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尘被叫到一号仓的时候,歪脖躺在地板上,满嘴白色泡沫,样子很吓人。纪石凉双手抱在胸前,瞪着眼看着他,脸上似乎没有表情。

沈白尘一只手掐住歪脖的人中,另一只手在他半睁的眼前晃动。看到对方没有反应,仰头对纪石凉说:看样子他的意识已经出现障碍,说不定得送到市里的司法医院去抢救。

纪石凉并不回答沈白尘,只是冷冷地看看歪脖,又看看彪哥一帮人,若有所思。

沈白尘从歪脖的胳肢窝下边抽出体温表,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惊慌,顾不得当着嫌犯的面,照直说:已经三十九度了,这么拖着只怕不妥吧?就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毒贩子,到了看守所也应该受到起码的人道待遇……

在众嫌犯跟前,被一个毛头小伙来教训,纪石凉准定不能接受,于是硬邦邦地回复说:一号仓由我主管,出了问题当然拿我是问。你是医生,行使人道主义救治是你的职责,但你还有另一个职责,就是对嫌犯的病情做出准确判断。如果一个专业的狱医,对看守所常见的伪装病症都大惊小怪,那就无法履行这个职责。

沈白尘到底太年轻,对老纪的不满和积怨,使他失去了控制:既然你我分歧这么大,不如报告张所,看他来了怎么办。

干看守这一行有年头了,但两个警察当着嫌犯的面互相指责的情况,老纪还从来没经历过,觉得再扯下去不是办法,努力保持着大将风度说:你要报告你就去,我没意见。

沈白尘顶在火上,地道一个愣头青,说了声去就去,转身就走。

纪石凉不理会,径自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袋洗衣粉。他走到歪脖跟前,把洗衣粉往地上一摔说:这玩意儿很好吃是吧?我看你吃得还不够多,再吃点体温就更高,心跳就更快,就更能蒙住医生,以为你快死了,

一听这话,死狗似的歪脖突然大幅扭动身体,嘴里同时发出呻吟。

纪石凉不再理他,对彪哥等人说:你们一个个都跟我坦白,他什么事惹着你们了,要这样整他?

众人互相看看,目光都集中在彪哥脸上,显然是等着他来定调。

彪哥自知挨不过去,只好出头,说:报告政府,我们也没怎么整他,是他自己在号子里吹嘘制毒藏毒的本领,引得几个吸毒败家犯了罪的伙计伤心,想喂他吃两勺洗衣粉,结果他想把事情闹大,别人还没灌他呢,他自己抢过洗衣粉大吃特吃……

纪石凉用怀疑的口气说:照你这么说,是他自己想寻死?真想寻死他会在半夜里寻,不会找个大白天!你敢担保洗衣粉是他自己吃的,不是你们中间其他人灌的?

彪哥一个立正说:敢担保,敢担保,拿我的脑壳做抵押。

纪石凉用手指点点他的头道:又拿你的脑壳抵押,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几个脑壳。

彪哥皮不笑肉在笑,很轻松地说:报告政府,本人除了一个脑壳,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抵押,请求政府务必收下。

纪石凉冷笑道:收下一个猪脑壳,还可以卤来下酒,要你这个空壳子脑袋有什么用?……别耍贫嘴,你们几个动动手,把他抬到水龙头那里去。

彪哥响亮地回答:是,坚决完成任务!

几个嫌犯马上积极地跑过来,七手八脚把歪脖抬到水池边上。

纪石凉在与彪哥对话的时候,一直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老万头。发现他虽装出一副事不关心的姿态,表情却始终在随着事态的发展变化,而且几乎是一种悖反的关系,气氛紧张时他轻松,气氛轻松时他紧张。不用再费更多心思琢磨,老纪已经有了判断。

纪石凉跟着到了水池边,俯下身对歪脖说:你知道不知道,吃洗衣粉也是有技术的,吃多少,什么时候吃,都有讲究。吃少了没效果,吃多了肠胃要被烧穿洞,吃完两小时之内得想法儿让人发现,不然也有送命的危险。你说说,从吃第一口到现在,大约多长时间了。

歪脖听到这样的说法,显然有点害怕,一边吐着白泡沫一边哼哼说:当时我看了看老万头的纸钟,是早上九点。到现在,现在几点了,我不知道。

纪石凉故作惊讶地说:哎呀!都快两个多小时了,情况不妙呀!

歪脖更加害怕了,一骨碌爬起来求救说:报告政府,我是被他们欺负,心里一时想不开,才这么干的,没想到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纪石凉问道:你这么干目的何在?

歪脖用眼睛瞟着彪哥,又不敢点他的名,含糊地说:我就是想引起政府注意,让政府明察号子里的情况,处罚暗中破坏监规的人,没有半点给政府添麻烦的意思。请政府务必救我….

纪石凉站起来,说:既然你也不想死,我还是得救你一命。你自己要配合抢救措施,照我说的办法做。

歪脖半蹲半跪在那儿,活像一只发了犬瘟的狗,嘴里一个劲表态说:请政府快快指示,我一定照办。

纪石凉吩咐道:你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边,用嘴包住胶皮管,牙要咬紧,不管等会儿水压有多大都不要松口哟。

歪脖果然很听话,一一照他说的办了。

纪石凉喊道:现在我开水啦。你要大口大口吞水,一直吞到上头下头一起鼓泡泡,不然洗衣粉冲不干净,会留下后遗症的。

歪脖口含水管,大声嗯嗯着,表示赞同。

纪石凉将水龙头猛地拧到最大,歪脖准备不足差点被冲了一个跟头。为了保命,他不但没有任何计较,反而迅速爬起身来,死死扒住水池再次咬住胶皮管,大口吞水。果然,过了一会儿,歪脖不光嘴里鼓白泡,胯下也开始有白花花的水流透过裤裆流下来。

正在此时,沈白尘气喘喘地跑了回来,手里拎着氧气包,后边跟着张不鸣。一看到歪脖跪在水池那儿又吐又拉,真的有些急眼,开口就说:张所长,这是你亲眼看见的,不是我在瞎说吧,对一个重病的嫌疑人进行体罚,全世界任何国家都是不允许的。怪不得外电总是评论说中国的司法有人道死角,看来他们并不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张不鸣看满屋子的嫌犯都在注意地听着小沈说话,觉得很是不妥,马上厉声制止道:小沈,先把情况搞清楚再说,不要随便下结论。

每次与纪石凉发生类似的冲突,张不鸣的态度都很含糊。张所这次说话的声音非常严厉,使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失控,赶紧刹住话头,不敢再说什么。

纪石凉看到所长,并没有太多表示,对沈白尘则采取了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只见他径直走到所长跟前说:嫌犯已经供认了他吃洗衣粉的原因和经过,我打算等会儿让书记员整理一个书面材料,再叫他签字。

张所长朝纪石凉点点头,然后扳起趴在水池上的歪脖问: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要不要去医院洗胃?

歪脖已经被折腾得有气无力,见到所长还是想站起来立正说话,被张不鸣用手按住了。于是他坐在地上说:报告政府,不用去医院了,肠子肚子都吐出来,躺下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张所长很放心的样子,转身对众犯道:来两个人,帮他冲冲凉换件衣裳,扶到床上休息。然后又对歪脖说:你违反监规自我伤害的行为,还是要按规定给予相应处罚。

歪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还没有出声,彪哥一使眼色,马上有两个嫌犯上前,开始替他解衣冲凉。

看到张不鸣转身要走,歪脖突然推开那两个人.一下抱住他的腿叫道:政府救命!政府救命!洗衣粉不是我自己吃的.是28号叫人灌的!

纪石凉一听,眉毛皱成了两个疙瘩,回身揪住歪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吼道:什么?别人灌的?刚才问你怎么不如实交代?

歪脖继续抱着张不鸣的腿不放,说:刚才我是被水灌糊涂了。

纪石凉气得把他往地上一推,又回头问彪哥:28号,你可是用脑袋担保过的,现在怎么说?

彪哥似乎并不怎么害怕,反而盯着他的脸说:报告纪管教,这个人从来没有真话,信他还是信我,政府看着办吧!

不等纪石凉再说什么,张不鸣很严肃地发话了:老纪小沈,把28号62号都带到问讯室去,分头问话。这件事情一定要搞清楚。

纪石凉和沈白尘口中答应着“是”,眼睛对视,都在不言之中表示着各自复杂的心情。

沈白尘跟在一行人后边,正要走出仓门,门边有个人把手伸过来抻了他一把,定睛一看原来是魏宣。

魏宣冲他眨了一下眼,沈白尘感到自己的手心里多了一个小纸团。小沈把纸团紧紧攥住,不由得朝纪石凉的后脑勺看了一眼,仿佛怕那儿长着双眼睛,看见这令人心慌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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