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记者:很高兴能参加您的新闻发布会。您已是五届中国科幻银河奖的得主,想必有很多读者在读书之外,还想要了解一下“下蛋的鸡”(笑)。你能否向我们介绍一下《球状闪电》的创造历程?

刘慈欣:《球》的构思来自于一部已经流产的描写近未来战争的长篇小说,我的另一个短篇《全频带塞干扰》也是选材于这部长篇,所以两者在人物和情节上有着一丝隐隐约约的联系。但两者的精神本质不太一样,《全》中纯洁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在《球》中几乎消失了,代之以一些更复杂更怪异的东西。同时,战争内容在《球》已经所剩无几,且只是一个推远的背景。

这本小说虽然历经四年才发表,但真正写作的时间并不长,也就是一个季度左右,稿子大部分时间都是放在出版社了。一位朋友在网上写过一篇评论,使有些读者误认为它已经出版过了,但没有,这是《球状闪电》的第一次出版,而这一稿与那篇评价所涉及的初稿是完全不同的。

2、记者:2003-12期《科幻世界》上登了您的作品《思想者》,我们注意到《球状闪电》中亦有很多山中漫步的情节。《球状闪电》的初稿又成稿于2000年,您可以给我们讲一下其中的沿承脉络,以及《球状闪电》对您的写作的影响吗?

刘慈欣:《思想者》和《球状闪电》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山中漫步,我就生活在深山中,在两篇小说中同时出现山并不奇怪。另外要说明的是,《球》中关于泰山玉皇*上六十年代的那些情节是有真实记载的。

3、记者:您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这本小说的?作为作者,您认为这本小说与您以前的作品有什么不同?您认为对于长篇科幻小说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刘慈欣:是一部比较“纯正”的科幻小说,这是自己写过的技术内容最多的一部科幻小说,在第一稿中这种描写有些泛滥,二稿中删掉了许多。我感觉《球》与自己以前作品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部充满了细节的小说,而不是由宏伟场景构成的大框架,用我在不久前写的一篇文章中的话说,它在有宏细节的同时也有丰富的微细节。

我认为长篇科幻小说最重要的是创造一个科幻形象,这个形象是非人的,或至少不是主流文学传统意义上的人,在与现实拉开距离的科幻长篇中,这个形象可能是一个完整的想象世界;而在与现实零距离的科幻小说中,这个形象则可能是一个想象中的未知物体,《球》就属于后者。它是我对自己科幻理念的一次有意识的实践,试图创造一个非人的、但鲜明的科幻形象,这种形象只能在科幻文学中产生。

4、记者:您在前言中提及小说中所描述的球状闪电都是有详实的科学记录为依据的,您可否透露一下,您都参阅了那些资料?你是否担心会有专家或科幻迷在技术细节上提出严厉的批评?

刘慈欣:球状闪电是一个很复杂的自然之谜,现在它的原理和成因都是未知,它的内部有上万度的超高温,表面却是凉的;最惊人的是它能量释放目标的选择性,小说中描写的将人烧灰而衣服完好无损这类不可思议的事,在球状闪电的目击历史上被多次记载。不久前俄罗斯科学家声称在实验室中产生了它,但很快得知他们生成的是表面带电荷的液滴,与大自然中的球状闪电不是一回事。而这本小说中的球状闪电,如卷首语中所说,只是一个科幻文学形象,为演绎科幻的美感而诞生,不应被看作是对这种自然现象基于科学的一种解释。事实上我自己从科学角度对球状闪电的猜测(当然是很幼稚很业余的)也完全不同,小说中的解释,不是因为它最符合逻辑,而是因为它最有趣最浪漫。

至于对技术细节的批评,还是引用一位科幻大师的话:到科幻小说中来找技术漏洞,那您是来对地方了。

5、记者:在小说后记中,您反复列举了数位科幻大师笔下的奇异世界,也表达了自己对于创造一个自洽的想像中的世界的热爱。你觉得《球状闪电》符合你心中的标准吗?

刘慈欣:从与现实的距离来看,科幻小说(特别是长篇科幻)大体分为两类:一类如造物主般建造起完整的想象世界,与现实没有多少联系;另一类则是描写现实世界中的科幻火花,在这些作品中,科幻如同一小粒被突然扔进现实灰尘中的钻石,在尘世灰色的背景上,更能显示出它的璀灿和美丽。前者如《基地》和《沙丘》,后者如刚发表不久的《达尔文电波》。

《球》属于与现实溶为一体的科幻,正如后记中所说:小说中的世界是灰色的现实世界,是我们熟悉的灰色的天空和云,灰色的山水和大海,灰色的人和生活,但就在这灰色的现实世界之中,不为人注意地漂浮着这么一个超现实的小东西,仿佛梦之乡溢出的一颗星星,暗示着宇宙的博大和神秘……

6、记者:我发现你笔下的科学家,与大众通常印象中都不同,带有一种很特别的“狂”,而且越“狂”的人就越光芒四射,比如说《球状闪电》中,男主角的地位就数度几欲不保,险些被中场时才登台的男二号,物理怪才丁仪,所取代。这是为什么呢?你认为这是对科学家的写照?还是你哲学上形而上的思考。

刘慈欣:现在,科学研究已经成为一种普通的职业,科学家自然也大部分是普通人了。但任何时候都有性格特异的怪才存在,在主流文学中,这样的形象价值不大,因为他们不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但科幻文学中的典型环境与主流文学中有很大的不同,是可以允许这类形象存在的,毕竟,与主流文学相比,科幻文学所描写的更多的是一些不普通的人。具体到《球》中的丁仪,与《朝闻道》里的那个有很大的不同,他身上打上了不少现实的烙印。另外,小说中的男一号确实是个普通人。

7、记者:以前常常有评论者批评您的小说中没有真正的人物,都似带着面具,尤其是在女性人物方面。而这次的女主角林云却与您以前的所写过的很不一样,比如《带上她的眼睛》中的女领航员。您能介绍一下,您是怎么想到创造出这样一个人物?

刘慈欣:其实女主人公的形象也很单纯,您之所以觉得与我以前写过的很不一样,是因为她是另一类人,她不是英雄,也不是理想主义者,甚至连正面人物都不算,童年的经历和生长的环境使她的思维方式变得机器般冷酷,同时多少有些扭曲……但如前面所说,《球》所致力创造的文学形象不是女人公,而是球状闪电。

这里再说些题外话:有人可能会怀疑小说中女主人公的行为方式和所起的作用,作为作者,我也真诚地希望这些描写不可信,但遗憾的是,它们是可信的。现实远比理论上的条律条例复杂得多。

8、记者:您的很多作品都极具厚重的现实感和昂仰的爱国主义激情,比如《地火》、《全频道阻塞干扰》等等。这部《球状闪电》也具有同样的风格,你自己是怎么看待这样的风格的?在提倡全人类视野的科幻文学中,坚持民族立场,是不是有些古怪?

刘慈欣:这可能是您的惯性思维,《球》中也许有您所说的“厚重的现实感”,但真的没有“昂仰的爱国主义激情”,也没有任何民族主义的东西,更不存在意淫之类的,战争结束后,中国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只能同全世界一起,战战竞竞地面对着比战争更可怕的宏聚变的威胁。同时,小说中的细节描写也是现实的,在女主人公身上暗示了军队中的现状,但如上所述,作为科幻小说,这只是为了增加小说的临场感。

至于我以前的作品,现实感和爱国主义激情也是分题材的,在《诗云》和《微纪元》中没什么现实感,在《吞食者》和《朝闻道》中更没有爱国主义。如您所说,科幻文学确实是全人类的视野的文学,但这与民族立场似乎并不矛盾,在银河系文明中,全人类也就是一个民族,您能指望一个1940年的汉奸在2140年外星人入侵时为地球文明献身吗?

10、记者:最后一个问题,您是怎样看待中长篇科幻小说市场的发展?您在近几年内是否有新的创作计划,继续担当科幻小说市场的领头羊?

刘慈欣:我只是一名工程师和科幻作者,且地处偏僻,谈市场真没有资格。从美国科幻来看,杂志时代之后就是长篇小说时代,不知中国科幻会不会走这条路。据我的感觉,中国科幻长篇市场的启动需要一两本能卖出百万册的长篇,以及由这些书产生的一两部票房上亿的电影或在CCTV黄金时间热播的电视剧,但至少在目前看来,这两样“圣物”还没有出现的迹象。

至于创作计划,对于我们这些业余作者来说,并不是全由自己来决定,要看以后空闲时间有多少,如果有大段的时间,我还是很想再写长篇的,否则,就只能继续写短中篇了。我不认为自己是领头羊,中国科幻的创作队伍还没有羊群的规模,不多的几只羊各有自己鲜明的不可替代的特色,无论从市场角度还是从文学角度,真正的领头羊还没有出现,我们只能祈祷他(她)们尽快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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