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能见度越来越差。

河右岸的路,说是路,其实是一段干涸的河床,现在被从山崖上塌落的石头分割得断断续续,队伍须得沿着那些石头爬上爬下,人员体力消耗大,行进速度大受影响。最让人揪心的是,余震说来就来,每次都把更多的石块从酥松的山体上筛落,时刻威胁大家的性命。

在这样的时候,纪石凉无端想起死于哮喘病的母亲。母亲临终的喘息令人难忘,阵喘发作前,她的胸膛里会预先发出一种怪异的鸣哮,接着是全身的震颤,让她的五官错位,肢体痉挛,再往后鼻涕眼泪口水胃液次第而坠。母亲的哮喘周而复始地发作,让病床前的纪石凉渐渐知道了它的规律。一听到母亲胸腔里出现鸣哮的迹象,他就会预先用平喘的喷雾剂给她喷上一次,然后将她的头捧起来,靠在自己胸前。

眼下纪石凉觉得大地就跟哮喘的母亲一样,刚刚挺过了一次大喘后的窒息,正在用一次次小喘来缓解来透气。每次余震来临之前,地底下都会有一种沉闷的声音传来,然后地面开始抖动,山石开始坠落,多么像母亲阵发哮喘的过程。大地像母亲一样,病了,不同的是,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位母亲的重病,有什么方法可以减轻她的病症。

纪石凉从中琢磨出了一点规律,并向张不鸣建议了队伍行止的办法:在地声开始传来的时候,全队停止前进,静听山体垮塌的动响,以石头滚落的撞击声判断方向,响声在前方,全队后退,响声在后方,全队快进。再往后,他又发现,大石头掉下来的时候,紧贴崖壁来避让,反而好办;小石头随处乱飞,弄不好就要被击中。据此,他们把队伍细分成每组五人,一组通过时,另一组观察头顶上方的情况,每隔五分钟一组,击掌为号,直到全体通过险区,再行点名整队。

事实证明,纪石凉的办法切实可行。在天色黑透之际,他们终于穿越了余震肆虐的险境,无一伤亡抵达了河边的开阔地。

张不鸣宣布队伍就地宿营,再一次分发食物,并派人到河边取水来饮。带来的食物所剩不多,每人的量只有上次的一半,四个人一包方便面,一根火腿肠。

还是跟上次一样,张不鸣拿了双份给纪石凉送去。这回的双份包含着他自己省下来的一份。纪石凉的辛苦和危险,超过了所有的人,这一点张不鸣比谁都清楚。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作为领队,除了在饮食上给老纪一点小小的关照,再无其他的方式能表达内心的感激和歉意,他知道在前边凶吉难卜的路途上,老纪还将继续担负最重最险的任务。

张不鸣把东西递到纪石凉手上,听见老纪用非常含混的声音说了一句:饿是饿坏了,可我没法吃下去。

张不鸣笑道:没水是吗?你倒是越来越娇嫩了……

说着张不鸣用手电往老纪脸上一晃,下半句话立马被吓了回去。只见在手电光映照下,老纪脸上的咀嚼肌正在剧烈地抽搐,牙关紧咬,使他发声都很困难,再一摸他的手臂,也能明显感觉到肌肉在牵拉。

张不鸣情不自禁,急切地摇晃他,一迭声问:老纪,你这是怎么了?

纪石凉显然想张嘴,但却张不开,只从牙缝里勉强蹦出几个字:谁知道……过河之前就不得劲了。

张不鸣回想起上次吃饭.老纪边吃边呛口水滴答的模样,心里被一个念头撞击得发慌:老纪生大病了!想到后来的好几个小时里,老纪一直带着越来越重的病,奔前跑后,张不鸣感到了深深的自责,接着用一种近乎惊慌的声音疾呼沈白尘,引得队伍里所有人都伸头探看。

天很快黑透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张不鸣打着手电,看小沈手忙脚乱地替老纪检查。沈白尘拿着一只镊子,用柄部不断在老纪的面部、颈部、背部、腹部、四肢,到处点来点去,每点击一次,老纪的反应都异常强烈。只见他颈项强硬,头向后仰,口角外翘,双眉上扬,前额堆积起密集的皱纹,显出极度痛苦的样子。

小沈慌慌张张折腾一阵子,把张不呜叫到一边,告诉他老纪是典型的破伤风病状,难过地说:几个小时以前,我就发现他老是苦笑,苦笑面容就是破伤风前驱症状,可是我也只在书上见过,没有任何临床上的经验。我……

看见小沈忙着检讨,张不鸣马上截断他的话问:你能找出他得病的原因吗?

小沈想了想说:很可能是老纪在用手刨挖的时候,手指被锈蚀的铁刺扎伤,伤口又细又深,出血不多,这种伤口很容易被忽略。破伤风杆菌属于厌养菌类,在开放的伤口里反而不容易成活。要是我早点知道,及时给他清创,把伤口打开消毒就好了。

张不鸣叹口气说:这不赖你。像他这样的粗人莽汉,切掉一个指头都不带哼一声的,弄出这点不出血的小口子,又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他会跟你说吗?现在要紧的是,你估计他的病情会怎样发展。

小沈努力地回顾着有关破伤风的课程,尽可能准确地报告说:这个病潜期一天到六十天不等.发作得越早,病情越严重,预后越差……而老纪从受伤到发作,也不过二十多个小时,可见是重中之重……

张不鸣急着问:最差的结果是…..

沈白尘停顿了一下,不情愿地说:……呼吸麻痹,导致死亡。

张不鸣不吭声了,情况之坏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半晌才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做,才能使他的病情发展得慢一些?

随着对课程的复习,小沈对自己的诊断渐渐自信了一些,有条有理地说出了他的办法:按常规治疗方案,应该先查找感染源,清除坏死组织和异物,敞开伤口以利引流。然后尽一切努力控制痉挛发生的次数,把光、声、震动和移动这些对病人的刺激因素降到最低。我想了一下,以我现在携带的药物和器械,做一个手指的小清创术还够用。问题是我们正在行进途中,老纪无法不受到外界诱因的影响,如果给他用小量镇静剂或安眠药物,倒是可以减轻他对外来刺激的敏感度,又怕用了之后他根本不能自主行走……

张不鸣听了,很果断地把手一挥,说:不用担心,只要能对他起保护作用,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他不能走,我来背。

沈白尘听着张不鸣沙哑的声音,说:老纪身体高大,背着他走这样的路,你受得了吗?

张不鸣忽然间有些激动:别说背着他走,就是背着他爬,这一步也得做。

沈白尘想了想说:能不能在他们中间找人来背?

张不鸣明白小沈指的是嫌犯,沉吟片刻,有些犹豫地说:地震之后,他们虽说表现都不错。但是老纪这个人,平时太严厉,太招他们恨,黑火瞎火荒郊野地的,把他交给谁我都不放心。不管怎么说,他们和我们是两回事呀,不得不防。

张不鸣的话,让沈白尘听得后脖梗子发凉。自从地震开始,不少嫌犯的举动,一次次叫他震惊和感动,他甚至产生了某种不真实的幻觉,好像跟电视剧里一样,这一队人马正置身国难当头时期的大迁移,不管各自是什么身份,都会互相帮衬共度时艰。这使他相信在大灾大难面前,人性中最为可贵最有光彩的因子,会砰然爆发,驱逐一切罪恶的阴影。张不鸣的话,又把他拉回了现实之中,他们和我们永远是两个阵营。也许出于长期的看守经验,张不鸣的担心有道理,但小沈还是觉得,同是嫌犯,因为犯案的原因不同,程度不同,人的素质不同,对他们的信任还是应该有区别的。

沈白尘试探着向所长推荐了魏宣,理由是:从心理上说,魏宣过往历史清白,不属暴力犯罪,震前媒体正在讨论他的案情,很有轻判甚至无罪释放的可能,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会斟酌利弊,借此机会有所表现。从生理上说,他年轻体壮,身健力足,拘留前从来没断过健身,耐力也不错。从关系上说,他跟老纪没有太多过节,相互不至于太反感。如果这件事情做得好可以将功折罪,他何乐而不为?

张不鸣静听小沈娓娓道来,不禁对这个新来的部下刮目相看。从老纪病情的分析判断,可见他的专业水准;从推荐魏宣的考虑,更可见他还具备了超出专业技术的识人才能。谁说劫难不是人们心智成熟的催化剂呢?这个小毛头眨眼的工夫就成熟了。这种成熟要是放在平时的环境里,还不知要用多久呢。

张不鸣禁不住伸出手,用他并不太习惯的姿势拥抱了小沈,说了句:好小子,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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