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笑言藏好了黑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见所长张不鸣,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踏实。他觉得要救黑狼,张不鸣基本指望不上,这个人从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于笑言跟张不鸣是同一年当上警察的老伙计,但关系不成不淡,没什么特殊的交情。在提级、涨工资这些事情上,张所也从来没对他有过什么政策或感情倾斜。有一年公安系统差额提工资,于笑言和纪石凉正好都够线,但名额只有一个,评来议去,民主集中,最终归了老纪。知道于笑言有情绪,张不鸣请他喝了一次小酒,绕了九九八十一个弯子,还是把这顿饭吃成了政治思想教育鸿门宴,借着酒至半醺,他先把老于心窝子里头那点底儿掏了个干净。

于笑言有句口头禅:人不如狗。他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有关人类的事情,从老于嘴里基本爆不出什么好料。往大里说,批评法英美西方列强称霸世界;往小里说,指责镇上的公共厕所臭气熏天:往上边去,对中国贫富分化加剧很有异议;往下边来,发现街边卖的耗子药全是假货……人能干出什么好事?

所以甭管是谁,难得从他嘴里赚得一句称赞的话:幸好此人虽生性挑剔,倒还不具侵略性,只要你不碰他那一亩三分地,不跟他的狗为难,大面儿还算过得去。

老于不喝酒的时候,上天入地地挑刺,却有两个原则从不违反:一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二是柿子总拣软的捏。指责奥巴马他最拿手,贬损萨科奇全无障碍,批评张不鸣他就不见得那么生猛了,要是遇上跟纪石凉有关的事情,他一准绕着走。那回为加薪名额跟老纪狭路相逢,一句咱惹不起躲得起,就算过去了。

张所听了他的哀兵之言,反而很是过意不去,想安慰安慰这位老哥,才备了这壶酒。不曾想,酒一下肚,倒把老于心里存了几十年的辛酸苦辣陈年旧事,都给勾了出来。老于长吁短叹,感慨自己这辈子庸庸碌碌,白来世上走了一遭,立德没道行,立功没机会,立言没水平,眼看着就要谢幕,想洗心革面都来不及了。本来张不鸣以为他终于要检查一下自己了,结果说了归齐,老调重弹。

这回,老于借着酒劲儿将窝边草尽情啃了一个遍,软硬柿子挨个捏了一个够,最后的结论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世人皆醉唯我醒,人类皆浊狗独清。

张不鸣说,那你下辈子去当狗吧,这辈子只能在人里混,还是先把人际关系处理好。

于笑言对这话一点儿也不恼,反问张不鸣:你想想到底是为人麻烦,还是当狗麻烦?一做了人,就得处理什么人际关系,做了像你这样的芝麻小官,成天不是怕碍着上级的心,就是怕踩了下级的尾巴,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见人说话见鬼打卦,生把自己磨成一片纸人,有什么意思?

张不鸣说:听你这话头,好像你多有胆量直言不讳似的,其实还不是只跟那些远在天边的假想敌斗法?近的你敢惹谁?

于笑言喝得舌头有点胖,脑子还不糊涂,说:我那叫生存智慧,小人物的生存智慧。我的底线,是真话不一定说尽,假话尽可能不说……可是你呢,为了当这个小官,保这个小官,哪天不说假话?八面溜光的,看见蚂蚁都恨不得问声好,你累不累呀?跟你比,我倒是情愿跟狗搭伴,自由自在。

这通数落,把张不鸣说得无言以对。在市公安局系统,张所的谨小慎微是出了名的,有关这方面的典型事迹,也是同事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张不鸣也明白,所里的同事没有谁认为他是靠本事提拔的,撑死也就是脾气好,听招呼,领导喜欢。所以部下们并不太把他当领导对待,三五个人坐在那儿聊天,张不鸣来了,也没人让个位子,该说啥只管说,你站多久都没感觉。

纪石凉刚从部队转业来的时候,特别看不惯这一点。说要是在部队上,当官的来了,准定得全体起立,让你去倒杯茶,你都得跑步走。这儿可好,没上没下没规矩!可时间一天天过去,老纪在张所面前,比谁都放肆,恨不得见面张所给他让座,那才过瘾。

摊上这么一个软面团似的所长,市局要把黑狼拉回去安乐,他能出面说话吗?

于笑言硬撑着自己的胆,正正大盖帽,迈着正步走到了大门口。

市局的车子还等在那儿。警犬队的驯犬员靠在车门上吸烟,张所在一边陪着说笑。瞅见那张永远笑着的脸,老于恨得牙痒:黑狼都命悬一线了,你还有心在这儿说笑。再者说,你这么软塌塌地跟人家交涉这么要紧的事情,能管用?

看见于笑言,张所一双眼睛将他上下打量,看看他身上的褶子鞋上的泥问:上山瞧黑狼去啦?

老于忙说:没……没顾上,今天我老伴儿感冒发烧,早起就给她煮姜汤,还没顾上去喂狗呢。

张所仍将笑容铺满了他的胖脸,说出的话在老于耳朵里字字不中听:老于,咱们同事三十多年,我都快成你肚子里的蛔虫了,谁不知道谁呀。黑狼已经挣开链子跑了吧?

老于被击中要害,口气也就硬不起来了,说:它咋样了,我怎么知道。

张不鸣换了种让人感到距离的口气:老于,你是老公安,该懂得按章程办事的规矩。市局的同事在这儿等了这么久,人家回去也得有个交代。还是趁早把黑狼牵出来,以后细虎归你训练,照样有狗做伴……

于笑言这才定神看到拴在车边的细虎,目光一碰到狗身上,他暗淡的眼睛刷地一亮,一边连连说:真是一条好狗,好狗!一边情不自禁往细虎身边走。

驯犬员见状忙叫道:小心,这家伙凶得很呢!

老于笑笑,嫌他多事的样子,径直走到细虎跟前。那少不更事的狗,见生人靠近,果然呜的一声,直扑过来。

老于面无惧色,一条腿单腿跪地,伸出手就往狗的下巴底下摸去。说来也怪,细虎一见这姿势,就好比绿林好汉见到接头暗号,按行里的路数回应,乖乖扬起脖子,等着他去搔痒痒。

驯犬员见了,知道这是行家里手,才把时刻准备冲过去救援的动作收了回来。

当下老于和细虎,见面就混成了自来熟,你拍我一下,我捞你一把,在那儿玩上了。张不鸣看看时间不早,趁老于跟新狗热闹,暗中差另一个看守到后边小树林去找黑狼,又追着嘱咐,先到伙房找点好吃的带上。

老于这人,只要看见狗,定然宠辱皆忘,细虎这么棒的一个狗小子,两下就把他弄得五迷三道。等他看见黑狼被人拉着从门洞里一瘸一拐走出来,知道自己上了张所的当,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老于甩下细虎,一个箭步冲过去,张开膀子就把黑狼揽在怀里。动作幅度大得像扑点球的门将,于笑言老胳膊老腿儿捌不过来,一双膝盖猛地触地,立马被磨得血肉模糊。只听见他颤着嗓子用哭腔叫道:张所长,张所长!看在三十多年战友的分上,我求你了,放过黑狼吧!咱黑狼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狗呀.就凭它服役多年对所里的贡献,凭它冒着生命危险救过警察的命,你能忍心送它去死呀?

张不鸣见老于这副尊容,也笑不起来了,叹口气说:这些我又不是不知道,警犬队的人在这儿等着,你把它藏起来人家怎么交差?

老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黑狼的脖子不放,一边说:别的我不管,黑狼不能走!一边把在修丽跟前没流尽的眼泪,淋漓尽致地淌下来。

张不鸣知道老于爱狗,可是一个大男人为了狗当众大哭,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转身走到驯犬员跟前,问道:黑狼回去以后还能干吗?

那小伙子也是成天在狗群里打滚的人,眼见得老于呼天抢地,感同身受,话都有点说不出口,含糊其辞道:这么老的狗还能干吗?人道毁灭呗。

张不鸣追问:就是打一针,让它安乐死吗?

驯犬员不想糊弄他,想了想,干脆实情相告:说是安乐死,其实不安乐,哪有那么高级的针能往它们身上打?反正药水打进去,得折腾好一阵才能断得了气,也实在叫人惨不忍睹。在警犬队,这差事我们都不愿意干,除非领导点名命令,否则谁都能逃则逃,能躲则躲。

张不鸣听了,胖胖的脸上悲戚渐显。再看于笑言,正老泪纵横地跟黑狼诉说衷肠,无非又是人和狗比那一套。老于一把鼻涕一把泪,黑狼跟着呜呜哀嚎,新来的细虎不明就里,在旁边又扑义跳汪汪大叫。大门口一时间闹翻了天,把纪石凉等一干人都引得跑出来看。

事已至此,张不鸣知道需要认真对待。他走到一边拿出手机,哇哇说话,看样子是跟警犬队的领导交涉,情绪似乎有点失控。

过了一会儿,张不鸣收了线,走到于笑言跟前,挽住他的膀子说:起来起来,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老于挣开他的手,仍然搂着黑狼,坐在地上耍赖,说:你要没个说法,我就在这儿坐到过年。眼睛里却充满期待的目光,他已经猜到,事情有转机.

张不鸣说:我已经跟市局交涉好了,黑狼留下来不走了,它从今天起由你收养,一切费用你老于私人负担:细虎正式入编,也由你老于看管,是在编警犬的待遇,不得分流给黑狼;如果两只狗争食争宠发生矛盾,你要保护细虎,不得偏袒黑狼。

老于听言,一骨碌爬起来,表示所有条件通通接受。他搔着花白头发,破涕为笑,又俯下身,把黑狼细虎搂在一块儿,说:今后你们哥俩,不,这么说乱了辈分……你们叔侄两个得和谐相处。特别是细虎,得让着你黑狼叔,它老了,有病在身……

老于又动情了,喜极而泣。

张不鸣看见,黑狼的眼睛里,也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决不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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