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过早饭,就有沉重的脚镣声一路响过来,在一号仓门口停住。纪石凉押着一个戴重镣的嫌犯,后边跟着劳动仔小剃头。小剃头一手抱着铺盖卷,另一只手提着个小包裹,还有一双新鞋。仓里的老犯一见这阵势,都知道来的是个死刑犯,全像被无声的命令指挥着,站起来给他让地方,这回连老万头也没例外。

纪石凉锁门的时候,照例朝里边喊道:28号,这个嫌犯在一号仓等着上路,生活行动不方便,你们好生照看着。

彪哥的情绪尚未稳住,看到纪石凉,心里的窝囊气一翻腾上来,破罐子破摔斗胆还嘴:报告政府,28号明白。感谢政府还惦记着我,给我送来榜样,让我天天对照着,警告我不要自取灭亡。

面对彪哥的挑衅,纪石凉也不恼,轻描淡写说了句:能这么想,说明你有悟性。不错。说完也不恋战,转身就走。

纪石凉一走,众人马上将新来的人围住,盯着他看。这个死囚精神萎靡,眼神凄凉,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跟人们想象中的杀人犯根本搭不上边。

以往一看见新来的人就要折腾的彪哥,对死囚和善得多,蹲下来以一种关怀的口气问:刚判?

死囚答道:判了个把月了,死刑。

彪哥又问:不缓?

死囚叹气说:缓不了,我杀了好多人。

彪哥被震了一下:怎么?杀了……不止一个?

死囚来了一点精神,说:四个。

彪哥惊得合不拢嘴:一次四个,看不出你有这么狠。

死囚点点头说:没人能看得出,连我自己都看不出。不瞒你们说,以前我看见一点血就发晕,逢年过节杀鸡宰羊的事都是我婆娘动手。我家的老牛病了,倒在地上喘气,任谁都劝我趁它还有气,捅一刀放了它的血,摆到镇子上去卖几个钱,我都舍不得,硬是让它完身完尸地死在家里,挖坑埋了。老牛给我家干了二十多年的工,我总不能昧了良心,到死还给它零刀碎剐吧?

彪哥皱着眉头说:说起来你对牛都蛮慈悲.可杀起人来怎么就那么恶呢?

死囚把手一抬,做了个杀人的手势,牵扯着地上的脚镣跟着乱响:我也不晓得那是怎么回事,不晓得人怎么那么容易死。刀子一抹到脖子上,劲儿都不用使,血一下子就喷到天花板上去了。棍子一碰到脑壳上,声音都没有一点,脑壳就烂西瓜一样瘪下去了,太不经搞了。

彪哥像过来人那样,很理解地看着他,说:人就是这样,仇恨心一起什么都忘了,我跟飞哥混的时候,打起架来从来是不管刀子棍子锤子斧子,拿起来就一顿乱舞,捅到哪儿算哪儿。不过,你一个人一杀就是四五个,说明跟他们结了血海深仇,不然搞死一个两个还行,多了手也是要软的。

死囚像是陷入了回忆,说着就激愤起来:本来我也没想过要杀他们。那天我带着几个老乡到吴磕巴家去讨工钱,他拖欠我们的工钱差不多四年了!每年挨年边的时候,他都跑出去躲着,搞得我们回家过年的盘缠都凑不起来,更别想办什么年货了。今年我们几个商量好,一定要问他讨些钱才罢休,我们跟着吴磕巴干工程,一年到头玩死拼命,没偷过一分钟懒,没休一个星期天,可是他呢,除给我们发点饭钱,从来不给我们发工钱。

彪哥听了很气愤,说:那你们还给他干个鸟!

死囚说:吴磕巴跟我是远房亲戚,当年带我们出来打工,还说要带领我们一起致富奔小康,可是到了让他真金白银付工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开始他哄骗我们,总说甲方欠了他的工程款,三角债扯不清,等结了账再连本带利一起还,后来就躲着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他老婆都说他出远门了。这一回,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堵在家里,他猛地翻了脸,指使他的马仔,拿着尖刀拿着棍子,上来就把我们几个围住往死里打。

这回轮到老万头气愤了,他一边在狭窄的过道上来回走,一边大声自言自语:你们看见吴磕巴这号人没有,靠吸亲戚的血汗发财致富,还不给乡亲留条活路,这就是杀熟!他也是爹生娘养的活人,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鬼神,半辈子活下来,乡里乡亲的哪能没有一点牵挂呢?他也不想想,四乡八邻都穷得活不下去了,他还能活得痛快活得好?要我看,这些黑心烂肺的东西,不是人,该杀!

死囚大概自从被捕以来,还没听见过有人帮他说话,述说的愿望自然更强烈了,继续一口气说下去:我的脑袋当时就被他们开了瓢,后来缝的十八针,疤还在这儿。吴磕巴也太歹毒了,我侄儿铁锁上来救我被逮过去,他们一边一刀就把小伙子的脚筋给挑断了。铁锁才二十多岁,还没娶媳妇儿,跟着我出来做苦力,就是为了赚几个钱结婚的。这下子钱没赚到手,两只脚的筋都被挑了,下半辈子只能瘫在床上,我回去怎么跟他爹妈交代呀。我急蒙了气疯了,夺了一个马仔的刀,往吴磕巴脖子上一扎,血一溅三尺高,当场他就倒在地下了。他老婆一看直嚷嚷,叫人快打110,有的吓跑了,有的挥着棍棒逼过来。我觉得浑身的血全都涌到头顶上去了,正从伤口里哗哗地喷出来,寻思着反正也活不过今天了,干脆拼个你死我活吧。这几年,我们忍气吞声,受他们的剥削,被他们欺侮,活得连个狗都不如,今天老子不忍了,死也要死得像个人。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夺过一根铁棒,横劈竖砍几下子,就干掉了两个壮汉。后来我自己也不行了,倒在地上喘粗气,头上的血把眼睛都给糊住了。我听见有好几辆警车拉着警笛开过来,打算躺在那儿等死就完了。

死囚这一描述,把见多识广的彪哥都说得不做声了。

魏宣听得心惊肉跳,这种底层生活的场景,对他来说,从来只在电视剧和电影里,而最叫他关心的还是死囚眼下的心情。于是问道:那你现在后悔吗?

死囚有些惆怅地摇摇头:要说后悔,也有一点,听法官说我最后杀死的那个孩子,其实不是吴磕巴的儿子,是跟着大人来走亲戚的。冤有主,债有头,我后悔没搞清楚就把别人家的孩子杀了。

彪哥接过话说:判你死,你就认啦?你杀人还是他们给逼的?你可以上诉呀!

死囚低下头说:不上诉了,拖拖拉拉等着二审,最后还是逃不过一个死,不如快点走。

魏宣很是同情他,忙说:那也不一定。现在政府好多政策都向农民工倾斜,中央领导还帮农民工讨工钱呢。你要是想上诉,我可以帮你写状子,万一你的情况特殊,高院重新开庭审理,弄个死缓也好啊。

死囚的眼睛里有一点光亮,闪了一闪,马上就熄灭了,垂头丧气地说:没有用的。我杀人太多太狠毒,说上天,说下地,也是该拿命来抵的。像我这号人,人民政府肯定是要抓来杀的。要是老百姓都像我,碰到事情怄不过,全都你杀我我杀他,还成了什么世道?这么着,我想好不上诉了。那天没被吴磕巴打死,还拉上了几个垫背的,早就赚到几条命了。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指了指铺盖上的新布鞋,说:我已经托律师带信给我老婆,叫她把上路穿的新鞋做好送来了。我老婆的鞋做得好,从她十九岁送我第一双鞋开始,这辈子我穿她做的鞋总怕有几十双了,没想到最后一双,是让我穿着去走黄泉路的。

一段话勾起了魏宣的心事,眼泪汪汪无言以对。监仓里一片沉默。

彪哥看见死囚说得满头大汗,连声叫:大台二台,快扇风,热死人了。

平时负责给彪哥扇风的嫌犯,听见吆喝想也不想,拿起扇子就对着彪哥猛扇。彪哥喊:猪头,谁让你扇老子了!老子是叫你给……他扇,你没看见他热吗?

彪哥停住话,忽然转过脸,文绉绉向死囚发问道:大哥,请问你尊姓大名。

死囚看懂了这里边的敬重,字正腔圆回答说:免贵姓高,高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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