。“这会把大家都吓坏的。要是你非这么做不可,那我把标语写成超市因盘点暂停营业,很快便会重新开张如何?或许我们还可以加句抱歉暂时造成您的不便,然后把暂停这两个字用红色特别标注起来如何?”

彼得·兰道夫缓慢而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行,厄尼。就算你跟他一样,还算是正式员工也不行。”

他用头朝杰克·凯尔比了比。此时,后者已放下手上的清单,好让双手可以不停地扯头发。“停业直至另行接获通知为止,这就是公共行政事务委员的交代,也是我要转达的命令。再说,说谎只会害你们被反咬一口而已。”

“嗯,好吧,要是公爵帕金斯的话,肯定会叫他们把这种荒唐命令拿去擦自己的屁股。”厄尼说,“你应该感到羞耻,彼得,连这种狗屁不通的话都说得出口。他们叫你跳,你顶多只会问句‘要我跳多高?’而已。”

“要是你知道该怎么做才没坏处,那你现在就该去关门了。”兰道夫指着他说,手指还轻轻晃了几下。“要是你不想因为不敬的罪名,而在监狱里度过余生,那就给我闭上嘴,听命行事。这可是紧急状态——”

厄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敬的罪名?这是畜生!”

“就是这样。要是你不信的话,大可试试看。”

9

到了稍晚以后——也就是晚到有办法做任何事的时候——茱莉亚·沙姆韦才开始整合美食城暴动的所有信息。只是,她始终没机会把这个消息印在报上。就算可以,她也会把这件事当成单纯的新闻事件处理:也就是“何人”“何事”“何、、地”“何时”“为何”以及、、,“该怎么处理才好”。

要是诉诸情绪来写这则报道,她肯定会深感迷惑。

要怎么去解释那些她认识了一辈子的人——她尊重、深爱的那些人——竟然会变成暴动分子呢?

她告诉自己:要是我从事情开始时,就在现场目睹一切的发生经过,就能用更好的方式来写这篇报道了。然而,那会是一篇过度诉诸理性、拒绝面对失序情况的文章,会变成是一则形容受到惊吓的民众,在愤怒情绪的推波助澜下,变成失去理性的野兽的新闻。她曾在电视新闻中看过这种野兽,地点通常是在别的国家。她从来不希望自己居住的镇上发生这种事。

这里不需要这种事。这就是她坚持回到这里的原因。整个小镇的资源开始被严格管控,不过才过了七个小时而已,更别说粮食其实还充足得很;顶多只有丙烷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得供不应求罢了。

后来她会这么表述:就是这个时刻,这个小镇总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想法或许是真实的,但却说服不了她自己。她几乎可以完全肯定的是(当然是对着自己说而已),自己看见了这个小镇失去理智,而从此之后,她再也不会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了。

10

最早看到那块牌子的两个人,分别是吉娜·巴弗莱诺与她的朋友哈丽特·毕格罗。两个女孩都穿着一身白色护士服(这是吉妮·汤林森的点子;她觉得白色比彩色条纹的连衣裙更能鼓舞患者),看起来相当可爱。尽管她们年轻、活力充沛,但此刻模样依旧十分疲惫。这两天相当难熬,她们前一晚只睡了一下下,接下来几天似乎也会同样如此。她们是来买糖果棒的——打算分给每个患者吃,除了可怜的糖尿病患者吉米·希罗斯以外——同时还一面聊着那场流星雨的事,而这场交谈,在她们看见门上挂着的标语时告一段落。

“超市怎么能停业?”吉娜难以置信地说,“现在可是星期二早上。”她把脸凑向玻璃,用双手挡在两侧,以便遮住明亮的晨光。

正当她忙着这么做时,载着萝丝·敦切尔的安森·惠勒开车驶进超市停车场。在早餐时间结束后,他们便让芭比先离开蔷薇萝丝餐厅了。在安森尚未熄火前,萝丝便从小货车印有她名字的那一侧走出车外。她拿着一沓用订书机钉起来的购物清单,打算能买多少就买多少,而且动作越快越好。接着,她便在门上看见写有超市停业,直至另行接获通知为止的告示。

“这是什么鬼?我昨晚还碰到杰克·凯尔,他连半个字都没提过这事。”

她这话是对自她身后走上前的安森说的,回答的却是吉娜·巴弗莱诺。

“店里的东西还是满的,每个架子上都还放着东西。”

其他人也抵达了超市的停车场。超市原本再过五分钟就要开门,而萝丝并非唯一一个准备赶紧补货的人;全镇的人在醒来后,发现穹顶依旧还在,于是决定要开始囤积物资。要是之后问萝丝会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囤积冲动,她会说:“每年冬天,只要气象局发布警报,提高暴风雪等级的时候,这种事情都会发生一次。桑德斯和伦尼怎么能挑上这种错误日子,来发布这样的狗屁命令?”

首先抵达现场的,是切斯特磨坊镇警察局的二号与四号警车。紧接而来的,则是开着他那辆新星汽车的弗兰克·迪勒塞(他事前撕掉了那张写有本车提供伴聊、性爱与大麻的贴纸,觉得内容实在不适合执法人员)。二号警车里的是卡特与乔琪亚,四号警车内则是马文·瑟尔斯与弗莱德·丹顿。他们先前一同停在勒克莱尔花店前的街道上,完全按兰道夫警长的命令行事。“没必要太早过去,”他这么做出指示,“等停车场里有十几辆车的时候再过去。嘿,说不定他们看到告示后,自己就会回家了。”

当然,这事不会发生,就像老詹·伦尼预料的一样。警察出面——尤其那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们还占了其中的大多数——只会煽动大家的情绪,而不会有任何让人冷静的效果。萝丝是第一个开始对他们滔滔不绝的人。她指向弗莱德,让他看了她那份长长的购物清单,接着又比向窗户另一侧,指着那些整齐放有她所需物品的货架。

弗莱德一开始还很客气,知道大家(目前人数还不能算是“群众”,还不算)都在盯着他看。

但任凭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矮女人大放厥词,实在让人很难压抑脾气。难道她不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吗?

“你觉得是谁给这个小镇提供餐饮的,弗莱德?”萝丝问。安森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但萝丝把他的手甩开。她真正的感觉是不安恐惧,但也清楚弗莱德眼里的她只是充满怒火而已。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觉得食品公司那些装满食物的货柜会这样挂着降落伞从天而降?”

“这位女士——”

“喔,是这样吗?什么时候我变成你口中的女士了?这二十年来,你每周都会有四五天在我那里吃蓝莓松饼与软趴趴的培根,然后一直都只叫我萝丝不是吗?不过你明天别想吃到松饼了,除非我能买到面粉、酥油、糖浆……”她停了下来,“总算!这才对嘛!感谢老天爷!”

杰克·凯尔打开了一扇门。马文与弗兰克就站在门前看守,让他只得从他们中间挤过。那些准备要买东西的人——纵使离超市开门营业的早上九点仍有一分钟,但现在已聚集了二十人左右——原本一拥而上,但杰克从系在腰带上的一串钥匙里挑出一把,把门再度锁上,使他们又停了下来。每个人全发出了一声哀鸣。

“你这是在干吗?”比尔·威克愤怒地叫,“我老婆叫我来买蛋!”

“去问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与兰道夫警长。”

杰克回答,头发乱成一团。他朝弗兰克·迪勒塞瞪了一眼,怒气甚至连马文·瑟尔斯都感觉得到。

马文没能成功掩饰脸上的笑容,甚至还发出了他那知名的呦—呦—呦笑声。“我是一定会去问个清楚,但现在,我受够了。我跟这事没关系。”

他低头大步穿过拥挤的人群,脸颊涨得甚至比头发还红。莉萨·杰米森才刚骑着脚踏车抵达(她购物清单上的东西,用装在后挡泥板上的牛奶箱就装得完;她要买的都是些小东西而已),转了个弯,避免直接撞上他。

卡特、乔琪亚与弗莱德在巨大的玻璃橱窗前站成一排,也就是平时杰克放手推车与化学肥料的位置。卡特的手指还包着绷带,衬衫底下则包着更厚一层。在萝丝持续对着弗莱德唠叨的期间,弗莱德的手一直放在枪柄上,而卡特则暗自希望自己能反手甩她一巴掌。他的手指还好,但肩膀疼得不行。想买东西的人数逐渐增多,有更多车辆驶进停车场中。

在席柏杜警员真正察觉到人数有多少以前,奥登·丹斯摩便已走到了他面前。奥登看起来十分憔悴,在他儿子过世后,似乎瘦了二十磅。他左臂系着一条黑色丧带,看起来神情茫然。

“我得进去,孩子。我老婆叫我来买罐头,放在家里做好准备。”奥登没说是什么罐头,或许哪种都行。或者,他只是不断想着楼上那张再也不会有人躺在上头的床铺,那张再也没有人会朝它看上一眼的幽浮乐队海报,而那架放在桌上的模型飞机也永远不会完成,会被这么完全遗忘。

“抱歉,丹斯戴尔先生,”卡特说,“你不能进去。”

“是丹斯摩。”奥登茫然地说。他开始朝门走去。门是锁上的,他根本无法进去,但卡特还是重重地推了这个农夫的背后一把。这是卡特第一次对高中那些叫他放学后留校反省的老师感到同情,那根本是种无意识的烦躁举动。

除此之外,天气也热得很,他吃了两颗母亲给他的止痛药,但肩膀依旧疼痛不已。在十月里,上午九点还会出现华氏七十五度这种温度,实在罕见得很。褪色的蓝色天空,像是在说到了中午只会更热,而且还会持续到下午三点为止。

奥登绊了一下,后背朝吉娜·巴弗莱诺撞去,要不是彼德拉·瑟尔斯稳住他们——她的体重可不属于轻量级——只怕他们全都会跌倒在地。奥登看起来并不愤怒,只是迷惑不解。“我老婆叫我来买罐头。”他对彼德拉解释。

群众响起一阵抱怨。那并非愤怒的声音——现在还不是。他们是来这里买生活杂货的,但此刻门却锁上了。现在竟然还有人被一名上礼拜还是汽车维修工的高中辍学生给推了一把。

吉娜睁大双眼看着卡特、马文与弗兰克·迪勒塞。她指着他们:“这几个家伙强奸了她!”

她这么告诉她的朋友哈丽特,丝毫没降低音量,“这几个人就是强奸了珊米·布歇的家伙!”

马文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那股想发出呦一呦一呦笑声的冲动已离他而去。

“闭嘴。”他说。

在人群后方,瑞奇与蓝道尔·基连开着一辆雪佛兰货车抵达。山姆·威德里欧就在他们不远的后方;当然,他是走路来的,他的驾照早在二〇〇七年时就没了。

吉娜往后退了一步,睁大双眼望着马文。在她身旁,奥登·丹斯摩就像个电量耗尽的农夫机器人一样。“你们这些家伙有资格成为警察吗?有吗?”

“那些什么强奸的事都是假的,只是荡妇骗人而已。”弗兰克说,“在你被用扰乱治安的罪名逮捕前,最好还是别嚷嚷这件事。”

“他妈的没错。”乔琪亚说。她朝卡特移近了些。他没注意她的举动,只是观察着群众。人数现在已经可以称为群众了,如果五十人可以称之为群众,那么这就是了。还有更多人在路上。

卡特希望身上带着自己那把枪。他可不喜欢眼前散发出的敌意。

经营布洛尼商店的威尔玛·温特(或说在停业之前曾经营过),与汤米与维洛·安德森是一起来的。威尔玛是个体格壮硕的女人,发型梳得就像鲍比·达林,看起来像男人婆国度的战士女王。她曾埋葬了两任丈夫。你可以在蔷薇萝丝餐厅的鬼扯桌上听到这个故事,说她是把他们两个给操死的,而且每周三都会到北斗星酒吧寻找第三个对象;那天可是卡拉OK之夜,去的都是些年纪较大的人。此刻,她就耸立在卡特面前,双手叉在多肉的臀部上。

“停业是吧?”她以公事公办的声音说,“让我们看看你的文件。”

卡特感到迷惑,而迷惑则让他开始愤怒:“后退,婊子。我们不需要任何文件。是警长派我们过来的,这也是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命令。这里要变成粮食库了。”

“也就是说要开始配给了?你的意思是这样吗?”她哼了一声,“在我的家乡可不行。”她从马文与弗兰克之间挤了过去,开始敲起门来:“开门!里面的人给我开门!”

“没人在里面,”弗兰克说,“你还是早点离开吧。”

但厄尼·卡弗特并未离开。他沿着两侧放有面条、面粉与糖的通道走了过来。威尔玛看见了他,开始大声敲门:“开门,厄尼!开门!”

“开门!”群众认同地喊着。

弗兰克望向马文,点了点头。他们一同抓住威尔玛,使劲把她两百磅重的身躯自门前拉开。

乔琪亚·路克斯转过身,挥手要厄尼回去。厄尼停下脚步,因为惊吓而呆立原地。

“开门!”威尔玛大喊,“开门!把门打开!”

汤米与维洛加入了她。就连邮差比尔·威克、脸上散发着光辉的莉萨——在她这一生中,总希望能成为示威群众的一分子,而此刻正是她的机会——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她举起握紧的拳头,开始有节奏地挥舞着——喊“开”的时候轻轻挥动两下,喊“门”的时候则用力挥舞一下。其他人开始模仿起她。“开门”的呼喊声变成了“开一哎一门!开一哎一门!开一哎一门!”。此刻他们全都举起拳头,以两下、一下的节奏挥舞着——人数或许有七八十人,抵达的人越多,加入的就越多。超市前的细长蓝色封锁线看起来从未如此脆弱。四名年轻警察全看着弗莱德·丹顿,等他想方法解决这件事,但弗莱德根本无计可施。

不管怎样,他身上至少有枪。你最好尽快朝空中鸣枪,秃子,卡特想,不然这些人肯定会冲过来,把我们撞倒在地。

另外两个警察——鲁伯特·利比与托比·韦伦——自警察局沿主街开车驶来(他们原本在局里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看CNN),经过了以小跑步前进的茱莉亚·沙姆韦。她的肩上还挂着一台相机。

杰姬·威廷顿与亨利·莫里森也开始朝超市前去,但亨利腰间的无线电随即响起。兰道夫警长告诉亨利与杰姬,他们得固守在加油站商店那里。

“可是我们听见——”亨利开始说。

“这是你的任务。”兰道夫说,没补充任何任务内容,就这么跳过说明——只因为他拥有更高的权力。

“开—哎—门!开—哎—门!开—哎—门!”

群众在温暖的空气中,如同敬礼般用力挥舞拳头。

他们依旧害怕,但也同样兴奋,两者同时融合在动作里。要是主厨看见他们的话,会觉得他们是群刚开始学吸毒的家伙,只需要再来首死之华乐队的曲子当配乐,那么画面就堪称完美了。

基连家的男孩与山姆·威德里欧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他们一同呼喊口号——并非为了伪装,而是群众逐渐变成暴民的气氛实在强大得难以抵抗——但却没挥舞拳头;他们还有任务在身。

没有任何人特别留意到他们。之后,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记得曾在这里看见过他们。

护士吉妮·汤林森也正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她是来叫另外两名护士女孩回凯瑟琳·罗素医院的。那里来了个新病人,而且情况危急。那人是住在东切斯特区的万妲·克鲁莱。克鲁莱一家就住在伊凡斯家隔壁,同样位于莫顿镇的边界上。

当万妲今天早上去查看杰克的状况时,发现他已死在距离妻子被穹顶切断手的位置不到二十英尺处。杰克呈大字形倒在地上,身旁放着一个瓶子,草地上有脑浆凝固的痕迹。万妲跑回家里,哭喊着丈夫的名字,还没来得及碰到丈夫,冠状动脉就先破裂了。汪德尔·克鲁莱非常幸运,没在开着他那辆小斯巴鲁前往医院的路上发生车祸——他的时速高达八十英里。生锈克现在正施行急救,但吉妮认为万妲撑不过去——她五十岁了,体重超重,还是个老烟枪。

“两位,”她说,“你们得先回医院一趟。”

“就是他们,汤林森太太!”吉娜大喊。由于群众的声响,她必须得用喊的才能让对方听见。

她指向警察,开始哭了起来——一部分是因为恐惧与疲倦,但大部分是出自愤怒。“就是那些人强奸了她!”

吉妮看见远处那些穿着制服的人,这才懂了吉娜的意思。吉妮·汤林森不像派珀·利比生气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但也的确动怒了,而加深她怒火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吉妮与派珀不同,她亲眼看见布歇家那个女孩脱下裤子后的模样。她的阴道因撕裂而肿胀,得要先冲掉大量的血,才看得见她股间的巨大伤口。血就是流得那么多。

吉妮忘了两个女孩得先回医院去这件事,也忘了带她们离开这个动荡的危险之地,甚至忘了万妲·克鲁莱的心脏病。她大步走向前,用手肘撞开挡在身前的人(那人是在收银区负责装袋的布鲁斯·亚德利,他正与其他人一样挥舞着拳头),走到马文与弗兰克面前。他们全都盯着敌意高涨的群众看,以至于没注意到她。

吉妮举起双手,看起来就像西部片坏人向警长投降的场景。接着,她挥动双手,同时赏了两个年轻人一巴掌。

“你们这群混蛋!”她大喊,“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你们怎么会孬种成这样?怎么那么下三烂?你们会因此坐牢,全都会——”

马文并未多加思索,便直觉地出手反击。他一拳朝她脸部正中央打去,打破了她的眼镜与鼻子。她往后一倒,鲜血流了出来,哭喊出声。她头上那顶老式护士帽原本以发夹固定,但此刻却从头上滑落下来。年轻的收银员布鲁斯·亚德利,原本试着要接住她,但却没能接到。吉妮撞上一排购物推车,使推车就像一列小火车般滑开。她的双手与双膝撞在地上,由于疼痛与惊吓而哭了起来。她的鼻子——鼻梁不止断了,而且还伤得厉害——涌出鲜血,滴落在地面巨大的此处不得停车黄色字样上。

吉娜与哈丽特朝吉妮跪倒在地的地方冲去时,群众短暂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全都震惊无比。

莉萨·杰米森的声音响起,如同清亮完美的女高音:“你们这些该死的猪!”

群众开始扔起东西。情况已让人无法辨识出谁才是第一个开始丢东西的人,而也这可能是懒虫山姆的犯罪历史中,唯一没被抓到的一次。

小詹带着他前往小镇的边缘地带,山姆虽然醉眼醺醺,但仍在普雷斯提溪的东岸细心挑选了合适的石头。必须得够大,但又不能太大,否则他根本丢不准,就算他曾经——有时,那似乎已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有时又感觉没有那么久——在缅因州锦标赛的第一场比赛中担任磨坊镇野猫队的先发投手也一样。最后,他总算在不远的和平桥处找到了合适的石头:重量约莫在一磅到一磅半重之间,滑得就像颗鹅蛋似的。

还有一件事,小詹拉着懒虫山姆的时候这么说。这并非小詹的意思,但小詹没告诉山姆这么多,正如兰道夫警长命令威廷顿与莫里森驻守在原地时的命令一样,根本无需重视什么行政程序。

目标是那个女的。这是小詹在离开懒虫山姆这是她活该,所以千万别失手。

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在身穿白色制服的吉娜与哈丽特两人,跪倒在不断抽泣、双手与膝盖都流着血的护士身旁时(那时所有入的注意力全在她们身上),山姆挥动手臂,就像他在遥远前的一九七〇年那时一样,把石头扔了出去。相隔四十年后,他总算再度投出了第一颗球。

那可不只是击中目标而已。那颗二十一盎司重的花岗石重重打中乔琪亚·路克斯的嘴部,击碎了她的下颚与四颗牙齿。她朝后面的玻璃橱窗倒去,下颚落下来的程度可用怪异形容,几乎垂至胸口,张得老大的嘴巴则涌出血来。

又有两颗石头飞出,分别是瑞奇与蓝道尔·基连丢的。瑞奇那颗朝威廉·欧纳特的后脑勺飞去,最后落在警卫室地上,距离吉妮·汤林森的位置没有多远。该死!瑞奇想,我明明就瞄准了那个他妈的警察!这不仅是奉命行事,而是他原本就一直想这么做。

蓝道尔准多了。他的石头正中马文·瑟尔斯的额头,让马文就像被扔出去的邮局包裹般倒了下来。

群众陷入寂静,全都倒抽了一口气,内心摆荡不定,无法决定是否跟进。你可以看见萝丝·敦切尔环顾四周,感到困惑与害怕,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更别说决定要怎么做。你也能看见安森搂着萝丝的腰,同时听见乔琪亚·路克斯那张合不上的嘴巴中发出哭喊,古怪的哭声就像从锡罐与蜡绳做的传声筒里传来的风声一样。当她哭喊时,鲜血不断自她撕裂的舌头泉涌而出。你看见了增援抵达。托比·韦伦与鲁伯特·利比(他是派珀的表亲,但她对两人间的关系丝毫不感到骄傲)是首先抵达现场的人。他们观察了一下局势……接着畏缩不前。随即抵达的是琳达·艾佛瑞特。她与另一个兼职警员马蒂·阿瑟诺跑步前来,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她推搡着穿过人群,但马蒂——他今早甚至来不及换上制服,只是匆忙下床,随便套上一条老旧的牛仔裤——抓住了她的肩膀。琳达差点甩开了他的手,但接着又想起了女儿。她以自己的懦弱为耻,但也只能让马蒂带着她走到鲁伯特与托比观察局势的地方。他们四个人中,只有鲁伯特带着枪。他会开枪吗?会才有鬼。他可以看见自己的妻子也在人群之中,同时还握着她母亲的手(鲁伯特倒是不在乎开枪可能打中自己这位岳母)。你可以看见茱莉亚就在琳达与马蒂之后抵达,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已举起相机,急忙拿下镜头盖以便开始拍照。你还能看见弗兰克·迪勒塞为了闪避另一颗飞来的石头,迅速跪在马文身旁。石头自他头上飕飕飞过,把超市的门给打破了一个洞。

接着……

接着有人大喊起来。这个人的身份始终没人知道,就连性别也几乎没有共识,大多数人充其量只认为是个女人的声音,而萝丝则在之后告诉安森,她几乎可以确定那是莉萨·杰米森的声音。

“去拿!”

又有某个人大喊一声“物资!”,接着群众便蜂拥向前。

弗莱德·丹顿再度对天鸣枪。他把枪垂下,恐慌之下,决定向人群开枪。在他扣动扳机前,有人从他手中夺走了枪。他被撞倒在地,疼得叫了出声,一只穿着大号老旧农夫靴的脚——脚的主人是奥登·丹斯摩——踢着了他的太阳穴。丹顿警员并未完全陷入黑暗,但也灰蒙蒙的一片,直到好一阵子后,眼前才重现光明,而那时,这场严重的超市暴动已经结束了。

鲜血自卡特·席柏杜肩上的绷带渗出,在他蓝色的衬衫上绽放出小小的红色花朵,但他却——至少暂时如此——没意识到疼痛感。他并未试图逃走,反倒站定位置,想挡住第一个意图冲撞他们的人。那个人是矮胖子查尔斯·诺曼,他在117号公路接近镇界那里开了间古董店。矮胖子被挡了下来,卡特抓住他那张不停大喊的嘴。

“操他妈的给我后退!”卡特咆哮着,“后退,浑蛋!不准抢劫!后退!”

帮生锈克家看孩子的玛塔·爱德蒙试着帮助矮胖子,却换来了弗兰克·迪勒塞打在她脸颊上的一拳。她脚步不稳,抚着自己的脸颊,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打她的这个年轻人——接着倒了下去,压在矮胖子身上,而原本只是想购物的人潮,则成群冲上前去。

卡特与弗兰克开始对人群动粗,但他们不过才出了三拳,注意力便被一阵古怪的嚎叫声给吸引了过去。是镇上的图书馆员,她的头发垂荡在平常极为温和的脸孔前。她推着一排购物车,同时似乎还高喊着“万岁”。弗兰克跳至一旁,但那排推车最后仍撞上卡特,把他整个人都撞飞了起来。他挥舞双臂,试着想站稳脚步,他原本有可能成功,但却绊到乔琪亚的脚,背部向下跌倒在地,被众人踩了过去。他弯起身子,用双手护紧头部,等待一切过去。

茱莉亚·沙姆韦不断拍照。或许照片中会有她认识的人的面孔,但透过取景窗观看,她却只看见了一群陌生人。一群暴民。

鲁伯特·利比掏出手枪,朝空中连开四枪。

枪声在闷热的晨空中飘荡,声音既响亮又充满力道,像是听觉中的惊叹号似的。托比·韦伦回到车里,过程中还撞到了头,写有切斯特磨坊镇警察的黄色帽子被撞了下来。他从后座中一把抓起扩音器,举至嘴边大喊:“停下来!往后退!警察!停止!这是命令!”

茱莉亚朝他拍下相片。

群众没理会枪声或扩音器,也没注意到厄尼·卡弗特自建筑物侧面绕了出来,手上提着的绿色吸尘器就垂落在颤抖的双膝旁。“从后门进来!”他大喊,“你们不需要这么做,我已经打开后门了!”

人群执意破门而入。他们撞击着上头贴有入口、出口与天天特价的门。门一开始还撑得住,但在人群重量的挤压下,门锁先是折断,站在最前方的人则撞碎了门,还因此受了伤。两个人的肋骨骨折,一个人扭伤脖子,还有两个人则是手臂骨折。

托比·韦伦再度举起扩音器,随即又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扩音器放在他与鲁伯特开来的警车车顶。他拾起警帽拍了拍,戴回头上。他与鲁伯特朝商店走去,接着停下脚步,一脸无助。琳达与马蒂·阿瑟诺加入了他们。琳达检查了玛塔的状况,带着她走回这几名警察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玛塔问,一副头晕目眩的模样。“有人打我吗?我的脸有一边热辣辣的。是谁在照顾茱蒂与贾奈尔?”

“你妹妹看着她们,琳达说,”抱了抱她。

“别担心。”

“科拉?”

“是温迪。”科拉是玛塔的姐姐,搬到西雅图已经好几年了。琳达猜玛塔可能脑震荡了,觉得自己应该带她去给哈斯克医生检查一下,接着才又想起,哈斯克现在人在医院太平间或鲍伊葬仪社里。如今生锈克只能靠自己了,今天他肯定会忙碌之至。

卡特扶着乔琪亚朝二号警车走去,她依旧不停发出如同麋鹿般的恐怖哭喊。马文·瑟尔斯已恢复意识,但模样仍浑浑噩噩的。弗兰克带着他朝琳达、玛塔、托比与其他警察的方向走去。马文想抬起头,但随即又垂至胸前。他额头上的伤口不断流血,把衬衫都浸湿了。

人群涌进超市。他们在走道上奔跑着,不是推着购物车,就是拿着从木炭摆设区(标语上写着:来场秋天的户外烤肉会吧!)旁边拿的购物篮。奥登·丹斯摩聘用的员工曼纽·欧塔葛,与他的好友戴夫·道格拉斯直接冲到结账区的收款机,按下“结账”键,把里头的钱塞进自己口袋,两人笑得就跟傻子一样。

超市里塞满了人,就与特价日的情况一样。

在冷冻食品区,有两个女人为了最后一个培珀莉农场柠檬蛋糕大打出手。在熟食区,有个人用一条波兰香肠狂打另一个男人,叫他留下点该死的午餐肉给别人。那个要买午餐肉的人转过身,一拳打向挥舞波兰香肠的人的鼻子。他们在地板上扭成一团,不断互殴。

其余的争执也陆续爆发。身为“康洛伊西缅因电器行”老板与唯一一名工作人员的兰斯·康洛伊(店的标语是“微笑是我们的专业态度”),揍了退休的缅因大学科学教授布兰登·艾勒比一拳,当时艾勒比正为了最后一包大包糖粉对他动手动脚。艾勒比倒了下来,但仍紧紧抱着那包十磅重的达米诺糖粉。当康洛伊弯腰想拿走那包糖时,艾勒比大吼了声“要就给你!”,把整包糖朝他脸上一砸。糖粉的包装炸了开来,让兰斯·康洛伊仿佛被白色云雾所笼罩。电器行老板朝一个货架摔去,白色的脸孔就像个哑剧演员,不断大吼自己看不见了,就快瞎了。在放置白米的货架前,背着孩子的卡拉·范齐诺一把推开亨丽塔·克拉瓦德,而她的孩子则在她肩上瞪大双眼,不断环顾四周。她的宝贝斯蒂文最爱米饭,也最爱玩空的塑料碗盘,所以卡拉必须确保自己有足够的白米才行。至于一九八四年一月出生、体型瘦弱的亨丽塔,则这么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莉萨·杰米森推开面前的丰田汽车经销商威尔·费里曼,以便让自己可以顺利拿到冰柜里最后的鸡肉。但在她拿到鸡肉前,一个穿着写有朋克风暴T恤的少女却先她一步,还朝莉萨吐了吐舌头,高兴地拿着鸡肉离开。

玻璃破碎的声音传来,接着是一阵男人(但并非全都是男人)的欢呼声。放啤酒的冰箱被打破了。许多购物者可能都计划要为自己来场秋天一窝蜂地涌至这个区域。“开—先前的户外烤肉会,哎—门!”的高喊声,此刻已变成了“啤酒!啤酒!啤酒!”。

其他的人则涌入地下室与后头的仓库中。没多久后,无论是男是女,全拿着一瓶或一箱的酒走了出来。其中有些拿整箱酒的人,还把箱子顶在头上,就像老探险片里的土著搬运工一样。

茱莉亚的鞋子踩着玻璃碎片,在沙沙的声响中不断按下快门。

超市外,剩下的镇警已站在了一起,包括杰姬·威廷顿与亨利·莫里森,他们达成共识,离开了原来的岗位,也就是加油站商店那里。他们走到那群忧心忡忡的警察身旁,就这么看着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杰姬看见琳达·艾佛瑞特那副受挫的神情,于是把琳达拥入怀中。厄尼·卡弗特也加入他们,不断大喊“没必要这样!完全没这个必要!”,同时,泪水沿着他肥胖的脸颊滑落。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琳达问,脸颊靠在杰姬肩上。玛塔就站在她身旁,目瞪口呆地望着超市,用手掌按着已然黑青、迅速肿胀起来的脸颊。

在他们前方,美食城超市人满为患,不停传来叫声与笑声,偶尔还有因疼痛发出的哭喊。有东西被扔了出来;琳达看见在日常用品区的走道那里,有卷卷筒卫生纸正不断滚动,就像是派对上的彩带。

“亲爱的,”杰姬说,“我也不知道。”

11

安森一把抢过萝丝的购物清单,在她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前,便冲进了超市中。萝丝犹豫不决地站在餐厅的货车旁,双手不断反复握紧、放松,不知是否该跟在他后头。在她才刚决定要留在原地时,一只手臂揽住了她的肩。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去,这才看见芭比。突然放松下来的感觉,使她的双膝突然没了力气。她抓住他的手臂——有一部分是因为感到宽慰,但主要还是不想让自己就这么晕过去。

芭比面带微笑,但却没什么笑意:“真热闹啊,对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安森进去了……每个人都……那些警察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而已。”

“我不怪他们,他们可能只是不希望自己会落得一个比被痛殴一顿还惨的下场吧。这是个精心策划的事件,而且还执行得很好。”

“你在说什么?”

“别管我说什么。你想在情况变得更糟前阻止这一切吗?”

“怎么做?”

他自车顶拿起扩音器,也就是托比·韦伦刚刚放着的地方,拉长电线。当他想把扩音器递给萝丝时,她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举至胸前。“还是你来吧,芭比。”

“不行。你才是那个多年来帮他们弄东西吃的人,你才是那个他们熟悉的人,你才是那个他们愿意听从的人。”

虽然有些迟疑,但她仍接过了扩音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让他们停下来。托比·韦伦已经试过了,但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托比是在命令他们,”芭比说,“对一群暴动的人发号施令,就像是在对一座蚁丘发号施令一样。”

“我还是不知道——”

“我会告诉你该说什么。”芭比冷静地说,让她也随之镇定下来。他停了一会儿,叫了一下琳达·艾佛瑞特。她与杰姬一同上前,两人互搂着对方的腰。

“你能联络得到你丈夫吗?”芭比问。

“只要他手机开着就可以。”

“叫他过来——如果可以的话,开救护车来。要是他没接手机的话,就抢辆警车,开车到医院去。”

“他还有病人得……”

“这里就有需要他的病人,只是他还不知道罢了。”芭比指向吉妮·汤林森,此刻她正背靠超市砖墙,双手按着流血的脸庞。吉娜与哈丽特·毕格罗蹲在她两旁,然而,当吉娜想用一条折叠过的手帕按压吉妮那完全变了形的鼻子、试图帮她止血时,吉娜却疼得哭喊出声,把头扭开。“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手下只剩两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士,而其中一个就是那群病人之一。”

“你打算怎么做?”琳达问,自腰间抽出手机。

“萝丝和我要阻止他们。对不对,萝丝?”

12

萝丝站在门内,仿佛被眼前的一团混乱给催眠了。空气中有着刺鼻的醋味,夹杂着咸味与啤酒气味。在三号走道的地板上,芥末与西红柿酱溅得到处都是,就像校友会上的呕吐物一样。在五号走道处,则有一团混合了糖粉与面粉的白色云雾。人们推着装满东西的购物车穿过云雾,有许多人还因此不断咳嗽,擦拭自己的眼睛。另外有些推车,则是突然转弯,以便避过洒在地上的干豆。

“在这里等一下。”芭比说。但萝丝原本就没有任何移动脚步的打算,只是把扩音器抱在胸前,一副被催眠的模样。

芭比找到了正在拍摄被洗劫的收款机相片的茱莉亚。“出来,跟我来。”他说。

“不行,我得拍照,没有人手了。我不知道彼特·费里曼人在哪里,还有托尼——”

“你要做的不是拍照,而是要在事况变得更恶劣以前,成功阻止这一切。”他指向福纳德·鲍伊。

福纳德一只手拿着装满东西的购物篮,另一只手则拿着一罐啤酒。他的眉毛有道伤口,鲜血滴到了脸上,但看起来却依旧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怎么做?”

他带着她回到萝丝那里。

“准备好了吗,萝丝?该上场了。”

“我……呃……”

“记得,口气要平稳一点。别试图阻止他们,只要试着让他们冷静一点就好。”

萝丝深吸一口气,把扩音器举至嘴边:“嗨,大家好,我是蔷薇萝丝餐厅的萝丝·敦切尔。”

在她的努力下,那语气听来的确十分平稳。

人们听见她的声音后,开始环顾四周——芭比知道,这并非由于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紧急,一切正好相反。他在费卢杰的塔克瑞那里就曾见过相同的事。地点大多是在人满为患的公共场所,时间则是炸弹爆炸、警方与军车抵达现场时。“请大家尽快结束自己的购物行程,并尽可能地冷静下来。”

有几个人笑出了声,彼此面面相觑,好像这话是对方说的。在七号走道那里,卡拉·范齐诺羞红了脸,扶亨丽塔·克拉瓦德站了起来。这里的白米够我们分的了,卡拉想着,天啊,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芭比对萝丝点头,示意她继续,同时用嘴型说了咖啡二字。他听见远方传来救护车令人欣慰的警笛声响。

“当你们买完东西后,记得来蔷薇萝丝餐厅喝杯咖啡。咖啡很新鲜,而且免费招待。”

有几个人鼓起掌来,而有个人则大声喊:“谁要咖啡啊?我们有啤酒了!”这句话随即引发一阵笑声与惊呼。

茱莉亚扯了一下芭比的袖子,眉头深锁。芭比觉得她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共和党”。“他们那才不是买东西,是偷东西才对。”

“你是想写篇社论,还是在有人为了一罐蓝山咖啡而被打死以前,让他们全都离开这里?”

他问。

她想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皱眉神情逐渐转为微笑。他喜欢这个表情多了。

“你抓到重点了,上校。”她说。

芭比转向萝丝,做了个“继续”的手势,于是她又再度开口。他开始带着两位女士在走道里穿梭,从放熟食与乳制品的地方开始,找寻任何一个暴躁得或许会因此干扰到他们计划的人。没有这样的人。这使萝丝因此更有自信,超市也逐渐安静下来。人们开始离去。就算有许多人推着装满战利品的推车,但芭比仍将其视为好征兆。

他们越早离开越好,不管拿走多少狗屁东西都无所谓……关键是让他们听见,进而想起自己是消费者,而不是贼。这可以让这些男女老少找回自尊,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全都,但的确是大多数——你还能让那些人找回至少清晰一些的思考能力。

安森·惠勒也推着装满东西的购物车加入他们。他看起来有些惭愧,手臂还流着血。“有人用一罐橄榄打我,”他解释,“现在我闻起来就像个意大利三明治。”

萝丝把扩音器递给茱莉亚,茱莉亚则开始用同样平静悦耳的声音,散播着相同的信息:结束、消费者、有秩序地离开。

“我们不能就这样拿走那些东西。”萝丝说,指着安森的推车。

“但我们需要这些商品,”他说,声音中带有歉意,但却依旧坚持。“我们真的很需要。”

“那我们就把钱留下来。呃,”她说,“要是没人把我放在卡车里的钱包偷走,那就这么做吧。”

“呃……我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用,安森说,”

“有些家伙把收款机里的钱全偷走了。”他知道那些人是谁,但却不想说。至少,不该在本地报纸的编辑就在他身旁时说。

萝丝被吓着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天啊,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安森说。

外头,救护车抵达了现场,警示声在巨响后沉寂下来。一两分钟后,芭比、萝丝与茱莉亚仍在走道中用扩音器持续游说群众(此时人潮已变少了),有个人在他们身后说:“够了,把扩音器给我。”

芭比发现那个人是穿着一身制服、只会虚张声势的代理警长兰道夫,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就这么姗姗来迟,时间抓得精准无比。

萝丝依旧拿着扩音器,宣传蔷薇萝丝餐厅提供免费咖啡的事。兰道夫从她手中抢过扩音器,立刻开始语带威胁地发号施令。

“马上离开!我是彼得·兰道夫警长,在此命令你们马上离开!放下手上的东西,马上离开!只要你们放下东西,马上离开,我们就不会逮捕你!”

萝丝沮丧地望向芭比。他耸耸肩。这不重要。

那股如同暴动的氛围已经消失了。还可以走动的警察们——就连脚步不稳的卡特·席柏杜也站了起来——开始驱赶人群。只要“消费者”不放下装有东西的购物篮,警察们就会把他们压倒在地。

弗兰克·迪勒塞甚至还推倒了一辆装满东西的购物车,面目狰狞,充满了冷漠与愤怒。

“你打算要阻止那些孩子吗?”茱莉亚问兰道夫。

“不,沙姆韦小姐,没有。”兰道夫说,“那些人全是抢劫犯,他们这是在处理问题。”

“这又是谁的错?是谁要超市停业的?”

“闪远点,”兰道夫说,“我还有工作要做。”

“真可惜,当他们闯进来的时候,你竟然不在现场。”芭比说。

兰道夫看着他。视线虽不友善,但却有些志得意满的模样。芭比叹了口气。情况越来越紧急了。

他知道这点,兰道夫也是。很快地,危机就会降临。要不是因为穹顶,他就能逃离这里。当然啦,要不是因为穹顶,这事也根本不会发生。

在他们前方,马文·瑟尔斯试图抢走艾尔·提蒙斯手中的购物篮。艾尔不愿给他,于是马文扯了过来……然后把对方推倒在地。艾尔因疼痛和羞愤交加而哭出声来,兰道夫警长则笑了起来。

笑声短促、不连贯,听起来让人十分不快——哈!

哈!哈!——让芭比觉得,只要穹顶仍未消失,那么这笑声便与切斯特磨坊镇即将陷入的困境相同。

“走吧,女士们。”他说,“我们离开这里。”

13

芭比、茱莉亚与萝丝走出超市时,生锈克与抽筋敦正让伤者排成一列——总共有十几个人——沿超市的砖墙站好。安森站在蔷薇萝丝餐厅的货车旁,用纸巾压着手臂上流血的伤口。

生锈克表情凝重,但看见芭比时,他稍微安心了些。“嘿,老兄。今天早上你就跟着我吧。说真的,你已经是我的新护理人员了。”

“你严重高估了我的专业技能。”芭比说,但还是朝生锈克走去。

琳达·艾佛瑞特从芭比身旁跑过,投入生锈克的怀抱之中。他快速拥抱了她一下。“我帮得上什么忙吗?亲爱的?”她一脸惊恐地看着吉妮。

吉妮与她对望一眼,无力地闭上双眼。

“不用了,”生锈克说,“你处理自己的事就好了。我这里还有吉娜与哈丽特帮忙,而且还有芭芭拉护士在。”

“我会尽力而为。芭比说,”差点又补上一句:直到我被逮捕为止。

“你一定没问题的,”生锈克说,又降低音量补充,“吉娜和哈丽特是世界上最棒的义工,只是她们除了发药与包扎,其实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琳达朝吉妮弯下腰去。“真对不起。”她说。

“我没事。”吉妮说,但却没睁开眼。

琳达飞快给了丈夫一个吻与苦恼的一瞥,朝手上拿着写字板、正对厄尼·卡弗特问话的杰姬·威廷顿走去。厄尼讲话时,还不断擦着泪水。

生锈克与芭比就这么肩并肩工作了一个多小时,这段时间里,警方在超市前面围起黄色封锁线。

不知何时,就连安迪·桑德斯也来到这里查看损害状况,一面摇头,一面发出惊呼。芭比听见他问某个人说,乡亲们竟然会干出这种事,这是什么世道啊?除此之外;他还与兰道夫警长握了手,告诉他,这差事可不好处理了。

可难了。

14

当你感应到时,所有的不顺都会消失,无论惹上什么纠纷都能得胜,连厄运也会变成大赚一笔的机会。就算你不同意这个看法,甚至不为此怀抱感激之意(就老詹·伦尼来看,这种情绪只有软弱的输家才有),但事实就是如此。感应这回事,就像坐在神奇的秋千上,一不小心(这又是老詹的另一个见解)就会从上头毫不留情地摔了下来。

要是他早一点或晚一点,从主街那栋历史悠久的伦尼大宅出来的话,就不会看见自己干的好事,因此有可能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处理布兰达·帕金斯的事。但他出来的正是时候。这就是你有所感应时会发生的事,敌方守势全然崩溃,而你就这么找到了神奇的空隙,轻松上篮得分。

他因为听见群众高喊“开—哎—门!开—哎—门!”的声音而离开书房。他原本在里头写着他打算称为“灾害管理计划”的笔记……个性开朗、总是笑脸迎人的安迪·桑德斯则是名义上的指导要是东西没坏,者,老詹只要在背后掌控一切就行。

就别去修它是老詹政治操作手册里的头号规则,交给安迪出面总是没问题,就像挂了护身符似的。

切斯特磨坊镇大多数的人都晓得安迪是个白痴,但不打紧。你可以对人们施展一次又一次相同的把戏,因为其中有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全都是更蠢的白痴。虽说老詹从未筹划过规模如此巨大的政治行动——这等于是在宣布独立,建立独裁政权了——但他仍坚信这计划必定能奏效。

他并未把布兰达·帕金斯列入可能会对他的计划有所阻挠的名单中,但这无关紧要。当你感应到了的时候,会造成阻碍的因素自然会消失无踪。这点任谁也无法否定。

他踏上人行道,肚子有节奏地上下晃动,朝磨坊街与主街路口走去,那里距离他家不到一百步。镇立广场就在路口前方。在街道稍远的另一侧下坡处,就是镇公所与警察局的所在地,而战争纪念碑就位于两者之间。

他看不到街角的美食城超市,却能看到主街的商业区部分。他看见了茱莉亚·沙姆韦。她正急急忙忙地走出《民主报》办公室,一只手还拿着相机。她用慢跑方式朝群众高喊的地方前去,试图一面前进,一面把相机背带挂在肩上。老詹紧盯着她。真有趣,真的——她有多急着想报道最新的灾情啊?

事情变得更有趣了。她停下脚步,转身跑了回去,确认一下报社办公室的门,这才发现门还没关,于是又锁上了门。她又再度匆忙离开,急着想去看看她的朋友与邻居如何惹是生非。

她总算体会,一旦野兽逃出笼子,就可能会在任何地方,狠狠咬上任何人一口了,老詹想着,但别担心,茱莉亚——我会照顾你的,就像以前一样。你可能得让那份烦人的破报纸安静一点,但这样可以换来安全,代价岂不是便宜得很?

当然啦。不过要是她还不放弃……

“有些时候,总会有意外发生。”老詹说。

他面露微笑地站在街角,双手就插在口袋里。等到他听见第一声尖叫……玻璃破掉……枪声等声音时,笑得更开心了。那些意外与小詹干的好事并不相同,但老詹认为,就政治手段来说,其实也相差无几——他看见布兰达·帕金斯,表情从微笑变成了皱眉。主街上大多数人都朝美食城超市走去,想看看这场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布兰达没有下坡,而是朝上坡方向走。说不定还想直奔上坡的伦尼家……代表有事情不对头了。

她今早找我干吗?还有什么事能比因超市而起的粮食暴动重要的?

布兰达或许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这点的确很有可能,但他的雷达仍持续发出警告,因此他死死盯住她。

她与茱莉亚各自在街道两侧擦身而过,两人都没注意到彼此。茱莉亚仍试着挂好相机,一面跑步前进;布兰达则看着波比百货店那栋摇摇欲坠的红色建筑,手上的帆布袋在膝盖旁前后晃动着。

布兰达走到波比百货店时,试着想推开门,但却没有成功。她后退一步,环顾四周,就像人们发现自己原本的计划遇到出乎意料的阻碍时,开始思考起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一样。要是她望向身后,或许就会看见沙姆韦,但她没这么做。布兰达望向左右两侧,接着又转向主街另一侧,看着《民主报》的办公室。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波比百货店,这才穿过马路,朝《民主报》走去,试着想推开门。当然,这里的门也锁上了,还是老詹看着茱莉亚这么做的。布兰达又试了一次,但门把仍纹丝不动。她敲了敲门,就这么等了一会儿。她又再度后退,双手叉在臀部上,帆布袋就这么晃啊晃的。当她再度朝主街上坡前进时——脚步有点不稳,但并未东张西望——老詹已脚步轻盈地躲回了家中。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确保布兰达没发现自己盯着她看的行径……但也不需要知道。当你一旦有所感应,只需顺着直觉行动就好,再美妙不过了。

他只知道,要是布兰达敲了他家的门,那么不管她到底想干吗,自己都已经准备好了。

15

我要你明天早上把打印出来的资料装进信封,拿给茱莉亚·沙姆韦。芭比是这么告诉她的。但《民主报》的办公室上了锁,里头的灯也是暗的。

茱莉亚八成去超市查看那团混乱了。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应该也在那里。

她到底该拿霍伊那份“维达”文件怎么办才好?要是门上有投信孔的话,她或许会把帆布袋里的牛皮信封直接投进里头,只是门上并没有投信孔。

布兰达猜,她最好还是去超市找茱莉亚,再不然就是先回家,等事情平静下来,茱莉亚也回到办公室以后再说。但她现在不处于一个讲逻辑的心情中,因此两个想法都没有什么吸引力。以第一个念头而言,美食城超市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完全失控的暴动,布兰达不想被卷入其中。至于第二个想法……

显然会是更好的抉择,而且也明智多了。只要付出耐心,事情自然水到渠成。这不正是霍伊最爱挂在嘴边的其中一句话吗?

但耐心从来不是布兰达的优点,更何况,她的母亲也说过另一句话:要做就做,而且还要一口气完成。这就是她此刻想做的事。站在他面前,等他开始用咆哮的方式否认,提出一堆借口,接着给他两个选项:马上辞职,全力支持戴尔·芭芭拉;或是让他干过的肮脏事全都登在《民主报》上。当面对质对她而言,就像是颗苦药,而若是想吞下苦药,就得越快越好,然后马上跑去漱口。

她打算用双倍的波旁威士忌来漱口,而且不准备等到中午才行动。

只是……

别一个人去,芭比那时也这么说。当他问她还有谁可以信赖时,她回答是罗密欧·波比。但波比百货店的门也锁上了。还有谁可以找呢?

最大的问题,是老詹会不会真的伤害她。布兰达认为不会。不管芭比在担心什么,她都认为老詹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人身伤害——芭比会那么担心,部分原因肯定与他在战场上的经历有关。

她的计划在这里犯下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但这可以理解;毕竟,她并非唯一一个在穹顶落下以后,还以为世界会如同往常一样运转的人。

16

“维达”文件的事还是没能解决。

比起身体上的伤害,布兰达更怕的可能还是老詹的言语伤害。但她也相当清楚,想要站在他家门前,拒绝把这份文件交给他,简直就是疯狂之举。就算她告诉他,这并非唯一一份副本,他可能还是会硬抢过去。只是,她绝不会轻易交给他的。

她走到镇属坡山腰的普雷斯提街,沿镇立广场的上缘前进。第一栋房子是麦卡因家,旁边则是安德莉娅·格林奈尔的家。虽然安德莉娅的光芒总是被她那些公共事务委员会里的男性同仁盖过,但布兰达知道她相当诚实,而且也对老詹不抱丝毫敬重之情。说来奇怪,安德莉娅反倒对安迪·桑德斯唯命是从。为什么会有人真把那人当成一回事,才是布兰达无法理解的地方。

或许他用什么方法控制了她,霍伊的声音在她脑中说。

布兰达差点笑出声来。这太荒谬了。安德莉娅在嫁给汤米·格林奈尔前,可是敦切尔家的人。

敦切尔那一家子一向作风强硬,有时甚至还令人退避三舍。布兰达认为,只要安德莉娅家没锁,里头也有人在,倒是可以把装着“维达”文件的信封袋交给安德莉娅。布兰达觉得她一定在家。

先前,她不是从谁那里听说,安德莉娅因为流行性感冒病倒在家吗?

布兰达穿过主街,暗自排练着要说的话:你可以帮我保管一下吗?我大概半小时左右回来拿。

要是我没回来的话,就帮我拿去报社交给茱莉亚。

除此之外,记得也让戴尔·芭芭拉知道有这件事。

要是她反问信封里放了什么秘密文件呢?布兰达决定诚实以对,说里头装了她打算拿来逼老詹辞职的资料,而这或许能让安德莉娅比吃了两倍的止痛药还开心。

虽然布兰达渴望能尽快结束这件讨厌的差事,但仍在经过麦卡因家的大门时,停下了脚步。屋子看来很冷清,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穹顶降下时,有许多户人家早已离开镇上外出办事了。

奇怪的是另一件事,有一股淡淡的气味,像是食物腐坏的味道。今天的天气感觉更炎热,空气沉闷,不管美食城超市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起来都十分遥远。布兰达感觉到了什么,认为有人正看着她。她站在原地,觉得阴暗的窗户看起来就像一双双闭着的眼睛。但窗户并未完全紧闭。没有。

就像正在偷窥的眼睛。

别乱想了,女人,你还有事情得办。

她朝安德莉娅家走去,中途又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除了坐落在那股淡淡腐坏气味中的阴暗房子,以及房子本身的阴影以外,便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肉才会坏得那么快,味道那么难闻。

亨利与勒唐娜一定在冰箱里放了很多肉,她想。

17

看着布兰达的人正是小詹。他跪在地上,仅穿着一条内裤,头部如同轰然巨响般疼痛着。他在客厅里监视着她,就躲在阴影的边缘地带,一直等到她离开后,才又回到厨房。他必须尽快把他的两名女友带离这里。这点他清楚得很。但此时此刻,他还需要她们,也需要这股黑暗。他甚至希望这股从她们发黑的皮肤中散发出的味道还能更浓重一些。

不管什么都好。只要能减缓他那剧烈的头痛,不管什么都好。

18

三声旧式的门铃声响后,布兰达转过身去,打算放弃回家,却又听见蹒跚的缓慢脚步声逐渐接近大门。她脸上一个小小的你好啊,邻居的微笑已准备就绪,但却在看见安德莉娅后为之凝结。

她脸色苍白,黑眼圈十分明显,头发乱成一团,双手紧握腰间的浴袍腰带,里头只穿着睡衣。房子里味道很重——不是腐坏的肉类,而是呕吐物的气味。

安德莉娅的微笑就跟她的双颊和气色一样虚弱。“我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她说,声音低沉沙哑,“所以最好还是别邀请你进门了。我好多了,但还是有可能传染给你。”

“你给医生——”没有,当然没有。哈斯克医生死了。“你给生锈克看过吗?”

“我还真看过,安德莉娅说,很快就没事了,”“他是这么说的。”

“你在流汗。”

“还有点发烧,不过烧快退了。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吗,布兰达?”

她差点就说不出口——她不想在一个女人显然还在生病时麻烦对方,尤其是像她帆布袋里的那种重责大任——但安德莉娅接下来说的话改变了她的想法。重要的事件,往往正因小齿轮而扭转了方向。

“关于霍伊的事,我深感遗憾。我相当敬重他。”

安德莉娅。不只是因为她的同情心,“谢谢,”

更是为了她喊他霍伊,而非公爵。

对布兰达来说,他永远都是霍伊,她亲爱的霍伊,而“维达”文件是他最后一件工作。可能还是他最重要的工作。布兰达突然觉得必须推动这件工作完成,不得再有任何延误。她把手伸进帆布袋,拿出印有茱莉亚名字的牛皮信封。“你可以帮我保管一下吗,亲爱的?只要一下子就好。我还有件事得处理,不想把这东西带在身上。”

布兰达做好了回答安德莉娅任何问题的准备,但安德莉娅显然没什么想问的,只是以一种心不在焉但却不至于失礼的态度接过厚重的信封。很好,节省了不少时间。除此之外,这也可以使安德莉姬不会被卷到这件事里,或许还能让她在之后的政治风暴中幸免于难。

“我很乐意,”安德莉娅说,“现在……不好意思……我想我最好还是去躺一下。但我不是要睡觉喔!”她又补充道,仿佛布兰达会反对似的。

“这样你过来拿的时候,我就听得见你了。”

“谢谢,”布兰达说,“你喝果汁了吗?”

“都喝了一加仑了。去忙吧,亲爱的——我会照看好你的信封。”

布兰达想再次感谢她,但磨坊镇的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已关上了门。

19

安德莉娅与布兰达的交谈接近尾声时,胃又开始翻腾起来。她想努力抗衡,但这显然是场必输无疑的战争。她胡乱回答了些喝果汁的问题,并叫布兰达去忙自己的事,接着便当着那可怜女人的面把门关上,冲进那间臭气冲天的厕所里,喉咙深处还发出恶—恶的声音。

客厅沙发旁有个茶几,她飞快经过时,看也不看地把牛皮信封丢到上头。信封滑过抛光桌面,从另一侧掉了下去,落入沙发与茶几间的黑暗缝隙。

安德莉娅在厕所里吐了出来,但却没吐在马桶里……反正两者也差不多,整间厕所几乎全是挥之不去的呕吐臭味,全拜刚结束的漫漫长夜里她体内那堆不停呕出的东西所赐。她靠在洗脸台上吐得觉得食道都松了,泼洒在陶瓷上的呕吐物依旧温热,正在不断流动。

这并未真的发生,但她眼前的世界变成了灰色,觉得自己仿佛步伐不稳地穿着一双高跟鞋,鞋跟越来越小,随着身体晃动而逐渐消失。她试图不让自己晕倒,等到感觉好些以后,才用像是橡胶般的双腿缓缓走进客厅,一只手还扶着木墙保持平衡。她浑身发抖,听见牙关打战的声音,听起来恐怖无比,仿佛那声音并非耳朵听见,而是从双眼后方传来。

她甚至没考虑回到楼上的卧室,反而走到门廊后方的纱门处。十月底这时间,门廊那里通常有点太冷,但今天的空气十分闷热。她原本没打算躺在那张就快塌掉并且满是霉味的老旧躺椅上头,但不知为何,这时躺在上头,却令人感到如此慰藉。

只要躺一分钟就好,她告诉自己,接着去冰箱拿最后一瓶矿泉水,把嘴里的臭味给冲掉……

就在此刻,她的意识流逝而去,陷入了深沉无比的睡眠中,甚至就连双手与双脚那无法抑制的痉挛也没能吵得醒她。她做了很多梦。在其中一个可怕的梦境里,有群着火的人不断奔跑,一面咳嗽干呕,寻找任何一个空气或许还算凉爽洁净的地方。在另一个梦里,布兰达·帕金斯来到她家门前,交给她一个信封。当安德莉娅打开时,粉红色的止痛药丸从里头无限涌出。当她醒来时,时间已是傍晚,那些梦也全都被她忘了。

就连布兰达·帕金斯来过的事也忘了。

20

“进我书房里谈,”老詹开心地说,“还是你想喝点什么?我有可乐,只是可能有点温。我的发电机昨晚就停下来了,丙烷没了。”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可以去哪里补货。”她说。

他一脸诧异地扬起眉毛。

“就是你用来制造毒品的那些,”她充满耐心地说,“我看过霍伊的笔记,知道你在大量烹制毒品。他用的形容方式是‘数量令人惊讶’,所以那一定得用上很多丙烷。”

现在,她真正进入了状况,发现自己的紧张情绪已消失无踪。她甚至还能带着一股冷静的愉悦感,观察到他的脸颊正开始涨红,一路延伸至额头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想你是伤心过度了……”他叹了口气,僵硬地摊开双手。“进来吧。我们讨论一下,我会让你放松点的。”

她面露微笑。她还能笑得出来这件事,就像是一种启示,可以助她想象霍伊仍在照看着她——从某个地方照看着她。而且还叫她小心点。这正是她需要的忠告。

在伦尼家前面的草地上,有两张木质沙滩椅就坐落在落叶之间。“我坐那里就好。”她说。

“我更喜欢在屋里谈。”

“你也喜欢在《民主报》的头版上看见自己的相片吗?我可以帮你安排。”

他退缩了一下,就像她揍了他一拳似的。在那个瞬间,她看见恨意在他深沉、细小如同猪仔的双眼中一闪而过。“公爵从来都不喜欢我,我猜他的感觉自然也影响到你——”

“他叫霍伊!”

老詹把手一甩,动作仿佛在说,有些女人就是不可理喻,接着带她走到可以俯瞰磨坊街的两张椅子那里。

布兰达·帕金斯说了约莫半个小时,语气越来越冷酷愤怒。她提及了冰毒工厂、安迪·桑德斯和——她几乎能确定他也参与其中——莱斯特·科金斯这两个他沉默的合伙人,还有事件的惊人规模、可能的相关地点、中间商承诺提供情报以交换豁免、金钱流向、由于规模计划越来越庞大,是以当地药剂师无法安全提供足够原料,导致需要从海外进口等许多事情。

“那些原料全由标记着‘基甸《圣经》公会’的卡车运进镇里,”布兰达说,“霍伊评论说:‘这实在是聪明得过了头。’。”

老詹坐在椅子上,看着寂静的住宅区街道。

她可以感受到愤怒与恨意正炙烤着他。那股热气就像在煮一道砂锅菜似的。

“你证明不了任何事情。”他最后说道。

“要是霍伊这份文件上了《民主报》,证不证明根本无关紧要。这不是正当程序,但要说有谁可以理解偶尔需要抄抄快捷方式,我想那个人肯定就是你了。”

他挥了挥手。噢,“我敢说你的确有那份文件,”他说,“但我的名字肯定不在上头。”

“你的名字在小镇创投公司的文件上。”她说。

老詹在椅子上晃动一下,就像她挥拳打向他太阳穴一样。“小镇创投公司,注册于内华达州的卡森市,其中有笔款项可以追踪到中国重庆市的一家药物公司。”她露出微笑,“你以为你很聪明?太聪明了。”

“这份文件在哪儿?”

“今天早上,我留了一份副本给茱莉亚。”

除非情不得已,否则她完全不想把安德莉娅牵扯进来。再说,让他认为文件此刻已在报社编辑手上,可以让他屈服得更快,更别说他可能觉得自己或安迪·桑德斯有办法控制得了安德莉娅。

“还有其他副本吗?”

“换作是你呢?”

他思考了片刻,接着说:“我会把一份副本放在镇外。”

她什么也没回答。

“这是为了整个小镇的福祉。”

“你已经为镇上谋了很多福祉,老詹。我们有跟一九六八年一样的下水道系统、肮脏的切斯特塘、面临垂死边缘的商业区……”她坐直身子,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你这只他妈的自以为是的蛆。”

“你想要什么?”他笔直凝视着前方空荡的街道,太阳穴的血管剧烈跳动着。

“我要你宣布辞职,让芭比根据总统的——”

“我绝对不会辞职,让位给那个他麻的家伙。”

他转头看着她,露出一个骇人的笑容。“你没留下任何东西给茱莉亚,因为茱莉亚跑去超市采访抢夺食品的事情了。你可能把公爵那份文件锁在什么地方,但却没给任何人副本。你先去找罗密欧,接着去找茱莉亚,然后就过来我这里了。我亲眼看着你走上镇属坡。”

“不,”她说,“我的确这么做了。”要是她说出自己把副本留在哪里呢?这样倒霉的只是安德莉娅而已。她准备站起身来。“我给过你机会了,现在我要走了。”

“你犯下的另一个错,就是你以为在外头就安全了。街上根本没人。”他的语气几乎称得上亲切。当他伸手碰触她的手臂时,她转身望向他。

他一把抓住她的脸,接着用力一扭。

布兰达·帕金斯听见一声喀嚓闷响,就像有人折断一枝冻结的树枝。随着这道声响,她陷入全然的黑暗里,过程中不断试着呼喊丈夫的名字。

21

老詹走进屋内,从客厅橱柜拿出一顶印有“伦尼二手车行”字样的鸭舌帽、一双手套,接着又从储藏室里拿了颗南瓜。布兰达仍垂着头,坐在原先那张木制沙滩椅上。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任何人影。世界仍掌握在他手上。他把帽子戴到她头上(尽量压到最低),双手套上手套,接着又把南瓜放到她双膝之间。这样就行了,他想,接着就等小詹回来,把她带到某个地方,把这件事推到戴尔·芭芭拉那个蠢蛋头上。在此之前,她只不过是又一个万圣节的填充物装饰品罢了。

他检查了她的帆布袋,里头有她的皮夹、梳子与一本平装小说。事情简单得很,只要藏在地下室酒窖那台无法启动的暖气炉后头就行了。

他离开那具戴着帽子、双膝间放着南瓜的尸体,走进屋内,藏好她的帆布袋,等待儿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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