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茱莉亚走进安德莉娅家时,已是十月二十六日凌晨十二点半了。她悄悄进门,但其实没这必要;她可以听见安德莉娅那台携带型小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声:史泰普歌手合唱团那首摇摆风格十足的福音歌曲《挑间好教堂》。

贺拉斯从客厅摇着屁股走来迎接她,脸上带着一条柯基犬所能办到的最接近狂喜地步的笑容。

它前脚张开地趴倒在她面前,茱莉亚快速搔了一下它的双耳后方——那可是它最喜欢的地方。

安德莉娅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茶。

“不好意思,音乐开那么大声,”她说,把音量转低。“我睡不着。”

“这是你家啊,亲爱的,”茱莉亚说,“而且对WCIK电台来说,这已经算是货真价实的摇滚乐了。”

安德莉娅笑了:“从下午开始,他们一直不停播放快节奏的福音歌曲,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中了大奖。你的会开得如何?”

“很好。”茱莉亚坐下。

“想谈谈吗?”

“不用担心。你需要的是专注于让自己的感觉变得更好。你知道吗?你看起来的确好一些了。”

这是真的。虽然安德莉娅依旧脸色苍白,稍嫌过于虚弱,但她的黑眼圈已褪去一些,眼睛里也有了新的神采。“谢谢你的夸奖。”

“贺拉斯乖吗?”

“很乖。我们玩了一下球,接着两个都睡了一会儿。这可能就是我看起来稍微好一点了的原因吧。没什么比小睡一会儿更能改善姑娘们的模样了。”

“你的背怎么样?”

安德莉娅笑了。那是个领悟般的奇怪笑容,没有太多的愉快感。“我的背完全没事,就连弯腰也没有任何刺痛感。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茱莉亚摇了摇头。

“我认为,只要一牵涉到药,身体与心理就会变成共犯。要是大脑想要药,身体就会帮忙。身体会说:‘别担心,别觉得内疚,不成问题的,我是真的受伤了。’我说的不完全是臆想病那类东西,没那么单纯,而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飘移开来,像是看着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茱莉亚感到纳闷。

接着,她又回来了:“人的天性也包括了毁灭性在内。告诉我,你会不会觉得一座小镇与一具身体很相似?”

“会。”茱莉亚马上回答。

“所以也可以把大脑会伤害身体、好让它可以拿到渴望的药这个说法套进去?”

茱莉亚想了一会儿,接着点头:“可以。”

“现在老詹·伦尼就是我们镇上的大脑,对吗?”

“对,亲爱的。我得说就是这样没错。”

安德莉娅坐在沙发上,头微微垂着。她关掉小收音机,站了起来:“我想我该去睡了。你知道吗?我想我真的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那就好。接着,”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茱莉亚转了个话题:“安德莉娅,我出门后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德莉娅看起来一脸讶异:“怎么会这么问?当然有啦,贺拉斯和我玩了一会儿球。”她弯下腰,模样没有任何畏惧疼痛的感觉——不过就在一星期前,她都还声称她不可能完成这个动作——伸出了一只手。贺拉斯朝她跑了过来,让她抚摸自己的头。“它接球的技巧可厉害了。”

2

房间里,安德莉娅坐在床上,“维达”翻开档案,再度从头读起。这回她读得更仔细了。当她总算把这份文件放回牛皮信封时,时间已近凌晨两点。

她把信封放进床边的桌子抽屉里。抽屉里有一把点三八手枪,是两年前她弟弟道奇送她的生日礼物。当时她很错愕,但道奇坚持,一个独居女人,应该要有足以保护自己的东西才行。

此时,她把枪拿了出来,弹出旋转弹膛检查了一下。击铁对准的第一个弹室是空的,抽筋敦告诉她,这样不小心开枪时,第一发才会没有子弹。

另外五个弹室里装满了子弹。她衣橱顶部的架子上还有更多,但他们绝不会给她重新填满的机会。

他那群由警察组成的小军队,会在第一时间就把她射倒在地。

反正,要是她开了五枪还没办法杀了伦尼,她可能也没什么活下去的资格了吧。

“毕竟,”她喃喃自语,把枪放进抽屉。“我恢复清醒是为了什么?”答案似乎明显得很,就与氧气能让她的大脑再度恢复清晰一样。恢复清醒是为了能够准确地射击。

“上帝保佑我。”她说,关上了灯。

五分钟后,她睡着了。

3

小詹十分清醒。他坐在医院病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位置就在窗户旁边。他看着古怪的粉红色月亮在穹顶那个他没见过的黑色污痕后方移动。这一回,污痕比先前导弹射击失败后留下来的痕迹更广也更高。当他昏迷不醒时,他们又用了其他东西试图摧毁穹顶?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重要的是,穹顶依旧存在。要是穹顶消失的话,镇上就会像拉斯维加斯一样灯火通明,而且到处都塞满了美国大兵。喔,这里跟那里还有灯光,代表有些人依旧苦于失眠问题。但从整体来看,切斯特磨坊镇已经沉沉睡去。很好,因为他还有些事得好好想想。

关于芭—比与芭比那群朋友的事。

小詹坐在窗旁时,头已经不再疼痛,就连记忆也回来了。不过,他知道自己病得很重,身体左半边似乎十分虚弱,偶尔,左边嘴角还会有口水流下。要是他用左手去擦,有时可以感觉到皮肤碰到皮肤,但有时则不行。除此之外,他视野左半边漂浮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锁孔形阴影,像是眼珠有地方裂开了。他猜的确是这样没错。

他还记得穹顶日那天自己所感受到的惊人怒气,记得他从客厅追安琪到厨房,把她整个人往冰箱抛去,用膝盖夹住她的脸。他还记得那时的声音,就像她头部后方有个中国瓷盘,而他想用膝盖撞碎那盘子。那股怒气如今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丝绸般的怒意,从他大脑深不见底的深处流贯全身,同时涌现出冷静与清醒的感觉。

他与弗兰克在切斯特塘搜查时遇见的老王八蛋,今晚稍早过来帮他检查身体。那个老王八蛋表现得很专业,还带了体温计与血压计,问他的头痛状况如何,甚至还用小橡胶锤测试他的膝盖反射神经。他离开后,小詹听见谈笑的声音,还提到了芭比的名字。小詹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

在交谈的,是那个老王八蛋与一个挺漂亮的外国佬护士义工,好像姓巴佛罗还是什么的。老王八蛋把手伸进她的领口,抚摸她的乳房。她把他裤子拉链拉开,前后搓弄他的老二,两人全被有毒的绿色光芒围绕着。“小詹和他朋友揍了我一顿,”老王八蛋这么说,“不过,他朋友现在已经死了,很快就轮到他了。这是芭比的指示。”

“我真想像吸棒棒糖一样吸芭比的老二。”那个姓巴佛罗的女孩说,而那个老王八蛋说他也挺想来一下。接着,小詹才不过眨了个眼,他们两人便已朝大厅走去,绿色的光芒同样不见踪影,更没有任何龌龊的行为。所以,这可能全是幻觉。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说不定不是幻觉。有件事很确定:他们全是同一组的,全都是芭—比的盟友。

他还在牢房里,但只是暂时的,或许是想博取同情吧。这全是芭—比的计划。再说,他一定认为在牢房里,就可以避开小詹的触角了。

“错了,”他坐在窗边,以带有缺陷的视野望着外头的夜色。“错了。”

小詹总算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真相忽地涌现,连逻辑方面也同样无懈可击。是铊中毒,就像英格兰那些俄罗斯佬发生的事一样。

芭比在军籍牌上涂了铊尘,而小詹碰过军籍牌,所以就快死了。由于是父亲派他去芭比的公寓,所以这代表他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芭比同样是……

他的……该怎么称呼那些家伙……

“喽啰,”小詹喃喃自语,“只是老詹·伦尼养的又一个喽啰。”

一旦想通这点——心智一旦澄澈起来——一切就完全说得通了。他父亲希望能封住他的嘴,让他无法提起科金斯与帕金斯的事。所以,他就这么铊中毒了。一切都是有关联的。

外头,草地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有头狼迈步穿过停车场。而在草地上,有两个裸体女人以69体位互相帮对方口交。在午餐时间69!他与弗兰克还是孩子时,只要看到两个女的走在一起,就会这么大叫。但当时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话相当粗鲁。两个口交女人的其中一个看起来像珊米·布歇。那个护士——她叫吉妮——之前还告诉他珊米已经死了,显然是骗他的。这代表吉妮也有份儿,同样也是芭—比那边的人。

这镇上有谁不是?有谁是他能确定不是的?

有,他意识到这点,有两个人不是。他与弗兰克在切斯特塘发现的那两个孩子,艾丽斯与艾登·艾普顿不是。他还记得他们害怕的眼神,以及他抱起女孩时,那女孩紧紧搂住他的模样。当时他告诉她,她安全了,而她反问你保证?小詹回答说是。能做出这种保证让他感觉很好,而她的信任也同样让他感觉很好。

他突然做出决定:他得杀了戴尔·芭芭拉。

要是有人想挡路,他会同样杀了他们。接着,他会去找自己的父亲,然后杀了他——虽然直到现在,他始终没正面承认过,但这的确是他多年来的梦想。

只要事情一解决,他就会去找艾登与艾丽斯。

要是有人试图阻止他,他也同样会杀了他们。他会带孩子们回到切斯特塘,好好照顾他们。他会信守对艾丽斯的承诺。要是他能办到,那么就不会死。只要他照顾好那两个孩子,上帝就不会让他死于铊中毒。

这时,安琪·麦卡因与小桃·桑德斯蹦蹦跳跳地穿过停车场,身上穿着拉拉队的裙子,以及写有象征磨坊野猫队的w字样大毛衣。她们发现他正看着她们,便开始不断摇起臀部,拉高裙子。

她们的脸都烂了,腐肉不住晃动。她们有节奏地喊着:“打开储藏室的门!快进来,让我们再搞几次!团结……一心!”

小詹闭上眼,接着再度睁开。他的两个女友不见了。这又是另一个幻觉,就跟那头狼一样。

至于那两个口交女人,他可就不确定了。

或许,他想着,他不用把那两个孩子带到切斯特塘,那里离镇上远得很。或许,他可以带他们去麦卡因家的储藏室。那里很近,食物也很充足。

当然,那里还漆黑一片。

“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孩子,”小詹说,“我会保护你们的安全。只要芭比一死,整场阴谋就崩溃了。”

他把额头靠在玻璃上好一会儿,接着,也睡着了。

4

亨丽塔·克拉瓦德的屁股或许只是擦伤,而非骨折,但感觉还是他妈的疼得厉害——她发现,到了八十四岁这年纪,不管哪里受了伤,都会他妈的疼得厉害——一开始,星期四第一道曙光照进来的同时,她还以为是屁股的疼痛让她醒了过来。不过,她凌晨三点才吃了三颗止痛药,药效似乎还没过。再说,她发现过世丈夫的痔疮垫(约翰·克拉瓦德常痔疮痛)还挺有帮助的。不,让她醒来的是别的事,而就在醒来不久以后,她便明白了原因为何。

费里曼家的那条爱尔兰猎犬巴迪正在不断狂吠。巴迪从未狂吠过。它在战场街,也就是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车道再过去的那条短巷中,是最有礼貌的狗。除此之外,费里曼家的发电机也停下来了。亨丽塔认为,或许这才是让她醒来的原因,而非那条狗。那台发电机的运作声响,帮助她昨晚进入熟睡之中。那台发电机并非那种运作嘈杂、还会冒出蓝色烟雾飘到天空中的机型;费里曼家发电机的声音是低沉的颤动,具有让人镇定的效果。亨丽塔认为那台发电机应该很贵,但费里曼家绝对负担得起。威尔拥有老詹·伦尼一度梦寐以求的丰田汽车专营销售权,虽然最近大多数汽车经销商的生意都不太好,但威尔似乎例外。就在去年,他与露易丝才又帮房子加建了一块非常漂亮雅致的地方。

但那叫声。那条狗听起来像是受伤了。宠物受伤这种事,费里曼夫妇这种好人,应该会立即出来察看才对……为什么他们还没出来?

亨丽塔下了床(屁股离开痔疮垫那个舒服的小圈圈时,还痛得她抖了一下),走至窗前。虽然天色灰暗不清,不像通常十月底的早晨那般清晰明亮,但她仍可清楚地看见费里曼家的那栋错层式住宅。在窗户旁,她可以更清楚地听见巴迪的吠叫声,却没看到附近有任何人走动。屋子里全是黑的,窗口连盏瓦斯灯都没有。她原本还以为他们去了不知哪里,但两辆车却都停在车道上。

毕竟,在现在的情况下,这镇上还有哪里好去的?

巴迪持续吠吼。

亨丽塔穿上家居服与拖鞋,走到屋外。她才一踏上人行道,便有辆车停了下来。开车的人是道奇·敦切尔,肯定是要往医院去。他双眼浮肿,下车时,手上还拿着一杯咖啡,外带杯上印有蔷薇萝丝餐厅的商标图案。

“你没事吧,克拉瓦德太太?”

“没事,不过费里曼家有事。你听见了吗?”

“嗯。”

“他们肯定出事了。他们的车就停在那里,所以为什么没出来阻止呢?”

“我去看看。”抽筋敦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汽车引擎盖上。“你留在这儿。”

“少做梦了。”亨丽塔·克拉瓦德说。

他们沿人行道往前走了二十码左右,转进费里曼家的车道。狗不停叫着,就算在这种稍微闷热的早晨,那叫声依旧让亨丽塔感到一丝寒意。

“空气真差,”她说,“闻起来就像我刚结婚时,造纸厂还在运作时那样。这对人体不好。”

抽筋敦同意地哼了一声,按下费里曼家的门铃。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任何反应,他便先敲了一下门,接着开始捶起门来。

“看一下门是不是没上锁。”亨丽塔说。

“我不确定是不是该这么做,克拉瓦德太太——”

“喔,少废话。”她挤过他身旁,直接转动门把。

门没上锁,于是她直接开门。门内一片寂静,笼罩在清晨的浓重黑影中。“威尔?”她大喊,“露易丝?你们在家吗?”

除了狗吠得更厉害外,没人回应。

“那条狗在后院。”抽筋敦说。

直接穿过屋子其实会更快,但他们全不想这么做,于是一同走到车道上,沿房子与车库间的过道向后院走去。车库里放的不是威尔的车子,而是他的玩具:

两辆雪地摩托车、一辆越野沙滩车、一辆雅马哈越野摩托车与一辆巨大的本田金翼重型摩托车。

费里曼家的后院被高耸的围墙围住,门比过道的高度还高。抽筋敦把门拉开,那条七十磅重的爱尔兰猎犬立即将他扑倒在地。他吓得叫出了声,还举起双手意欲抵挡,但巴迪没想咬他,只是完全处于“拜托快救救我”的状况中。它的前爪把尘土沾到了抽筋敦最后一件干净外套上头,接着又流了他一脸口水。

“停下来!”抽筋敦大喊。他推开巴迪,巴迪先是退开,又马上跑了回来,在抽筋敦的外套上留下新的污渍,并伸出长长的粉红色舌头,开始舔抽筋敦的脸颊。

“巴迪,快下来!”亨丽塔用命令的口吻说。

巴迪马上夹着屁股离开,发出一声哀鸣,双眼不断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移动,尿水在它身下散成一摊。

“克拉瓦德太太,情况看起来不太妙。”

“没错。”亨丽塔同意。

“或许你最好还是留在这里陪这条狗——”

亨丽塔在又说一次“少废话”之后,直接走进费里曼家的后院,让抽筋敦只好赶紧跟上。巴迪垂着头,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上夹着尾巴,不停地发出伤心的哀鸣。

后院中有座附有烧烤炉的石制露台。烧烤炉上盖着一条平整的绿色篷布,布上写着:厨房打烊。

露台再过去一点,也就是草地的边缘那里,有座红木搭成的平台,平台上有一具热水浴缸。抽筋敦猜测,高耸的围墙就是为了让他们可以裸体坐在浴缸里,要是突然起了冲动,甚至还能爽个一下。

威尔与露易丝就在浴缸里,但那些爽一下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他们的头上全套着透明塑料袋,颈部袋口那里还用麻绳或棕色橡皮筋加以束紧。

袋里有雾气,但雾气没那么重,因此抽筋敦还是看见了他们涨成紫色的脸孔。在红木平台边缘,以及离世而去的威尔与露易丝·费里曼之间,放着一瓶威士忌与一个小药罐。

“停下来。”他说。他不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克拉瓦德太太说的。由于巴迪又发出了一声丧亲之痛的哀号,所以也有可能是对巴迪说的。总之,绝不会是对费里曼夫妇说的就是了。

亨丽塔没停下来。她朝热水浴缸走去,跨出两步登上平台,背影就像军人一样挺直。她看着她那完美的好邻居(也就是正常无比的邻居,她得这么说)变色的脸孔,朝威士忌酒瓶瞥了一眼,看见是格蓝利威牌的威士忌(至少他们走得很有自己的风格),接着又拾起贴有桑德斯家乡药店标签的小药罐。

“是安必恩还是右旋佐匹克隆?”

“安必恩。”她说,庆幸从干涸喉咙中挤出来的话听起来还算正常。“是老婆的。不过我想她昨晚一定与丈夫分享了。”

“有遗书吗?”

“这里没看见,”她说,“可能在屋里吧。”

不过屋里也没有,至少在任何明显的地方都没看见,再说,这种事也没有藏起遗书的理由。

巴迪跟着他们走进一个又一个房间,虽然没再继续哀号,但喉咙深处仍不停地呜咽。

“我应该会带它跟我回家吧。”亨丽塔说。

“你非带不可。我可不能把它带到医院。我会叫斯图亚特·鲍伊过来,载走……他们。”他用大拇指朝身后比去。他的胃在翻滚,但这还不是最糟的部分;最糟的是,沮丧感悄悄潜入了他的心中,把阴影投射在他平时开朗的灵魂里。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亨丽塔说,“要是我们在穹顶之下被困了一年……甚至一个月……嗯,或许吧。但只有一星期?这可不是成熟的人面对麻烦时该有的反应。”

抽筋敦认为他能理解,却不想告诉亨丽塔:事情会持续一个月,更会持续一年。说不定还会更长。这里没有雨水、资源短缺、空气污浊,要是全世界科技水平最高的国家如今都还弄不清楚切斯特磨坊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别说解决问题了),那么事情就很可能无法在短期内加以解决。

威尔·费里曼一定很清楚这点。说不定这是露易丝的点子。或许,发电机停下来时,她是这么说的:亲爱的,我们趁热水浴缸的水变凉前快动手,趁肚子还饱的时候,用这方式逃出穹顶。你觉得呢?

我们再泡一次澡,喝几杯酒,为我们自己好好送行。

“或许是飞机的事把他们逼过了头,”抽筋敦说,“也就是昨天爱尔兰航空撞上穹顶的事。”

亨丽塔没回答半个字;她吸了一口痰,吐进厨房的水槽。这个否定举止让人讶异无比。他们又回到了屋外。

“还有更多人会这么做,对不对?”他们走到车道尽头时,她如此问道,“因为自杀有时会通过空气传染,就像感冒病毒一样。”

“有些人已经这么做了。”抽筋敦不知道自杀这件事是不是就跟某首歌词说得一样,是种无痛行为,但在正常情况下,的确是有可能传染开来。

或许,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情况里更会如此。毕竟,这个早晨没有一丝微风,闷热到不正常的地步,同时空气又如此混浊。

“自杀是懦夫的行为,”亨丽塔说,“这是真理,没有任何例外,道奇。”

抽筋敦的父亲因为胃癌,拖了很久才死去,因此他对这点有些怀疑,但却什么也没说。

亨丽塔用双手撑着膝盖,朝巴迪俯身。巴迪伸长脖子嗅着她。“毛茸茸的小朋友,跟我到隔壁去。我还有三颗蛋,你最好趁坏掉前赶快吃掉。”

她走了几步,接着又朝抽筋敦转身。“他们全是懦夫。”她说,特别强调了话中的每一个字。

5

老詹·伦尼离开了凯瑟琳·罗素医院,在自己床上睡得很熟,起床时精神饱满。只是,他绝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之所以能这样,有部分原因是知道小詹并不在家。

现在是早上八点,他的黑色悍马车就停在离蔷薇萝丝餐厅一两栋建筑物远的地方(就停在消防栓前,不过管它呢,反正镇上目前也没有消防队)他与彼得·兰道夫、。马文·瑟尔斯、弗莱德·丹顿与卡特·席柏杜共进早餐。卡特坐在他的岗位,也就是老詹右手边。今早,他身上带了两把枪,自己那把佩在腰间,用肩带挂在腋下的那把,则是琳达·艾佛瑞特才刚归还不久的贝雷塔手枪。

这个五人团队占据了餐厅后方的鬼扯桌,完全没对惯常坐在那里的熟客感到不好意思。萝丝不想靠近那里,于是派安森去服务他们。

老詹点了三颗煎蛋、两根香肠,以及用培根油煎的面包片。这煮法是他母亲常弄的家常菜。

他知道自己应该减少摄取胆固醇,但今天,他需要所有能摄取的能量。说真的,只要再过几天,所有事情又会重归掌控,因此,胆固醇的事大可到时再说(这是一则他对自己说了十年之久的寓言)。

“鲍伊兄弟在哪儿?”他问卡特,“我不是甜煞的要鲍伊兄弟给我过来吗?他们人呢?”

“他们接到电话,到战场街去了。”卡特说,“费里曼夫妇自杀了。”

“那个他妈的家伙了断了自己?”老詹惊呼。

有几个客人——大多数坐在柜台前看CNN——转过了头,接着又望向别处。“嗯,好吧!我可一点也不意外!”现在,他可以拿下丰田汽车的独家经销权了……不过他还要这个干吗?更大的奖品已经落在他手上了:整个小镇。他已经开始起草一份行政命令清单,只要他能迅速推动,就可以获得完整的行政权。这事今晚就会实现。再说,那个满嘴奉承的王八蛋费里曼,以及他那胸大无脑、跟巫婆没两样的老婆,都是他憎恨了好几年的对象。

“各位,他跟露易丝现在已经在天堂享用早餐了。”他停了一会儿,接着爆出笑声。这么做可不高明,但他就是忍不住。“我敢说,地点一定就在仆人的宿舍里。”

“鲍伊兄弟过去时,还接到另一通电话。”卡特说,“丹斯摩农场也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

“谁?”兰道夫警长问,“奥登?”

“不,是他老婆雪莱。”

这就真的是件憾事了。“让我们一起默哀一分钟。”老詹说,伸出双手。卡特握住其中一只,马文握住另一只;而兰道夫与丹顿则让他们五人连在一起。

“喔上帝请你保佑这些可怜的灵魂耶稣在上阿门。”老詹说,将头抬起,“我有点事要交代,彼得。”

彼得拿出笔记本,但卡特早已把自己的笔记本摆在餐盘旁边。老詹越来越喜欢这孩子了。

“我找到了那些不见的丙烷,”老詹宣布,“地点就在WCIK电台。”

“天啊!”兰道夫说,“我们得派几辆卡车运回来才行!”

“没错,不过不是今天,”老詹说,“明天再说,趁每个人都去探望亲属的时候动手。我已经开始处理这件事了。鲍伊兄弟与罗杰会再过去一趟,不过我们还需要一些警员。弗莱德,你和马文都去。我得说,我们还需要再加四五个人才行。卡特,你不用去,我要你跟着我。”

“为什么运送那些丙烷需要用到警察?”兰道夫说。

“呃,”老詹说,用一块煎面包片沾着蛋黄。“这又得说回我们的朋友戴尔·芭芭拉,以及他如何打击这个小镇的计划了。那里有两个全副武装的人,看起来像是在守卫毒品工厂之类的地方。我想,早在芭芭拉出现在镇上的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盖好那个地方了;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那两个守卫的其中之一是菲尔·布歇。”

“那个败类。”兰道夫嗤之以鼻。

“至于另一个,我很遗憾地告诉各位,是安迪·桑德斯。”

兰道夫正在叉一块煎马铃薯,一听见这话,手上的叉子马上掉了下来,“当”发出的一声。

“安迪!”

“很可悲,但却千真万确。芭芭拉派他过来处理毒品生意——我有相当可靠的消息来源,但别问我来源是谁;他要求匿名。”老詹叹了口气,接着把那块沾有蛋黄的面包片塞进他贪吃的嘴里。

亲爱的上帝啊,今天早上的感觉实在太棒了!“我猜安迪很需要钱吧。我知道,银行就快拿他的药店去充抵债务了。他一直都没有生意头脑。”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理镇上的事务。”弗莱德·丹顿说。

老詹通常不喜欢说话时被下属打断,但今天早上,他对每件事都享受得很。“很不幸的,事情就是这样没错。”他说,在肥胖肚子的阻挡下,尽可能朝餐桌俯身。“昨天,他和布歇朝我派去那里的其中一辆卡车开枪,射破了前轮。那两个他妈的家伙危险得很。”

“有枪的毒虫,”兰道夫说,“执法人员的噩梦。到那里去的人全得穿上防弹背心。”

“好主意。”

“我无法确保安迪的安全。”

“上帝保佑,我知道。做你必须做的事吧。我们需要那些丙烷。这个小镇相当需要。今晚,我打算在镇民大会上,宣布我们找到了新的丙烷。”

“伦尼先生,我真的不能去吗?”卡特问。

“我知道你很失望,但我要你明天跟着我,绝不能离开镇民探望亲属的那场派对半步。我想,兰道夫你也别去了。有人得协调这件事,否则很容易变成一场烂泥摊子。我们得试着不让大家挤成一团,被人踩在身上。不过,或许还是会有一些人受伤,因为群众总是不知道该怎么遵守规矩。最好先跟敦切尔说一声,叫他把救护车开到那里待命。”

卡特写了下来。

在他写的时候,老詹转向兰道夫,拉长了脸,摆出一副悲痛的模样:“我真不愿意说出这件事,彼得。不过根据我的消息来源透露,小詹可能也参与了毒品工厂的事。”

“小詹?”马文说,“别闹了,小詹不会的。”

老詹点了点头,用掌根抹了抹干着的双眼:“我也很难相信这点,更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不过,你们知道他现在人在医院吗?”

他们全都点头。

“是药物过量,”伦尼低声说,又朝餐桌俯得更近。“这似乎是最能解释他毛病的原因。”

他直起身,又再度对兰道夫说:“别从主要道路过去,他们会有所提防。有条小路,就在电台东边大约一英里的地方——”

“我知道那条小路,”弗莱德说,“那里以前是懒虫山姆·威德里欧的植林地,后来被银行收走了。我想,那里现在应该是圣救世主教堂持有的土地。”

老詹微笑着点头,只是,那块土地其实属于内华达州的一家公司,而他正好就是那家公司的董事长。“走那条路,从后面接近电台。那条路几乎荒废了,你们应该不会遇上任何麻烦。”

老詹的手机响起。他看向手机屏幕,差点打算让电话就这么响下去,进入语音信箱,接着才又想:管它的呢。今天早上,他又有了感应,所以听听寇克斯口沫横飞地说些什么,说不定也挺让人开心的。

“我是伦尼。有什么事吗,寇克斯上校?”

他听了一会儿,脸上的笑意有些消退。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又听了一阵子,没说再见便挂断电话。他就这么皱眉静坐了好一会儿,思索他刚刚听到的事。接着,他抬头对兰道夫说:“我们有盖革计数器吗?说不定辐射尘避难室里会有?”

“呃,我不知道。艾尔·提蒙斯可能知道。”

“去找他,叫他确认一下。”

“这很重要吗?”兰道夫问,就在同一时间,卡特也开口问:“跟辐射有关吗?老大?”

“没什么好担心的,”老詹说,“就跟小詹常说的一样,他只是想吓唬我而已。我敢说就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确认一下有没有盖革计数器好了。要是有——而且还能运作——就拿过来给我。”

“没问题。”兰道夫说,看起来一副被吓坏的模样。

现在,老詹真希望自己刚才让那通电话直接转进语音信箱,或是什么也没说。瑟尔斯一定会到处乱讲,害这件事传出去。可恶,搞不好兰道夫也会乱讲。或许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只不过是那个他妈的军官想搞砸这美好的一天而已。说不定,今天还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天呢。

不过,至少弗莱德·丹顿还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问题上:“伦尼先生,你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去袭击电台?”

老詹又把心思转回探访日那天他设定的日程表,接着露出微笑。这是个真心的微笑,他那油亮的下巴与肥厚的脸颊微微扬起,露出了小牙齿。

“十二点整。那时所有人都会到119号公路那里闲话家常,至于镇上其他地方则都空无一人。所以,你们趁日正当中的时候过去,从那两个他妈的家伙手上抢回我们的丙烷,就跟那部老西部片一样。”

6

星期四早上十一点十五分,蔷薇萝丝餐厅的货车沿119号公路往南驶去。明天高速公路上将会挤满车辆,到处都是汽车废气的臭味,不过就今天而言,却是出奇得冷清。坐在驾驶座上的是萝丝自己,厄尼·卡弗特坐在副驾驶座,诺莉则坐在两人间的引擎外罩上,手中抓着滑板,滑板上贴有许多早已解散的朋克乐队贴纸,例如“十七号战俘营”与“死亡牛奶工”等等。

“空气好难闻。”诺莉说。

“是普雷斯提溪,亲爱的,”萝丝说,“本来溪水会流到莫顿镇那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巨大陈旧的臭沼泽。”她知道事情不只如此,那气味同时也是溪水即将干涸的味道,但却没说出口。

他们还是得呼吸,然而现在可不是担心自己可能会吸进什么气体的时候。“你跟你妈妈说过吗?”

“嗯,”诺莉闷闷不乐地说,“她会去,不过她不是很喜欢这点子。”

“等时候到了,她会把手上所有的生活杂货全带过去?”

“会。已经放在后车厢里了。”诺莉没补充说。

乔安妮·卡弗特最先放进去的是酒,接着才胡乱塞进食物。“萝丝,辐射的事怎么办?我们没办法在每辆车上都贴满防水布。”

“要是只穿过一两次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萝丝已从网络上查过,并确认了这件事。她还发现,关于辐射质安全性的问题,其实取决辐射线的浓度,不过看起来,他们也没这必要去担心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最重要的是别在辐射线下暴露过度……就跟小乔说的一样,辐射地带其实不宽。”

“小乔他妈不想去。”诺莉说。

萝丝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件事。探访日这件事有好有坏。这或许有助于掩护他们躲到山上,但穹顶另一边的亲属们,却肯定很想见到他们。

或许只能算是麦克莱奇家运气不好吧,她想。

前方就是伦尼二手车行,以及那块大大的招牌:你有车开,全因跟老詹做了交易!可提供贷款!

“记得——”

“我知道,”萝丝说,“如果有人在,就马上回转,直接开回镇上。”

但伦尼二手车行的员工专用车位全是空着的,就连车辆展厅里也空无一人,大门上还挂着写有暂时歇业的白色牌子。萝丝快速绕至后头,那里有一排排的汽车与卡车,窗户上贴着标价,以及类似价格漂亮、来源正派与O,再看我一眼(那个O字还加上了女孩性感的长睫毛)等标语。老詹这座停车场,全是些外表不怎么样的工作用车辆,不像店前头那些漂亮的美国车与德国车展示品。在停车场最远的尽头处,有块地方划分出老詹的商品与置放废弃零件的场所。那里有一排电话公司的货车,其中几辆上头还有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商标。

“就是那几辆。”厄尼说,伸手到座位后面,拿出他带来的一块长形细薄金属片。

“这是偷车用的。”萝丝说,虽然很紧张,但还是被这东西给逗笑了。“你怎么会有这东西,厄尼?”

“我还在美食城超市工作时就有了。你一定很惊讶有多少人会把自己的钥匙锁在车子里。”

“爷爷,你要怎么发动引擎?”诺莉问。

厄尼无力地笑了笑:“我会找到方法的。在这里停车,萝丝。”

他走出车外,朝第一辆货车急行而去。以一个接近七十岁的男人来说,他的动作惊人得敏捷。

他看着窗内,摇了摇头,接着走到那排货车的下一辆处,随即走至第三辆——不过这辆有个轮胎没气了。而在他朝第四辆货车车内看过一眼后,转身对萝丝比了个大拇指。“走吧,萝丝。快点。”

萝丝觉得,厄尼这是不想让孙女看见他使用那个金属片的模样,因此有些感动,于是没说任何话,便把车开到前头。她在店前方再度停车。

“你还可以吗,亲爱的?”

“没问题,”诺莉说,走出车外。“要是他发动不了的话,我们就走路回镇上。”

“那有接近三英里的路。他行吗?”

诺莉脸色苍白,但仍挤出微笑:“爷爷跟我都没问题。他每天都会走四英里路,说这样可以保持关节灵活。趁现在没人过来,还没发现你以前,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萝丝说。

“我可感觉不到什么勇气。”

“真正勇敢的人都感觉不到,亲爱的。”

萝丝朝镇上驶了回去。诺莉一直看着她离开,直至车子驶出视线后,才开始在前面的停车场练习起滑板动作。路面有些倾斜,所以她只能尝试翻板动作……只不过她分明精力充沛,认为自己就算踩着滑板一路爬上镇属山,也完全不会感到地面有任何倾斜。好吧,现在就算她摔个屁股开花,可能也不会有任何感觉。要是有人来了怎么办?呃,她只是陪爷爷过来看一下有没有可以买的卡车,只不过是在这里等他,然后一起走回镇上。爷爷很喜欢散步,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这么做可以保持关节灵活。只是,诺莉不认为这是全部的原因,甚至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是从奶奶开始头脑不清楚时(虽然大家心里有数,却没人直接说出那就是老年痴呆)以后才开始散步的。

诺莉认为,他是在借散步排遣悲伤。散步真的办得到这种事?她认为可以。就像她知道自己只要站在滑板上头,从牛津那里的滑板公园楼梯扶手上一滑而下,心房就会把所有东西都赶出去,只留下喜悦与恐惧感。喜悦会占据她的心房,而恐惧则藏在心房后院的小木屋里。

就在感觉无比漫长的一会儿过后,她爷爷开着电话公司的旧货车从建筑物后方驶了过来。诺莉把滑板夹在臂下,跳进车内。这是她第一次坐在偷来的车子里头。

“爷爷,你真是厉害。”她说,亲了他一下。

7

小乔·麦克莱奇朝厨房走去,想从已经停止运转的冰箱里,拿瓶剩下的苹果汁喝。然而,当他听见母亲说出大包姆三个字的时候,便马上停下脚步。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在缅因州大学念书时认识的。当时,山姆·麦克莱奇的朋友都叫他大包姆,只是妈妈很少这么叫他,而且偶尔这么叫的时候,总会脸红地大笑起来,像是这外号有什么小乔不知道的低级含义。他只知道,妈妈这时会脱口说出这个外号——回忆起过往——一定代表了她正心乱如麻。

他又朝厨房门口走近一些。门是半开着的,他可以看见妈妈与杰姬·威廷顿坐在一起。杰姬今天没穿制服,而是穿着衬衫和褪色的牛仔裤。

要是她们抬起头的话,同样能够看得见他。他其实无意偷看,这么做并不酷,更别说他的母亲还心情欠佳,但此时,她们两个只是一同坐在餐桌前对望,杰姬还握着克莱尔的手。小乔看见母亲的双眼是湿的,使他自己也起了股想哭的感觉。

“不行,”杰姬说,“我知道你想去,但真的不行。只要今晚的事跟他们预料的一样就不行。”

“我至少可以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为什么我没有出现在那里吧?或者是写电子邮件给他!我可以这么做的!”

杰姬摇了摇头,表情虽说同情,但却坚定无比:“他可能会说出去,消息就可能会传到伦尼那里。要是伦尼在我们救出芭比与生锈克之前得到风声,那对我们而言,可就真的是场大灾难了。”

“如果我叫他严格保密——”

“克莱尔,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牵涉到两条人命,风险实在太大了。就连我们的命也一样。”她停了一下,“其中还包括你儿子的。”

克莱尔的肩膀垂了下去,接着又挺直身子:“那你带小乔过去,我等探访日一结束就过去。伦尼不会怀疑我的。我根本没见过戴尔·芭芭拉,也不算认识生锈克,顶多就是在街上遇到会打个招呼而已。我都是到城堡岩找哈特威尔医生看病。”

“但小乔认识芭比,”杰姬耐心地说,“导弹攻击的时候,小乔设立了转播机制。老詹知道这件事。难道你没想过他可能会把你抓起来,在你招出我们去了哪里以前,都不断地逼问你吗?”

“我不会,”克莱尔说,“我绝不会说出来。”

小乔走进厨房。克莱尔擦了擦脸颊,努力挤出微笑:“喔,嗨,甜心。我们只不过是在聊探访日的事,还有——”

“妈,他可能不只是逼问,”小乔说,“说不定还会动刑。”

她看起来吓坏了:“噢,他不会这么做的。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终究是镇上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再说——”

“先前他是个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没错,”杰姬说,“但现在,他已经打算要当皇帝了。早晚大家都会这么说的。你要小乔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想象你指甲被拔出来的模样吗?”

“别说了!”克莱尔说,“这太可怕了!”

克莱尔想把手抽回来,杰姬却不让她如愿。

“这件事只有成功跟失败两条路,要是失败了,我们也不可能安然无恙。这件事已经在进行中了,我们得完成才行。要是芭比在没有我们帮助的情况下逃了出来,那么老詹说不定真的会放他一马。毕竟,每个独裁者都需要有人扮演坏蛋的角色。但他并不会靠自己逃出来,不是吗?这代表老詹会试着查出我们的身份,把我们全部抹杀。”

“我真希望自己与这件事从来没有瓜葛,真希望我从来没参加过那场会议,也从来没让小乔参加过。”

“可是我们得要阻止他才行!”小乔抗议道,“伦尼先生正试着想让磨坊镇变成一个,呃,极权国家!”

“我阻止不了任何人!”克莱尔的声音近乎哀号,“我只是个家庭主妇!”

“要是这么说可以安慰你的话,”杰姬说,“你或许早在孩子们发现方块的时候,就注定要加入我们的行列了。”

“这才不是什么安慰,根本不是!”

“从别的角度来看,我们甚至算幸运的了,”杰姬接着说,“至少,目前我们还不需要带着更多无辜的人跟我们一起逃亡。”

“不管怎样,伦尼和他那群警察最后还是会找到我们,”克莱尔说,“你还不懂吗?这个镇不过就这么一丁点大而已。”

杰姬露出哀伤的笑容:“等到那时,我们的人数也会变得更多,还会有更多枪可用。到时伦尼也会知道这点的。”

“我们得尽快接管电台,”小乔说,“大家需要听到事情的另一面。我们得把真相传播出去。”

杰姬的双眼亮了起来:“小乔,这真是个好得不得了的点子。”

“我的天啊。”克莱尔说,用双手捂住了脸。

8

厄尼把电话公司的货车停在波比百货店的卸货区。我现在是个罪犯了,他想,就连十二岁的孙女也成了共犯。还是她已经十三岁了?这不重要。要是他们真被抓到,他也不认为彼得·兰道夫会把她当成青少年看待。

罗密欧打开后门,看见是他们后,双手各拿着一把枪,走至卸货区。“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很顺利,”厄尼说着,走上卸货区的楼梯。“路上半个人都没有。你那里还有其他枪吗?”

“嗯,有几把,在里面,就在门后头。诺莉小姐,来帮一下忙。”

诺莉拿起两把步枪,交给祖父,后者则把枪放进货车后方。罗密欧把装有十二捆防水布的推车推至卸货区。“现在还不用卸下来,”他说,“我只是要先裁出窗户的大小。等我们要过去时,就得封住车窗了,到时只会留下一条可以往外看——就像旧型的雪曼坦克那种——好让我们可以开车的缝隙。诺莉,我和厄尼忙这个的时候,你去把另外一辆推车推出来。如果推不动的话,就放在那儿吧,我们等会儿来推。”

另一辆推车载满装有食物的纸箱,其中大多数是罐头食品或露营用的袋装浓缩食品,其中一箱则装满质量低劣的冲泡式饮料粉。推车很重,但诺莉往前推动以后,就变得轻松多了。只是,要停下来又是另一回事。要不是罗密欧赶紧从原本站的地方移到货车后方伸手拦住,整辆推车可能会直接从卸货区掉落在地。

厄尼用了很多胶带,把防水布贴到偷来货车的小后车窗上头,擦了擦额头,开口说:“这真是太冒险了,波比——我们是在计划要让一整队该死的车队前往麦考伊果园。”

罗密欧耸了耸肩,开始把装有物资的纸箱搬到货车上,并靠着边缘堆放,留出中间位置,以备之后需要可以载人的空间。他的衬衫背后渗出大量汗水。“现在只能希望我们的行动足够安静迅速,镇民大会也能顺利掩护我们。除此之外,也没别的选择了。”

“茱莉亚和麦克莱奇太太的车窗也要贴上防水布吗?”诺莉问。

“嗯。我会在今天下午帮她们弄好。处理好之后,她们得先把车留在店后面,不能就这么开着窗户上贴着防水布的车到处乱晃——别人一定会问的。”

“你那辆凯迪拉克怎么办?”厄尼说,“这辆货车载完剩下的物资就没什么空间了,你老婆可以开那辆凯迪拉克过去——”

“米凯拉不去,”罗密欧说,“没什么改变得了她的心意。我问过她,只差没跪下来求她了,但还是被当成空气。我猜,我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因为除了她原本就知道的事情以外,我什么也没告诉她……至少说得不多。只有这样,万一伦尼过去找她,她才不会有麻烦。不过她就是不理我。”

“她为什么不理你?”诺莉睁大了眼问,但话才一出口,便看到祖父皱眉的神情,这才意识到这问题可能有些失礼。

“因为她是个倔强的甜心。我说她可能会受伤,但她只回答‘那就让他们来试试看啊’。这就是我的米凯拉。唉,真是活见鬼了。要是之后有机会的话,我或许会偷偷跑回镇上,看看她有没有改变心意。大家总说这就是女人的特权。来吧,我们再多搬一点箱子上车。厄尼,别让箱子挡住枪。我们或许会用得上。”

“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让你参与这件事,孩子。”厄尼说。

“没关系的,爷爷。与其被排除在外,我还是宁可加入。”至少就目前来说,这的确是真心话。

9

砰。安静。

砰。安静。

砰。安静。

奥利·丹斯摩盘腿坐在距离穹顶四英尺的地方,身旁放着他那个老旧的童子军背包。背包里放着他在前院捡的石头——事实上,石头多得都满出来了。他把包拿过来时,与其说是走路,不如说是拖着步子,一心认为帆布包的底部会裂开,害他的弹药洒得一地都是。由于这件事并未发生,所以此时他就坐在这里,挑出另一颗石头——一颗光滑无比的石头,从某个冰河时代起便被打磨至今——以投球方式朝穹顶扔去。石头似乎撞上了看不见的东西,又反弹回来。他把石头捡起,再度投出。

砰。安静。

一定有什么原理让穹顶可以反弹东西,他想着。这可能就是他弟与母亲丧命的原因。只是,大胡子的耶稣在上,这袋弹药已经够他丢上一天了。

石头回力镖,他想着,然后笑了出来。这是个真心的笑容,只是由于他的脸实在太过消瘦,所以看起来有点恐怖。他没吃什么东西,而且认为自己得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想再度进食。听见一声枪响,发现自己的母亲躺在餐桌旁,裙子向上翻起,露出内裤,有半颗头颅被轰飞……这种事会让一个人完全失去胃口。

砰。安静。

穹顶另一侧就像活动中的蜂巢;一个由帐篷组成的城市就这么突然出现。吉普车与卡车飞快地来回行驶,数百个军人在周遭忙碌不已,听从长官大喊出声的号令与咒骂,而号令与咒骂通常都会混为一体。

除了已经搭好的帐篷外,那里还正在搭建三座新的长形帐篷。帐篷前方已先立好了告示牌,分别写着:探访者一号招待处、探访者二号招待处与急救站。另一个长度甚至更长的帐篷,前方的告示牌则写着:餐饮供应站。就在奥利坐下来、开始用收集来的石头扔穹顶的不久之后,有两辆平板卡车载着一排排的流动厕所抵达现场。现在,一排排明亮的蓝色流动厕所已然定位,距离家属与所爱的人谈话、彼此看得见却摸不到对方的地方有足够的距离。

从他母亲头部喷出来的东西就像坏掉的草莓果酱。奥利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自杀,又为什么会挑在那个地方。为什么非要挑在他们吃饭的地方不可?她真的忘记自己还有另一个会在那里吃饭的儿子(这得先假设他没饿死的话),可能会因此永远无法忘记地板上那恐怖的景象吗?

就是这样,他想,她早就忘了。因为,罗瑞一直是她的最爱,她的小宠物。她很少会注意到我就在她旁边,除非我忘了喂牛,或是放牛出去后忘了打扫牛舍。再不然,就是我带了一张写着D的成绩单回家。因为罗瑞从来没有拿过A以外的成绩。

他扔了一颗石头。

砰。安静。

有几个陆军的家伙把一些告示牌立在穹顶附近。他可以看见面对磨坊镇的告示牌那面写着:

警告!

为了你自己的安全!

请与穹顶保持两码(六英尺)距离!

奥利猜,告示牌的另一面也写着相同的内容。

对另一边的人来说,这或许起得了作用,因为那边会有很多维持秩序的家伙。不过在这边,可能会有八百个镇民,却只有二十几个警察,其中大部分还是刚拿到这份工作的新手。要让这边的人与穹顶保持距离,就像想保护沙子堆成的城堡不被潮水冲到一样困难。

她的内裤是湿的,张开的双腿间还有一个水洼。她要么是扣扳机前就尿了裤子,再不然就是扣了扳机以后。奥利认为后者更有可能。

他扔了一颗石头。

砰。安静。

有个军队的家伙靠了过来。对方非常年轻,袖子上没有任何徽章,因此奥利猜想,他可能只是个士兵而已。他看起来约莫十六岁,但奥利觉得他的年龄一定还要更大些。他曾听说过小孩借由谎报年龄加入军队的事,但他猜,那已经是可以用计算机查出每个人经历之前的事情了。

那个陆军的家伙环顾一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到他,才以低沉的声音开口。他有着一口南方口音:“孩子?腻可以停下来吗?这声音烂我烦死了?”

“那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奥利说。

砰。安静。

“不勤啊,我有命在身。”

奥利没有回答,反而又扔了一颗石头。

砰。安静。

“腻为什么要这么啜?”那个陆军的家伙问。

他只是被派来立告示牌的,所以有空跟奥利说话。

“因为,迟早总会有一颗石头不会反弹。只要这件事一发生,我就要站起来,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这座农场。再也不要帮牛挤奶。外面的空气怎么样?”

“很好。只是很冷。我是从南卡罗来纳州来的。我向腻保证,这里的十月跟南卡罗来纳州的完全不同。”

奥利与那个南方男孩的距离不到三码,但这里很热,而且还臭烘烘的。

陆军的家伙指向奥利后方。“腻干吗不把石头留在这里,去管一下那些乳牛?”他的口音听起来变成了路牛,“把它们带进谷仓,帮它们挤奶或是在它们乳房上涂药膏之类的。”

“我们不用带牛。它们自己知道该去哪儿。只是,现在不必帮它们挤奶,更不用说涂油膏了。它们的乳汁都干了。”

“干,真的?”

“真的。我爸说草出了问题,还说草之所以有问题,是因为空气出了问题。我们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很差,就像屎一样。”

“真的?”陆军的这家伙看起来被这话给吸引住了。虽然两面均印有文字的告示牌已经够稳了,他还是握紧拳头,朝顶端敲了两下。

“真的。我妈今天早上自杀了。”

陆军的这家伙原本举起手要再敲一下,一听见这话,就把手放了下来。“孩子,你是骗我的吧?”

“没有。她在餐桌边开枪自杀。是我发现她的。”

“喔,这真是太难过了。”军人朝穹顶走近。

“我弟上星期天死的时候,因为当时他还没完全死掉,所以我们还把他带到镇上。但发现我妈时,她已经死透了,所以我们直接把她埋在山丘上了。我爸跟我一起埋的。她喜欢那里。在每件事还没变得那么讨厌以前,那里很漂亮。”

“天啊,孩子!你简直是到地狱走了一遭!”

“现在还在地狱。”奥利说。这话就像触动了他体内的开关,使他开始哭了起来。他站起身,朝穹顶走去。他与年轻的士兵看着彼此,距离不到一英尺远。那士兵举起了手,并在电流传到身上的瞬间往后缩了一下,但随即就没事了。他把手贴在穹顶上,手指张开。奥利也举起了自己的手,从他这一侧把手贴到穹顶上头。他们的手看似相互触碰,手指贴着手指,手掌贴着手掌,但其实根本没有。这只是个徒劳无功的举动,并会在隔天不断重复上百上千次之多。

“孩子——”

“艾姆斯!”某个人大声咆哮,“给我滚到这里来!”

士兵艾姆斯就像个被抓到偷吃果酱的孩子,整个人跳了起来。

“我再说一次,给我过来!”

“在这里等我一下,孩子。”士兵艾姆斯说,跑步前去挨骂。奥利认为,他一定被骂一顿就没事了。毕竟,你可没办法降士兵的级。当然,他们也不会让他再到这个栅栏边来,好让他能跟动物园里的动物继续说话。我甚至连颗花生都没拿到,奥利想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现在没奶可挤的乳牛——它们现在连草都不怎么吃——接着坐回背包旁边。

他翻着背包,找出另一颗光滑的石头。他想到死去的母亲那只涂有指甲油的手向外伸长的模样,以及一旁那只还拿着枪的手,枪管仍在兀自冒烟。

接着,他扔出一颗石头,石头击中穹顶,反弹回来。

砰。安静。

10

星期四下午四点,新英格兰北部全被云层笼罩,阳光只能从云层里那个袜子形状的洞口洒进切斯特磨坊,就像一盏模糊的聚光灯似的。吉妮·汤林森去检查小詹的状况,问他需不需要头痛药。

他先是回答不用,但随即又改变主意,说想要一点泰诺林或雅维。等她拿回来时,他还从病房另一头自己走过来拿。她在他的病历中写下:走路依旧是跛的,但状况似乎已有好转。

四十五分钟后,瑟斯顿·马歇尔把头探进病房时,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以为小詹到了休息室,但去那里检查后,才发现里头只有心脏病患者埃米莉·怀特豪斯一个人。埃米莉的恢复状况良好。

瑟斯顿问她有没有看见一个深金色头发、走路有些跛的年轻人,她回答没有。瑟斯顿又回到小詹的病房,检查了一下衣橱。里头也是空的。由此看来,那个患有脑瘤的年轻人换了衣服,跳过文书阶段,替自己直接办了离院手续。

11

小詹走路回家。肌肉一旦再度活络起来,走路一跛一跛的情况似乎就完全消失了。除此之外,漂浮在他左边视线的黑色锁孔状阴影,也已缩小到一颗弹珠的尺寸。或许他并没有吸入足够的铊剂量。这很难说。不管怎样,他都必须实践对上帝的承诺。只要他照顾好艾普顿家的孩子,上帝就会眷顾他。

他离开医院时(走的是后门),计划中待办事项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爸。但当他走到家时——他的母亲就死在这栋房子里,莱斯特·科金斯与布兰达·帕金斯也是——却改变了主意。要是他杀了父亲,特别召开的镇民大会就会因此取消。小詹不希望这样,因为镇民大会可以有效掩护他更想完成的任务。大多数警察都会在那里,这会让鸡舍变得更为容易潜入。他只希望自己手上有那个涂了毒的军籍牌。他一定会很乐意把军籍牌塞进芭—比垂死前的喉咙里。

不管怎样,反正老詹也不在家。屋子里唯一活着的东西,是他凌晨看见的那头大步跨过医院停车场的狼。它就位于楼梯中间往下看着他,胸中发出咆哮的声音。它毛皮蓬乱,双眼是黄色的,脖子上还戴着戴尔·芭芭拉的军籍牌。

小詹闭上眼,默数到十。他再睁开眼时,那头狼已经不见了。

“我现在是狼了,”他对着闷热的空房子低声说,“我是个狼人,亲眼看见了朗·切尼与皇后一起跳舞。”

他走上楼,没注意到自己又开始跛了起来。他的制服放在衣柜里,就连枪也是——一把贝雷塔九二金牛座手枪。警察局里有十几把枪,经费大多是国土安全局出的。他检查贝雷塔手枪的十五发子弹弹夹,里头全都装满了。他把枪插入枪套,束紧系在瘦削腰部的腰带,走出自己的房间。

他在楼梯顶端停了一下,思考起镇民大会顺利进行、他可以开始行动以前,自己该去哪里才好。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甚至也不想被看到。

接着,他想到了地点:

一个很好的躲藏地点,还离他的任务目标很近。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他又开始该死的一跛一跛了,就连左脸也没了知觉,像是被冻结起来似的——脚步蹒跚地走进客厅。他在父亲的书房前短暂停留了一会儿,思索着是否应该打开保险箱,把里头的钱全都烧掉。

最后他决定算了,没必要花力气这么做。他隐约想起一个笑话,讲的是两个银行家被困在荒岛上,不断交易彼此衣服的故事。虽然他想不太起来笑话的包袱,因此无法完全理解笑话的有趣之处,但还是发出了短暂的几声哈哈。

穹顶西侧的云层下方,太阳逐渐消失,天色变得阴沉下来。小詹走出屋外,消失在黑暗之中。

12

五点十五分时,艾丽斯与艾登·艾普顿走进他们借住的那栋房子的后院里。艾丽斯说:“卡罗琳?你可以带艾登跟我……去镇民大会吗?”

卡罗琳·斯特吉斯正在用卡拉李·杜玛金的食物库存与面包(放得有点久,但还能吃)做花生奶油果酱三明治,一脸惊讶地望向两个孩子。

她从未听过孩子要求参与成年人的会议,还以为要是问他们的话,他们可能会想方设法地避掉这件无聊的事。她对这提议感到心动,毕竟要是孩子们去了,那么她也能去。

“你确定吗?”她问,弯下腰来,“你们两个都想去?”

在这几天之前,卡罗琳会说她对生儿育女没有兴趣,她想要的是成为老师或作家。或许当个小说家吧。虽然对她来说,写小说是件很危险的事:要是你费尽所有时间写了一千页,成果却很烂该怎么办?还是写诗好了……可以游荡全国(说不定还是骑摩托车)……开些朗读会与教学研讨会,自由如鸟……这样一定很酷。说不定还能遇见一些有趣的人,一起喝红酒,在床上讨论西尔维娅·普拉斯。艾丽斯与艾登改变了她的想法。她爱上了他们。她希望穹顶能消失——她当然这么希望——但让他们两个回到母亲身边,却会让她感到伤心。

她多少希望他们也会因此有些伤心。这想法或许有点卑劣,但却是真心的。

“艾登?你也真的想去?大人的会议可是又长又无聊的。”

“我想去。”艾登说,“我想看到所有人都在一起。”

卡罗琳懂了。让他们感兴趣的原因,与讨论资源问题及镇公所打算如何运用资源无关;怎么会呢?艾丽斯九岁,艾登也才五岁。但他们的确希望看见所有人聚在一块儿,就像个大家庭一样。

这是有其意义的。

“你们会听话吗?不会乱动或偷偷说话?”

“当然。”艾丽斯拿出自己的尊严说。

“我们出门前,你们先尿尿好不好?”

“好!”这回,女孩翻起了白眼,一副卡罗琳是个笨蛋,让她有点受不了的表情……就连这表情也让卡罗琳挺喜欢的。

“那我就把这些三明治打包带去啰,”卡罗琳说,“我们还有两罐饮料,要是小朋友乖,又会用吸管的话,就给他们喝。不过在小朋友急着喝更多饮料前,得先上厕所才行。”

“我会用吸管,”艾登说,“有惊惊吗?”

“他是指惊奇巧克力派。”艾丽斯说。

“我知道他的意思,不过这里一个也没有。不过,我想可能会有些全麦饼干,上面还洒了肉桂糖粉。”

“肉桂全麦饼干棒极了,”艾登说,“我爱你,卡罗琳。”

卡罗琳露出微笑。她认为这话比她读过的所有诗都更美丽,甚至就连威廉斯那首与冰梅子有关的诗也比不上。

13

安德莉娅·格林奈尔走下楼梯,虽说脚步缓慢,步伐却十分沉稳,让茱莉亚看傻了眼。安德莉娅有了变化。化妆与梳顺那头乱发只是部分,而非全部。看着她的样子,茱莉亚才察觉,自己有多久没看见镇上的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原本的模样了。今晚她穿了一件令人印象深刻、腰间附有腰带的红色连衣裙——那件连衣裙看起来像是安·泰勒牌的——还背着一个袋口有抽绳的布制大背包。

就连贺拉斯也看傻了。

“我看起来怎么样?”安德莉娅走到楼梯底部时问,“会不会像是只要拿着扫把,就能飞去参加镇民大会?”

“你看起来很棒,年轻了二十岁。”

“亲爱的,谢谢你。不过楼上不是没有镜子。”

“如果那面镜子没能让你看出你现在有多好,你最好试试楼下这面,这里的光线好多了。”

安德莉娅把背包换到另一只手,像是很重似的。“嗯。我猜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不管怎样,至少好一点。”

“你确定身体应付得了?”

“我想应该可以,但只要我一开始颤抖,就会从侧门溜走。”安德莉娅根本无意溜走,不管有没有发抖都一样。

“背包里装了什么?”

老詹·伦尼的午餐,安德莉娅想,我打算在全镇面前喂他吃下去。

“我总是会把自己正在织的东西带去镇民大会。有时,镇民大会实在既冗长又沉闷。”

“我可不认为这次会闷。”茱莉亚说。

“你也会去,不是吗?”

“喔,我想会吧,”茱莉亚含糊带过。她希望自己能在镇民大会结束前远离切斯特磨坊的镇中心。“我还有几件事得先处理。你能自己过去吗?”

安德莉娅给了她一个滑稽的表情:拜托,老妈。“只要沿着这条街下山就到了,我都这么走过多少年了。”

茱莉亚看了一下表。还有十五分钟才六点。

“现在出门不会太早吗?”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艾尔会在六点开门,我想确定自己能有个好位置。”

“作为一个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你有权坐在台上,”茱莉亚说,“只要你想的话就可以。”

“不,我可不这么认为。”安德莉娅再度把背包换到另一只手。里头的确装着她在编织的东西;但也装着“维达”档案,以及弟弟抽筋敦送她的那把防身用的点三八手枪。她认为,那把枪同样可以用来保护小镇。一座小镇就像一具身体,只不过比人类的身体更具优势;要是小镇长了颗有问题的脑袋,移植手术就会有用。或许这么做不会害死这座小镇。她祈祷不会。

茱莉亚一脸困惑地看着她,让安德莉娅意识到自己竟想出了神。

“我想,今晚我还是坐在镇民的位置上就好。不过只要时机一到,我还是照样拥有发言权。你可以好好期待这点。”

14

关于艾尔·提蒙斯六点会开门的事,安德莉娅说得没错。主街原本一整天都没什么人,此时则挤满前往镇公所的人潮。从住宅区走下镇属山的人大多三两成群,人数比主街更多。从东切斯特区与北切斯特区来的车辆纷纷抵达,绝大多数的车上都坐满了人。看起来,似乎没人想单独度过今晚。

她抵达的时间,早到足以让她挑选座位。她最后选了讲台数过来第三排的位置,就靠在走道旁。她正前方第二排坐的人是卡罗琳·斯特吉斯与艾普顿姐弟。两个孩子全都睁大了眼,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每一个人与每一件事。小男孩的手上似乎还紧紧握着一块全麦饼干。

另一个提早抵达的人是琳达·艾佛瑞特。

安德莉娅从茱莉亚那里听到了生锈克被逮捕的事——这简直荒谬绝伦——因此知道他的妻子肯定心力交瘁。然而,她却用优雅的妆容和一件附有大口袋的漂亮裙子遮掩了这种感觉。以安德莉娅自己的状况来说(口干舌燥、头痛、胃部翻腾),她不禁十分佩服琳达的勇气。

“过来跟我一起坐,琳达,”她说,拍着身旁的位置。“生锈克怎么样了?”

“不知道,琳达说,”滑过安德莉娅身旁坐下。

有某个东西在其中一个可爱的大口袋里传出碰撞声响。“他们不让我见他。”

“这种处置方式就要被纠正了。”安德莉娅说。

“嗯,”琳达冷冷地说,“一定会的。”她“哈啰,小朋友,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朝前俯身:“他叫艾登,”卡罗琳说,“这是——”

“我叫艾丽斯。”小女孩举起一只手,就像女王接受他人宣誓效忠似的。“艾登和我……是穹儿。穹儿的意思是因为穹顶而变成孤儿的孩子。这是瑟斯顿发明的说法。他会变魔术,比如从耳朵里变出一个二十五分硬币。”

“嗯,那看来你们已经渡过难关了。”琳达说,露出微笑,但她心里没有任何笑意;事实上她这辈子从没如此紧张过。用紧张形容显然太过温和,她简直就害怕得快失禁了。

15

六点半时,镇公所后方的停车场已经满了。

就连主街、西街与东街的停车位也停满车辆。六点四十五分时,甚至就连邮局与消防局的停车场也满了,镇公所内的座位几乎已坐满了人。

老詹早已料到座位不足的可能性。艾尔·提蒙斯和一些新加入的警察,一起把美国退伍军人会馆的长椅搬到草地上头,长椅的一面印着支持我们的军队,另一面则印着再玩几把宾果吧!前门两侧各放着一台雅马哈牌的大型扩音器。

镇上大多数的警力——老鸟警察中只有一个没来——均在场维持秩序。比较晚到的人抱怨得坐在外头(不然就是长椅坐满时,抱怨自己只能站着)。兰道夫警长对他们表示,他们应该更早过来才对:要是你爱睡懒觉,就会因此错失良机。

再说,他又这么补充,今晚是个很棒的夜晚,天气晴朗温暖,晚一点还有机会看到那颗巨大的粉红色月亮。

“只要不在乎空气的话就很棒。”乔·巴克斯说。牙医自从在医院里吵了那场架、被迫放弃他的松饼以后,就一直不开心。“我希望那玩意儿可以让我们听得够清楚。”他指着扩音器。

“一定清楚,”兰道夫警长说,“这组器材是从北斗星酒吧搬来的。汤米·安德森说那是最顶级的,而且还是他亲手安装。你可以想象成这里正在播放电影,只差在没有画面而已。”

“我只觉得那东西让我看了就不爽。”乔·巴克斯说,跷起腿来,装模作样地抚平裤子上的折痕。

小詹躲在他的藏身处——和平桥中,透过墙缝偷看他们。他有点意外这个地方竟然能让他一览无遗,对于扩音器的存在更是感到欣慰无比。这样,他就能从这里听到一切了。只要他父亲一开始演讲,他就可以执行自己的任务了。谁碍我的事儿,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他想。

就算天色越来越暗,也不可能看不到他父亲那颗圆滚滚的大肚子。更别说,镇公所今晚电力充足,一盏自窗内射出的椭圆形光芒,就照在塞满车辆的停车场边缘处。老詹与卡特·席柏杜此时就站在那里。

老詹没有被监视的感觉——或者说,他只有被每个人盯着的感觉,所以根本没有差别。他看了看手表,时间刚过七点。经过多年历练,他的政治经验告诉他,一场重要的会议总要晚个十分钟开始,不能多也不能少。这代表他现在就得沿着通道过去了。他拿着一个夹有讲稿的活页夹,然而一旦他进入状态,根本就无需讲稿。他知道该讲什么,觉得自己早在昨晚梦中便发表过这场演讲,不只说了一次,而是好几次,每次都越讲越好。

他用手肘轻撞卡特:“是时候准备上场了。”

“是。”兰道夫就站在镇公所阶梯那里(他可能以为自己看起来像他妈的恺撒大帝吧,老詹想),卡特跑了过去,把警长带回这里。

“我们从侧门进去。”老詹说,看着手表,“再过五——不对,四分钟以后就开始。你带头,彼得,我走第二个。卡特,你就跟在我后头。我们直接上台,可以吗?走路的样子要信心满满——别一副甜煞的无精打采的模样,这样才会有热烈的掌声。我们站定不动,等掌声逐渐停下后,再坐下来。彼得,你坐我左边,卡特,你坐在右边。我会朝讲台走去,一开始会先祈祷,接着让每个人都站起来唱国歌。在这之后,我就会开始说话,然后尽快进入议程。他们对每一项提案都会投赞成票。懂了吗?”

“我紧张得就跟个疯婆子一样。”兰道夫老实承认。

“别紧张。一切都会顺利得很。”

关于这点,他错得离谱。

16

就在老詹与随扈们朝镇公所侧门走去时,萝丝把餐厅的货车转进麦克莱奇家的车道。跟在她后方的,则是一辆外观朴素的雪佛兰轿车,司机是乔安妮·卡弗特。

克莱尔走出屋外,一只手拿着手提式行李箱,另一只手则拿着装有食物与日用品的帆布背包。

小乔与班尼·德瑞克也分别拿着一个手提式行李箱,只不过班尼那个行李箱中的衣服,大多是从小乔的衣橱里拿的。班尼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小帆布袋,里面装满了麦克莱奇家储藏室里的东西。

山下的方向响起从扩音器中传出的掌声。

“快点,”萝丝说,“他们开始了,我们该赶快闪人。”莉萨·杰米森跟着萝丝一同前来。

她打开货车车门,开始帮忙把东西放到车上。

“车上有遮车窗用的防水布吗?”小乔问萝丝。

“有,乔安妮车上还有不少备用的量。我们先开到你说还算安全的地方,再把车窗封起来。行李箱给我。”

“这简直就是疯了。”乔安妮·卡弗特说,一边从自己的车与蔷薇萝丝餐厅的货车中间笔直走过,由此萝丝确定她没有喝几杯什么的。这是件好事。

“或许吧。”萝丝说,“你准备好了吗?”

乔安妮叹了口气,用手搂住女儿纤细的肩膀:“准备好什么?准备好接受迅速恶化的一切?也只能走啰。我们会在那里待上多久?”

“我不知道。”萝丝说。

乔安妮又叹了一口气:“唉,至少那里够暖和。”

小乔问诺莉:“你爷爷去哪儿了?”

“他跟杰姬与波比一起待在我们从伦尼二手车行偷来的货车里。他们两个去救生锈克与芭芭拉先生时,我爷爷会在外面等他们。”她给了他一个吓得半死的微笑,“他是负责接应的驾驶员。”

“那个老傻瓜真是傻得不行。”乔安妮·卡弗特说。这话让萝丝想把她拉过来揍上几拳,注意到莉萨也朝她看了一眼,眼神中泄露出相同的情绪。不过现在没时间吵架,更遑论是动手了。

要是不团结的话,我们就会一个个死于非命,她想。

“茱莉亚呢?”克莱尔问。

“她会跟派珀一起。还有她的狗。”

镇中心那里,扩音器(就连坐在外头长椅上的人也加入其中)传出切斯特联合合唱团的声音,大家一同高唱美国国歌。

“走吧,”萝丝说,“我来带头。”

乔安妮·卡弗特用不开心的声音又说了一次:“至少那里够暖和。走吧,诺莉,过来当你老妈的副驾驶。”

17

勒克莱尔花店南侧有条送货专用的小巷,偷来的那辆电话公司的货车就停在这儿,车头朝外。

厄尼、杰姬与罗密欧·波比坐在车内,听着街上传来的国歌声。杰姬双眼一热,然后发现自己不是唯一被感动的人;坐在驾驶座上的厄尼从后口袋拿出手帕,擦了擦双眼。

“我猜我们不需要琳达给我们指示了,”罗密欧说,“没想到他们会弄来扩音器。那东西可不是我这边提供的。”

“可以让别人看见她在那里,同样是件好事。”杰姬说,“罗密欧,你带面具来了吗?”

他举起迪克·切尼的头套式塑料面具。虽然罗密欧有各式各样的商品,却没有杰姬想要的小美人鱼面具,因此她分到一个哈利·波特的好朋友赫敏的面具。厄尼的达斯·维达面具就放在座位后头,不过杰姬认为,如果他真的需要戴上那个面具,那只能说明他们真的麻烦大了。不过她没把这念头大声说出来。

说真的,那又怎样?只要我们突然在镇上消失,每个人都想得出我们消失的原因。

不过,怀疑与确认终究不同,要是伦尼与兰道夫只有怀疑,那么他们留下来的朋友与亲人,可能只会被严厉地询问一番而已。

可能而已。杰姬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这还真是个有力的词汇。

国歌唱完了,更热烈的掌声随之响起,接着,镇上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开始说话。杰姬检查一下她带来的枪——这是她私人备用的——认为接下来的几分钟,可能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时刻。

18

芭比与生锈克站在各自的牢门前,听老詹开始演讲。多亏镇公所大门前的扩音器,他们听得相当清楚。

“谢谢!谢谢大家!感谢你们过来!感谢你们的勇气、坚强、忍耐,你们是全美国最棒的人!”

掌声热烈。

“各位先生女士……还有小朋友也是,我看见台下有几个……”

一阵温和的笑声响起。

“各位都知道,我们身陷可怕的困境。今晚,我打算告诉各位,我们是怎么卷进这件事的。我不知道所有细节,但我会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因为各位值得知道。等到我讲完,你们知道状况后,我们得进行一场简短而重要的议程。但最重要的是,我想先告诉各位,你们让我有多么骄傲,以及在上帝——与你们——面前,我有多么虚心,能够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里,成为你们选择的领导者。我想向各位保证,我们会顺利度过这场试炼,只要团结一心,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们会变得更强壮、更虔诚,比过去任何时刻还要更好!现在,我们或许就像在沙漠里的以色列人一样——”

芭比翻了个白眼,生锈克则握着拳,做了一个赶苍蝇的手势。

“——但很快,我们就会抵达迦南,享用上帝与美国同胞为我们准备的奶与蜜的盛宴!”

掌声更为热烈,听起来像是起立鼓掌。十分肯定的是,即使楼下真的有窃听器,此时楼上的三四名警察也一定都挤在警察局门口,听着老詹的演讲。芭比说:“做好准备,我的朋友。”

“我准备好了,”生锈克说,“相信我,我准备好了。”

只要事情跟原本计划的一样,琳达不会跟那些人一起闯进来就没问题,他想。他不希望她杀害任何人,但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她冒着被杀害的风险。就算为了他也不行。就让她待在外头就好。老詹或许疯了,但只要她跟其他镇民待在一起,至少还是安全的。

在爆发枪战前,他是这么想的。

19

老詹欣喜若狂。他完全控制了他们,把他们握在手中。好几百人,有曾经投票给他的,也有曾经否定他的。他从来没在这大厅中见过这么多人,甚至就连讨论学校祈祷制度和学校预算的情况下也没有。他们肩并着肩、腿并着腿坐在一起,外面就跟里头一样满满是人,全都在专心听他说话。桑德斯擅离职守,格林奈尔坐在台下(她穿了一身红,又坐在第三排,实在很难不注意到她),所有这些人全是属于他的。他们的眼神恳求他来照顾他们,保护他们。他的保镖就站在身旁,加上看见警察——他的警察——在大厅两侧站成一排,更是让他狂喜不已。他们还没全领到制服,但每个人都配有武器。民众里,至少有一百个以上的人都戴着蓝色臂章。就像他拥有自己的私人军队一样。

“各位亲爱的镇民,你们大多都知道我们逮捕了一名叫戴尔·芭芭拉的人——”

喝倒彩的声音与嘘声疯狂响起。老詹静待声音退去,外表严肃,内心却开心不已。

“原因是他杀害了布兰达·帕金斯、莱斯特·科金斯,以及两个我们都认识也都很喜欢的可爱女孩,安琪·麦卡因与小桃·桑德斯。”

更多嘘声响起,其中还间杂“吊死他!”及“太恐怖了!”的叫声。后者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布洛尼商店的日班经理威尔玛·温特。

“你们不知道的是,”老詹继续说,“穹顶是一群狡猾科学家组成的精锐犯罪集团,以及由政府资助的秘密组织共同策划的成果。各位亲爱的镇民,我们成为了实验的白老鼠,而戴尔·芭芭拉就是那个被委派策划、来这里卧底、引导实验状态的指挥者!”

这话让所有人全陷入震惊的沉默之中。接着,一阵怒吼响起。

等到怒吼平息后,老詹才继续说下去,双手撑在讲台的两侧,肥厚的脸孔闪烁着真诚的光芒(或许还能看出高血压的影响)。他的讲稿放在面前,但仍是合上的。他根本没必要看讲稿。上帝会控制他的声带,让他的舌头自己动起来。

“我刚才提到秘密资助时,你可能还不懂我的意思。答案让人非常惊讶,却又简单明了。虽然人数还不确定,但戴尔·芭芭拉给了一些镇民一笔钱,盖了一栋毒品工厂,同时还为毒枭制造了数量庞大的冰毒,其中有些人与中央情报局有关系,把毒品送到了整个东岸。虽然他还没招出所有共犯的名字,但其中一个——得在这里告诉你们他是谁,让我十分伤心——很可能就是安迪·桑德斯。”

台下传来不解的喧哗与呼声。老詹看见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从座位上站起,接着又坐了回去。

这就对了,他心想,乖乖坐着。要是你鲁莽到敢质疑我,我就会把你生吞活剥。不然就是用手指指着你,对你提出指控,让人们把你生吞活剥。

说真的,他认为自己真能办到这点。

“芭芭拉的老板——也就是指挥他的人,是你们都在新闻里见过的人。他声称自己是美国陆军上校,但其实,他就是掌管那些科学家以及负责这场魔鬼实验的政府官员。芭芭拉的供词就在这里。”他拍了拍运动外套,外套的内口袋里,放着他的皮夹与一本袖珍本《新约》,上面有红字印刷的基督箴言。

在此同时,更多高喊“吊死他!”的声音响起。

老詹举起一只手,垂着头,面色凝重,总算让呼声平息下来。

“我们会让全镇投票决定该如何处置芭芭拉——结合大家的自由意见,做出最后表决。各位先生女士,这完全掌握在你们手中。要是投票结果认为该处死他,那么他就会死。不过,由于我是各位的领导者,所以不会采取绞刑,而会让警方组成的行刑队来处决他——”

疯狂的掌声打断了他的话,大多数与会人士还站了起来。老詹朝麦克风俯身。

“——不过,我们得先探出这个背叛者隐藏在那颗可恨的心里头的每一项情报才行!”

此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但安德莉娅没有;她就坐在第三排靠中央走道的位置,抬头看着他的双眼原应虚弱、朦胧、困惑,此刻却并非如此。你高兴怎么看我都行,他想,只要像个乖女孩一样,乖乖坐着就好。

同时,他完全沉醉在掌声之中。

20

“现在吗?”罗密欧问,“杰姬,你觉得呢?”

“再等一会儿。”她说。

没有其他原因,完全是出自本能,她的直觉通常十分可靠。

日后,她会不断思索,要是自己当时对罗密我们走吧的话,欧说出好,将可以拯救多少条人命。

21

小詹从和平桥侧壁的裂缝望去,看见就连坐在外头长椅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告诉杰姬再等一会的本能,则告诉他现在就是动身的时刻。他一跛一跛地走出和平桥靠镇立广场的那侧,穿过了人行道。生他的那个家伙又开始说话时,他已朝着警察局走去。他视野左侧的那块暗色斑点又扩大了,意识却清醒得很。

我来了,芭—比。我现在就来找你了。

22

“那些人是造谣高手,”老詹继续说,“等你们到穹顶探望亲爱的亲人时,他们就会加速对付我。寇克斯与他的手下绝不会停止抹黑。他们会叫我骗子、小偷,甚至还会说制造毒品的事是我一手操控的——”

“本来就是。”一个清晰响亮的声音说。

说话的人是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她起身时,每一双眼都盯着她看,那身鲜艳的红衣十分引人注目。她盯着老詹看了好一会儿,冷冷的表情中充满不屑意味。接着,她转身面对那些四年前,杰克·凯尔年迈的父亲比利·凯尔中风过世时,把票投给了她、让她成为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人们。

“大家得先把恐惧放到一旁,”她说,“只要你们这么做,就会发现他说的事实在可笑之至。老詹·伦尼想让你们跟大雷雨中的牛一样,吓得惊慌失措。我这辈子都跟你们生活在一起,而我认为他是错的。”

老詹等待抗议的呼声响起。完全没有。这并不代表镇民们相信她,他们只是被突如其来的转折吓傻了。艾丽斯与艾登·艾普顿全都转过身去,跪在长椅上,瞪大双眼看着这位穿着红衣服的女士。就连卡罗琳也同样目瞪口呆。

“一场秘密实验?这是什么鬼话!我得承认,我们的政府在过去五十年以来,的确做了些很糟糕的事。但用某种力场把整个小镇的人囚禁起来?就为了想看看我们的反应?这实在太蠢了。只有恐惧的人才会相信这种事。伦尼知道这点,所以一直都在策划恐怖行动。”

老詹有一会儿丢失了节奏,但现在,他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当然,他还有麦克风在手。“各位先生女士,安德莉娅·格林奈尔是个好女人,但今晚她失去了自我。当然,她和我们一样被吓坏了,不过除此之外,我很遗憾地得说,她有相当严重的药物问题。因为一次跌倒的意外,导致她得服用一种非常容易上瘾的药物,药物的名称是——”

“这几天以来,我没吃过任何药效比阿司匹林强的药。”安德莉娅清晰响亮地说,“我带了一份可供证明的文件要给大家看看——”

“马文·瑟尔斯?”老詹激动地说,“你可以带几个同僚有礼貌地让格林奈尔委员离开这里,护送她回家吗?”

一些赞同的细语声响起,而非他原本以为的大声支持。马文·瑟尔斯才往前跨出一步,亨利·莫里森就伸手至他胸前,把他往后推到墙上,撞上墙壁的声音清晰可闻。

“让她把话说完,”亨利说,“她也是镇上的官员,所以让她说完。”

马文抬头望向老詹,这时,安德莉娅从大背包里拿出一个棕色牛皮信封,让老詹几乎像是被催眠般地盯着她看。他才一看到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布兰达·帕金斯,他心想,喔,这个婊子,就算死了还是能继续耍贱。

安德莉娅举高信封,让四周开始骚动起来。又开始发抖了,他妈的发抖,而且还是最不恰当的时机。但她并不意外;事实上,或许还早就预料到了。这是压力造成的。

“信封里的资料,是布兰达·帕金斯给我的,”她说,至少声音还稳得很。“收集这份资料的人,是她的丈夫与州总检察长。公爵帕金斯正在调查詹姆斯·伦尼涉人的一连串轻重罪行。”

马文看向他的朋友卡特,想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卡特回望着他,眼神明亮锐利,几乎有些调皮。他指向安德莉娅,接着把手侧贴向喉咙:让她闭嘴。这回,亨利·莫里森并没有阻止马文——就像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一样,亨利只是呆呆地看着安德莉娅·格林奈尔。

就在马文匆忙弯腰走过台前,像是从电影院银幕前走过一样时,就连马蒂·阿瑟诺与弗莱德·丹顿也加入了他的行列。会场另一边,托德·温德斯塔与萝伦·康瑞也动了起来。温德斯塔的手放在他拿来充当警棍用的一把锯短的胡桃木拐杖上,康尼则把手放在枪托上。

安德莉娅看见他们过来,却没有停下。“证据就在信封里,我相信这可以证明——”……布兰达·帕金斯就是因此而死的,她打算这么说,却开始颤抖起来,左手的汗水使她没能握紧背包袋口的抽绳。背包掉在走道上,那把用来防身的点三八手枪就像潜望镜一样,从折着的袋口处滑了出来。

在每个人显然都仔细听着的沉默会场里,艾登·艾普顿说:“哇!那位女士带了枪!”

现场再度陷入因震惊引发的短暂沉默。卡特·席柏杜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奔至他的老大身前,大喊:“枪!枪!枪!”

艾登跑到走道想看得更清楚些。“不要,艾登!”卡罗琳大喊,就在马文开出第一枪时,弯腰抓住了他。

子弹在光滑的木制地板上打了个洞,位置就在卡罗琳·斯特吉斯的鼻子前方。碎片飞了起来,其中一块击中她的右眼下方,鲜血开始自她脸上流下。她模糊地意识到每个人全都尖叫起来。她跪在走道上,抓着艾登的双肩,就像美式足球那样,用力把他从双腿之间往后抛去。他被扔回他们原本坐着的那排长椅之间,吓了一跳,却没有受伤。

“枪!她有枪!”弗莱德·丹顿大喊,把马文推至一旁。之后,他会发誓说那个年轻女人想伸手捡枪,反正,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什么会伤害她。

23

多亏了扩音器,让坐在偷来货车里的三个人,全听见镇公所那场镇民大会的变化。老詹的演说及随之而来的掌声被某个女人大声打断,但她离麦克风太远,他们无法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她的声音被一阵骚动的尖叫声淹没打断。接着则是一声枪响。

“怎么回事?”罗密欧说。

又传来枪响。两声,或者三声。更多尖叫传出。

“不重要,”杰姬说,“开车,厄尼,开快点。如果要动手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24

“不要!”琳达大喊,跳了起来,“别开枪!这里有孩子!这里有孩子!”

会场爆发了混乱。或许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的确不是牛,但现在是了。人群涌至开着的前门那里。一开始有几个人顺利出去,但接下来的人则卡在门口。少数灵魂中还保有一点理智的人,回头沿侧面或中央走道,朝舞台旁的紧急出口奔去,但他们只是少数。

琳达朝卡罗琳·斯特吉斯伸手,想把她拉回相对安全的长椅间。这时,陶比·曼宁沿着中央走道全速奔跑,膝盖撞着了琳达的后脑勺。她往前倒下,感到头晕目眩。

“卡罗琳!”艾丽斯·艾普顿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大喊,“卡罗琳,起来!卡罗琳,起来!卡罗琳,起来!”

卡罗琳开始站了起来,这时,弗莱德·丹顿直接朝她眉间开枪,瞬间就要了她的性命。两个孩子开始尖叫,带有雀斑的脸上沾着她的鲜血。

琳达隐约意识到自己被人又踢又踩。她撑起双手与膝盖(目前想站起来显然有点困难),爬进她原来位置对面的长椅通道。她的手就压在后来卡罗琳流出的更多鲜血上头。

艾丽斯与艾登想去卡罗琳身旁。安德莉娅知道,要是他们跑进走道,可能会因此受到重伤(何况,她也不想让他们看见那个她以为是他们母亲的人现在的模样),因此跨过前面的长椅,抓住他们两个,扔下了装有“维达”档案的信封。

卡特·席柏杜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原本站在伦尼身前,用身体挡住他,但此刻拔出了枪,以前臂固定枪管位置。他扣下扳机,那个穿红衣服的麻烦货——也就是引发这场骚动的女人——往后飞了出去。

会场里一片混乱,但卡特没有理会。他走下阶梯,直接朝倒在地上的红衣女人走去。人群沿中央走道乱窜,他把挡在前面的人先左后右,全部推开。正在哭泣的小女孩试图抱住他的腿,但卡特看都不看,就把她踢到一旁。

他一开始没找到信封,后来才总算看见。格林奈尔那女人摊着双手,信封就在其中一只的旁边。信封中间写有维达二字,上头还有个大大的血脚印。在混乱中,卡特依旧保持冷静,环顾四周,看见伦尼看着他的听众陷入混乱的局面中,表情震惊,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好极了。

卡特拉出衬衫下摆。一个尖叫的女人——卡拉·范齐诺——撞上了他。他用力把她推至一旁,接着把装有“维达”档案的信封塞进背后的腰间,用制服衬衫的下摆遮住。有点保险总是件好事。

他后退着走向台前,不想露出任何破绽,等碰到阶梯时,才转身重重地小跑步登上台阶。大无畏的警长兰道夫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双手撑着多肉的大腿。除了额头中间那根浮起的跳动青筋外,根本就与雕像没两样。

卡特抓住老詹的手臂:“走吧,老大。”

老詹看着他,仿佛有些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不晓得自己是谁。接着,他的双眼才总算回过神一些:“格林奈尔呢?”

卡特指向那具趴在中央走道的女尸,她头部周围的血洼,与她身上的衣服十分相配。

“好,很好。”老詹说,“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到楼下去。你也是,彼得。快站起来。”兰道夫依旧坐着,呆呆地看着陷入疯狂的人群。老詹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动起来。”

在这场如同地狱的混乱里,没人听见隔壁传来的枪响。

25

芭比与生锈克面面相觑。

“那里发生什么事了?”生锈克问。

“不知道,”芭比说,“不过听起来不太妙。”

镇公所传来更多枪声,接着则是一声距离更近的枪声响起。地点就在楼上。芭比希望那是他们的人……随即听见有人大喊:“不,小詹!你是怎么回事?你疯了不成?沃德罗,快来支援!”

更多枪声响起。四发,或许还是五发。

“喔,天呀,”生锈克说,“我们麻烦大了。”

“我知道。”芭比说。

26

小詹在警察局前的阶梯上停了一下,回头朝镇公所那里的喧哗望去。此刻,坐在外头长椅上的人全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看不见,他也看不见。或许有人刺杀了他父亲——他希望如此,这会替他省下不少麻烦——但就目前来说,他的目标在警察局里。明确地说,是在牢房里。

小詹推开写有让家乡的警察局与你同心协力的门,走了进去。斯泰西·莫金急忙走向他,鲁伯特·利比跟在她身后。准备室里,米奇·沃德罗就站在写有咖啡与甜甜圈并非免费供应的那张口气很差的告示前。不管他壮不壮,看起来都十分害怕,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不能进来,小詹。”斯泰西说。

“我当然可以。”当然变成了刚然。他的嘴有一边已经麻了。铊中毒!芭比!“我是警察。”

喔赐警咖。

“你醉了。你过来干吗?”但接下来,或许是考虑到他没办法好好回答,于是这个婊子推了他的胸口一下。这一推让他出了问题的腿站不太稳,差点跌倒在地。“快走,小詹。”她转过头去,说出她在这世上的最后几句话,“你待在那里别动,沃德罗。确保没人下去。”

她转回头,正想一路把小詹推出警察局外,却发现自己正看着警用贝雷塔手枪的枪口。她只来得及想——喔不,他不会——一股不带疼痛的重击打中她双乳之间,使她往后倒去。她的头往后斜去时,看见鲁伯特·利比倒过来的惊讶表情,接着便死了。

“不,小詹!你是怎么回事?你疯了不成?”

鲁伯特大喊,伸手掏枪,“沃德罗,快来支援!”

然而,小詹朝派珀·利比的表弟连开五枪时,米奇·沃德罗却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定不动。他的左手是麻的,但右手没事;他的枪法甚至无需多好,因为,那个固定不动的目标只不过离他七英尺远而已。前两枪射进了鲁伯特的腹部,让他往斯泰西·莫金的办公桌退去,整个人翻过桌面。

鲁伯特弯起身子,抱着腹部。小詹的第三枪没射中,但接下来的两枪则射进鲁伯特的头顶。他用像是跳芭蕾舞般的古怪姿势倒下,双腿朝两侧张开,头部——还剩下的部分——倒在地板上,就像下台一鞠躬那样。

小詹一跛一跛地走进准备室,把枪口仍在冒烟的贝雷塔手枪举在身前。他不记得里头还有几颗子弹。他觉得是七颗。或是八颗。或是一百一十九颗——谁敢保证呢?他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米奇·沃德罗举起一只手,大脸上带着意图安抚的恐惧微笑。“我不会阻止你的,兄弟,”他说,“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他比出一个象征和平的V字手势。

“我会的,”小詹说,“兄弟。”

他朝米奇开枪。这个壮硕的男孩倒了下去,V字手势正好成为瞄准器,让子弹打进他举起的那只手靠着的眼睛里。还剩下的那只眼睛往上翻去,看着小詹的方向,眼神就像被剃毛的绵羊一样,一副愚蠢老实的模样。小詹想确定他死了没有,于是又朝他补上一枪。他环顾四周。这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好了,”他说,“好……啰!”

他正想走向楼梯,却又回到斯泰西·莫金的尸体前。他确认她身上的枪与他一样是贝雷塔金牛座手枪后,退出弹夹,自她腰间抽出全满的弹夹,装在自己的枪里。

小詹转过身去,身子摇晃一下,单膝跪地,接着又再度起身。他视野左方的黑点现在已经如同井盖一样大,代表他的左眼已经差不多废了。

嗯,没关系;要是单眼还不足以让他打中被关在牢房里的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他穿过准备室,在死去的米奇·沃德罗流出的鲜血上滑了一下,差点又跌倒在地,好在这回稳住了身体。他的头痛得厉害,但他欣然承受。这可以让我保持敏锐,他想。

“哈啰,芭—比,”他朝楼梯下方喊,“我知道你对我干了什么好事,所以这就要来找你了。要是你想祷告的话,最好说得快一点。”

27

生锈克看着一跛一跛的腿走下金属阶梯。他闻得到火药味,还能闻到血的味道,他完全清楚自己会死在枪下。那个跛脚的人为了芭比而来,但他朝芭比走去时,肯定不会忽略旁边那个牢房里的助理医生。他再也见不到琳达与两个女儿了。

小詹的胸膛进入他的视野,接着是脖子,然后是头。生锈克朝他的嘴巴看了一眼,嘴巴左边向下垂着,冻结在歪斜的模样。他又望向左眼,发现那里正在流血。他心想:他就要死了,现在还能站着简直就是奇迹。要是他晚一点再过来就好了。只要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连马路都过不了。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依稀听见镇公所那里传来扩音器的声音:“别跑!别惊慌!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是亨利·莫里森警员,我重复一次:已经没事了!”

小詹滑了一下,但仍在最后一级阶梯那里。

他没有跌倒摔断脖子,只是单膝跪地而已。他就这么休息了好一会儿,看起来就像职业拳击手被击倒在地后,趁着裁判数到八以前先行休息片刻。

对生锈克来说,所有事物似乎都清晰起来,一切近在眼前,显得极为珍贵。这个宝贵的世界突然间变得稀薄、没有真实感,此刻在他与即将发生的事之间,只隔着一层薄布。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全都一样。

就这么倒下去,他看着小詹想,趴倒在地。

快晕倒啊,你这个混蛋。

但小詹吃力地站起身子,凝视着手上的枪,像是之前没见过似的。他低头望向通往牢房的走道尽头,芭比就站在那里,双手握住铁栏,回望着他。

“芭—比。”小詹轻声呢喃,开始往前走去。

生锈克后退,希望这样或许能让小詹经过时忽略了他,或许还会在解决芭比以后,就这么死了。

他知道这个想法很懦弱,但他也知道,这想法实际得很。他完全帮不上芭比,但或许可以试着让自己继续活下去。

要是他在走道左边的牢房,那里是小詹视线的盲点,这么做也许可以成功。只是他偏偏在右侧的牢房里,被小詹看见了他的动作。他停下来,盯着生锈克,一半麻痹的脸上同时显露出困惑与狡诈的神情。

“霉克,”他说,“这名字对不对?还是巴瑞克?我记不起来了。”

生锈克想求小詹饶自己一命,舌头却粘在嘴巴顶端。这年轻人已经举起了枪,求他还有用吗?

小詹会杀了他,而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

生锈克的意志被逼到了最后的极限。他正面临最后关头,不断寻求逃生的每个可能性——在扳机被扣下前、活塞开启前、枪管冒出火光以前。

这是一场梦,他想着,都是一场梦。穹顶、丹斯摩农场上的疯狂行径、食物暴动,还有这个年轻人也是。他扣下扳机时,梦就会结束。我会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迎接清新凉爽的秋天早晨。我会转向琳达,说:“我做了一个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噩梦。”

“闭上眼睛,生霉克,”小詹说,“这样会更好一点。”

28

杰姬·威廷顿走进警察局大厅,第一个念头是:喔,亲爱的上帝啊,这里到处都是血。

斯泰西·莫金倒在墙边,位置就在社区拓展服务公告栏的下方。她那头蓬松的金发乱成一团,空洞的眼神看着天花板。另一个警察——她看不出是谁——面部朝下,倒在翻倒的接待台前,双腿以不可能的角度往外张着。再过去的准备室中,第三个死掉的警察侧倒在地。那个人是沃德罗,就是新加入那群孩子的其中一个。他很壮,所以肯定不是别人。那孩子的鲜血与脑浆溅在咖啡站的告示上。现在,那张告示变成了:卩非与甜非免费提供。

一道微弱的碰撞声自她身后响起。她迅速转身,不经思考便举起了枪,接着才发现那个人是罗密欧·波比。罗密欧甚至没注意到她的举动,只是盯着三具警察的尸体看。碰撞声来自他的迪克·切尼面具。他脱下面具,扔在地上。

“天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楼下的牢房便传来一声大喊:“嘿,混球!我整到你了,对不对?我把你整惨了!”

接着而来的,是一阵令人难以置信的大笑。

声音尖锐疯狂。在那一刻,杰姬与罗密欧只能看着彼此,全都动弹不得。

然后,罗密欧说:“我想那是芭芭拉的声音。”

29

厄尼·卡弗特坐在电话公司货车的驾驶座上,放着引擎空转,停在路边刻有警务停车,仅限十分钟的路石旁。他把所有车门都上了锁,怕会有从镇公所里惊慌失措逃到街上的人试图劫车。说不定会这么做的人还不止一个。他拿着罗密欧放在驾驶座后方的猎枪,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朝试图闯进车里的人开枪。他认识这些人,多年来卖了不少生活杂货给他们。恐惧使他们的脸孔变得陌生,但也不到认不出来的地步。

他看见亨利·莫里森在镇公所的草地上来回巡视,就像一条闻着气味的猎犬。他拿着扩音器不断大喊,试图为这场混乱带来一点秩序。有人撞倒了他,而亨利又爬了起来。愿上帝保佑他。

现在,那里又出现了其他人:那个瑟尔斯家的孩子(从他头上包着的绷带就认得出来)、乔治·弗雷德里克、马蒂·阿瑟诺、鲍伊兄弟、罗杰·基连,以及另外两名新加入的警察。弗莱德·丹顿沿镇公所前方的宽阶梯走了下来,手上还拿着枪。

厄尼没看到兰道夫,不过任谁都知道,最好还是别指望那位警长能扛起平息混乱的责任。目前局势已经发展到可以用天下大乱来形容了。

厄尼知道得更多。彼得·兰道夫平常就只会毫无作用地鬼吼鬼叫,现在他没出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中,丝毫不让厄尼感到意外。他甚至不关心这点。他真正关心的,是目前还没人走出警察局,而且里头还传出了更多枪响。枪声仿佛来自囚犯被关押的楼下,所以不算清晰。

厄尼通常不是个会祷告的人,这刻却祷告了起来。没有半个从镇公所里逃出来的人留意到这个坐在空转货车里的老人,这么一来,杰姬与罗密欧就能安全出来,不管有没有带着芭芭拉与艾佛瑞特都一样。他突然想到,自己大可就这么直接开车离开,同时讶异于这个念头有多么吸引人。

他的手机响起。

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坐在那里,搞不清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接着才赶紧从腰间掏出手机。

他翻开手机上盖时,看见乔安妮的名字显示在屏幕上。但打来的不是他的儿媳妇,而是诺莉。

“爷爷!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看着眼前的混乱局势。

“你们救出他们了吗?”

“就快了,宝贝儿。”他说,希望这会成为事实。

“我不太方便说话。你们安全了吗?你们到了……到了那里了吗?”

“到了!爷爷,辐射带晚上的时候会发光!结果就连车子也发光了,不过后来就停下来了!茱莉亚认为没有危险!她说她觉得那是假的,是想把人吓跑而已!”

你最好还是别太相信这种说法,厄尼想。

警察局里又传来两声不太清晰的枪响。一定有人死在楼下的牢房里了。

“诺莉,我现在没办法讲话了。”

“会没事吧?爷爷?”

“会的,会没事的。我爱你,诺莉。”

他合上手机。会发光,他想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见到那光芒。黑岭很近(在一座小镇里,无论哪里都近得很),现在却似乎变得如此遥远。

他看着警察局门口,努力期盼能见到他的朋友们出来。但他们没有,于是他走出货车,登上楼梯。

他不能就这么一直坐在车里。他得去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才行。

30

芭比看着小詹举起枪,听见小詹叫生锈克闭上双眼。他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声,在话喊出口以前,根本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嘿,混球!我整到你了,对不对?我把你整惨了!”接着而来的大笑,就像是把药给丢了的疯子一样。

这就是我送死时的笑声,芭比想,我得牢牢记住这件事才行。这念头让他笑得更加厉害。小詹那副模样让芭比想起少年时看过的漫画中的超级恶棍,不过他想不起来是哪一个了。有可能是蝙蝠侠的敌人之一,他们总是让人毛骨悚然。接着,他又想起他的弟弟汪德尔在说敌人时,却说成了屁人的往事,使他笑得比先前更加厉害。

想逃出去的话,这可能是最烂的方式,他心想,把双手伸出铁栏,朝小詹比出两根中指。还记得《白鲸记》里的斯塔布斯吗?“不管命运如何,我都要笑着迎接。”

小詹看着芭比对他比出的中指——还是伸出牢笼外的——立刻完全忘了生锈克。他开始沿着短短的走廊前进,把枪举在身前。此刻,芭比的感官极为清晰,但他并不相信自己。他觉得自己听见楼上有人走动与说话的声音,几乎可以肯定只是出自想象。还是老样子,要做就得做到底。

就算做不到别的,他也可以让生锈克再呼吸几口气,多活那么一下子。

“你总算来了,混球。”他说,“你还记得在北斗星酒吧那晚,我是怎么好好修理你的吗?你就跟个小婊子一样哭个不停。”

“我没有。”

他的发音听起来就像是中国餐馆里的什么特殊菜名。小詹的脸惨不忍睹。鲜血自他左眼一滴滴地流到满是黑色胡碴的脸颊上。这模样让芭比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有机会。机会不大,但总比没机会好。他开始在床板与马桶前来回踱步,先是慢,接着加快速度。现在你知道射击游乐场里的机器鸭子是什么感觉了,他想着,这件事也得牢牢记住。

小詹正常的那只眼睛随着他的动作移动。“你上她了吗?你上安琪了吗?”泥忧丧咖吗?泥忧丧骯骯吗?

芭比大笑起来。笑声如此疯狂,让他难以承认是自己的笑声,不过却如假包换。“我有没有上她?我有没有上她?小詹,我每次都从正面上她,从上面上她,从背后上她,卖力得很。我把她搞到大唱《总统进行曲》与《恶月上升》。我搞到她捶着地板,鬼叫个不停。我——”

小詹的头朝枪一歪。芭比看见了,毫不迟疑地往左跳去。小詹开枪,子弹打中牢房后方的砖墙。暗红色的碎片飞溅,有些还击中了铁栏——就算芭比耳里全是枪响余音,仍能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就像把豌豆丢进钢杯一样——却没半片打中小詹。真该死。另一头,生锈克喊了一些话,或许是想让小詹分心,但小詹原本就已心乱如麻,眼中只有他的首要目标。

还没呢,你休想,芭比想着。他还在大笑,笑声依旧疯狂不已,但这件事本就疯狂得很。没那么快,你这个丑陋的独眼王八蛋。

“她说,你根本没办法上她,小詹。她都叫你翘不起来的掌门人。我们总会一起大笑,就在我们——”他在小詹开枪的同时往右跳去。这回,他听见子弹自他头部侧面倏的一声射过。更多砖块碎片弹跳起来。其中一块还刺到了芭比的后颈。

“拜托,小詹,你是怎么回事?你的枪法就跟叫土拨鼠算代数一样没搞头。你是神经病吗?这就是安琪跟弗兰克之所以会说——”

芭比假装要往右侧去,接着跑至牢房左边。

小詹开了三枪,枪声震耳欲聋,火药味浓厚强烈。

有两发子弹射进砖墙,第三发则击中金属马桶下方,发出砰的一声。水开始流了出来。芭比靠在牢房角落,很难再开口说下去。

“逮到你了。”小詹气喘吁吁地说。

改刀泥了。

但在过热的思考引擎深处,那还能派上一点用途的地方,却无法肯定这点。他的左眼已经瞎了,右眼模糊不清。他看见的不止一个芭比,而是三个。

小詹开枪时,那个可恨的王八蛋趴到了地上。

不过那枪原本就打歪了,在床板的枕头中间开了个黑色口子。至少他倒下来了。没法子乱跑乱跳。

感谢上帝,我装了一个全新的弹夹,小詹想。

“你对我下毒,芭—比。”

芭比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马上表示认同:“没错,你这个可恶的小王八蛋,我成功了。”

小詹把贝雷塔手枪探进铁栏,闭上左眼。芭比的数量变少了,现在只剩两个而已。他的舌头抵在牙齿之间,脸上流着鲜血与汗水。“看你这回还躲不躲得过,芭—比……”

芭比没办法跑,但却还能爬。他迅速朝小詹前进。接下来那发子弹在他头上呼啸而过,使他感觉到一股隐约的灼热感划过一边臀部。子弹撕裂他的牛仔裤与内裤,划破了底下的皮肤表层。

小詹往后退,绊了一下,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却又抓住了右侧的牢房铁栏,拉着自己再度起身。

“别动,王八蛋!”

芭比迅速朝床板转身,摸索床板下的小刀。

他完全他妈的忘了那把小刀的事。

“你想打在背上?”小詹在他身后问,“好吧,反正我无所谓。”

“解决他!”生锈克大喊,“解决他,解决他!”

在接下来的枪声响起前,芭比只来得及想:天啊,艾佛瑞特,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31

杰姬走下楼梯,罗密欧跟在她身后。她才刚挥手拨去因为开枪而遮住天花板电灯的烟雾,生锈克便大喊起来:解决他,解决他。

她看见小詹·伦尼站在走廊尽头,紧紧靠在最后面那间警察有时会称之为“夹心饼干”的牢房铁栏上。他在大吼些什么,但却完全听不懂。

她什么也没想,也没叫小詹举起双手,转过身来,就这么朝他背后开了两枪。第一枪射进他的右肺,另一枪则射穿心脏。小詹在滑落到地板上以前便已死去,脸部挤在两根牢房的铁栏之间,双眼往上翻,看起来就像个日本的死亡面具。

戴尔·芭芭拉虚脱的身体表现出了他的心理状态,就这么蹲靠在床板前,手上拿着他小心藏起的小刀。他甚至连拉开刀刃的机会也没有。

32

弗莱德·丹顿一把抓住亨利·莫里森警员的肩膀。丹顿今晚可不是什么他会欣赏的人,以后也永远不是。不过这也不代表他以前就是,亨利老大不高兴地想。

丹顿指向警察局:“为什么卡弗特那个笨蛋要跑进警察局?”

“我应该知道吗?”亨利问,抓住一面奔跑、一面大喊关于恐怖分子那些鬼话的唐尼·巴里布。

“慢一点!”亨利对着唐尼的脸咆哮,“结束了!已经没事了!”

在这十年以来,唐尼每个月都会帮亨利理两次头发,说着相同的老笑话,然而此刻的他,却完全像是个陌生人。他挣脱亨利,朝东街的方向奔去。他的店就在那里。可能打算今晚在那里避难吧。

“今晚警察局可没有任何需要平民帮忙处理的事。”弗莱德说。马文·瑟尔斯一脸激动地站在他身旁。

“呃,那你这个杀人凶手干吗不去查查他?”亨利说,“把这个傻子也带去。这是你们最能帮上一点忙的事。”

“她想去捡那把枪,”弗莱德说了之后得说很多次的第一次,“我不是有意杀她的,只是想射她的手而已。”

亨利不想讨论这件事:“过去,叫那个老家伙离开。你可以顺便确认会不会有人趁我们在这里忙得像无头公鸡的时候,意图劫走闪犯。”

弗莱德·丹顿茫然的双眼中闪起一道恍然大悟的光芒:“囚犯!马文,我们走!”

他们开始行动,但才走了三码,又被身后的亨利用扩音器叫住:“把枪收起来,你们这两个白痴!”

弗莱德听从扩音器的指令行事。马文也是。

他们穿过战争纪念广场,快步走上警察局前的阶梯,同时枪仍好好地收在枪套里。对于诺莉的祖父来说,这或许是件再幸运不过的事了。

33

到处都是血,厄尼就像杰姬先前一样地想着。

他看着屠杀现场,感到惊慌失措,接着才强迫自己继续行动。接待台里的东西,全在鲁伯特·利比撞上桌子时洒了出来。在那些东西中,有一块红色的塑料长方形物品,正是他祈祷楼下的人还能拿来使用的东西。

他才想弯腰拾起那东西(同时告诉自己别吐出来,告诉自己这比越战时的阿苏村来说,已经算是好很多了),身后便有某个人开口:“我操他妈的天啊!站起来,卡弗特,动作慢一点。双手举到头上。”

然而,当罗密欧上楼想找厄尼已经发现的东西时,弗莱德与马文还在伸手准备掏枪。罗密欧举起他先前收在保险柜里的黑影泵动式霰弹枪,没有片刻犹豫便指向两名警察。

“你们这两个家伙不妨试试看,”他说,“给我站在一起,肩并着肩。要是我看到你们交换眼色,就会直接开枪。别他妈的耍花样。”

“把枪放下,”弗莱德说,“我们是警察。”

“你们是头号混球。给我站过去靠着公告栏。过去的时候一样肩并着肩。天杀的,厄尼,你跑进来干吗?”

“我听见枪声,很担心。”他举起可以打开牢房的红色钥匙卡,“我想,你会需要用上这东西。除非……除非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没死,不过也他妈的只差一点而已。你拿下去给杰姬。我在这里盯着他们。”

“你不能把他们放出来,他们是囚犯,”马文说,“芭比是杀人犯。另一个人则试着用文件或……或什么类似的东西想陷害伦尼先生。”

罗密欧完全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去吧,厄尼。快点。”

“我们怎么办?”弗莱德问,“你会杀了我们吗?”

“我干吗要杀你,弗莱德?你还欠我春天那时候买的那台旋转碎土机的钱。我记得你从头期款以后就没付过钱了。不会的,我们只会把你们关进牢房里,看看你们会不会喜欢那里。那里尿味很重,不过谁知道呢?你们搞不好会爱上。”

“你为什么非杀米奇不可?”马文问,“他只不过是个傻孩子。”

“我们谁也没杀,”罗密欧说,“是你的好朋友小詹干的。”等到明天晚上,就没有半个人会相信这件事了,他心想。

“小詹!”弗莱德惊呼,“他人在哪儿?”

“我猜八成在地狱里铲煤吧,”罗密欧说,“他们都会把新来的人派去那里帮忙。”

34

芭比、生锈克、杰姬与厄尼一同上楼。这两个之前还是囚犯的人,看起来像是不太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罗密欧与杰姬押着弗莱德与马文去牢房。马文看见小詹的尸体时,开口说道:“你们会后悔的!”

罗密欧说:“闭上你的臭嘴,给我到你的新家里去。两个全进同一间。反正你们是好朋友。”

罗密欧与杰姬很快回到楼上,而下方的两个人则开始大叫起来。

“趁还可以的时候,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厄尼说。

35

在楼梯上,生锈克抬头望着粉红色的星星,吸进一口混合恶臭与令人难以置信的甜美空气。

他转向芭比:“我从来没想过还可以再见到天空。”

“我也是。只要我们一有机会,就离开这个小镇。你觉得去迈阿密海滩怎么样?”

生锈克坐进货车时还在不停笑着。有些警察就在镇公所的草地上,其中一个——托德·温德斯塔——朝这里望了过来。厄尼举起一只手朝他挥舞一下,罗密欧与杰姬也跟着照做;温德斯塔对他们回挥着手,接着弯腰去帮一个被自己的高跟鞋背叛、因此跌倒在草地上的女人。

厄尼弯到方向盘下方,拿起两根垂在仪表板下头的电线交碰一下。引擎启动后,他关上侧门,将货车驶离路边。货车缓缓驶上镇属山,摇晃地绕过几个走在马路上、被吓傻的镇民大会与会者。

他们随即驶出镇中心,加速朝黑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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