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厨房挥汗如雨,正奋勇洗刷妻子这一个月辛苦积攒的、达到珠穆朗玛峰一样高度的那堆碗碟。她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来我以前一本日记,于是倚着厨房门口,一边吃着蛋挞一边仔细翻看我写的东西。

“你怎么老出虚汗啊?是不是这日记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嗯?”

“废话!没看见我多忙。你看看你的懒劲儿,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把咱家的碗全从橱柜倒腾到水槽里来了吧?你也不怕泡臭了。”

“不会的,我每天给它们定期换水——咦,这是什么?”她从本子里抽出一张纸来,像找到犯罪线索般小心打开,嘴里一边嚼着蛋挞,一边嘟嘟囔囔地念着:“又醉西塘,倚窗临望,遗却来路。百岁廊桥,一瞬水影,恍前生此处。香樟飘零,绿漪摇曳,已是几劫晴雨?西风过,酒旗翻覆,忘了天涯孤旅。起伏棹桨,氤氲烟炊,红灯点点日暮。残雪芡糕,甘泉米酿,络绎萦笛曲。凭栏凝想,轻舟上者,可有此番心绪?亦如我,泠然一身,闻人笑语。”

妻子又仔细端详一遍,忽然扬起那张纸来冲着我喊:“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是不是谁给你写的情诗?说!”

我慌忙擦了一把手,一把夺过来,叠好放进本子里:“拜托,你别搞文字狱好不好?哪里有情诗的意味啊?这是我在西塘一个人旅行时写的,那时候还没认识你啊,别无事生非……”

“你胆儿肥了,对我这么凶?看来这里头肯定有什么隐情。趁着我现在心情好,赶紧主动招了,你也知道瞒我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她气呼呼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说:“你要不翻出这首词来我都忘了,关于那次旅行,还真是有某些隐情,里面还真牵涉到一个女生,不过她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正常死亡还是不正常死亡?”妻子这几天没有案子,在家正闲得无聊,听到我的话,眼睛亮得跟一千瓦的灯泡似的。

“唉!当然是非正常死亡了,中毒死的。”说着这话,往日的事情忽然又涌上我的心头。

“哦?快给我讲讲。”

我故意回头看看那遗留的半座碗山说:“唉呀,时间太久了,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放心,你给我讲案子,我帮你刷碗。来来来,坐这边,你刚才说她是被毒死的?为什么要毒死她?”

“可怜的孩子,她的死只是一个错误,凶手的真正目标其实另有他人。”

“关系很复杂嘛!不急,给我慢慢讲讲,我给你泡茶去……”

我第一次去西塘那个小镇的时候,是在大二那年初秋。若是认真推究起来,我必然有逃课的嫌疑,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反正那段时间我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随意旅行,利用暑假打工挣来的钱,买张车票,去某一个陌生的城市或者乡镇,爬爬知名的或者不知名的野山,走走知名或者不知名的石桥,住朴素廉价的青年旅社,吃简单便宜的快餐。总之,游走到某天忽然累了的时候,就买张慢车的坐票或者站票往回赶去。好在当时我们的课程很松,而且老师们也受西方思想影响颇深,对于逃课的行为一般都不予追究,否则我估计自己早被开除一千八百二十五次了。

这样说起来,似乎与我现在的形象大相径庭,但那时的我确实是这个样子。至于为什么和现在有霄壤之别,我想了想大致有两种原因,第一种是自己真的变老了,第二种呢,恐怕是认识妻子之后,被她天天当棒球般乒乒乓乓打来打去给打傻了。

而在那些大学时代漫游的地点之中,我最难忘的就是西塘。且不说无论住宿和吃用都很便宜,与学生的钱袋特别相称,单是那清静宁和的水乡景致就尤其对我这种人的胃口。由于我去的时候不是周末,所以镇子上游客不是很多。但恰好因为游客少,所以作为一个陌生人的我,孤零零在镇子上沿着河边的烟雨长廊徘徊来去的情景就特别引人注目。

每天中午或者晚上,我总要跑到两条河汊交汇处的一家叫“悠悠嘉堂”的酒店,找个临窗靠河的座位,叫上些酱爆螺蛳、炒蚌肉之类的小菜,要上一桶甜甜的米酒,一个人喝得真是像店名描述的那样悠然自在。镇子上秉持一贯的水乡古风,没有什么现代的娱乐设施,所以晚饭后唯一的娱乐就是坐着船,听唉乃桨声划破夜色,在红灯点点的河上看看风景。游船一般要凑够十五个人才出发,所以每当我喝得酩酊大醉晃到廊桥下面的渡口时,必然有一群等着凑人的游客喊着问我坐不坐船。而醉醺醺的我也总是从善如流,凑足数的人群便发出一阵欢呼,纷纷雀跃着上船。当然他们在船上看我单独一人的醉态,往往一副关心的样子盘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便随口胡诌曰下星期就要结婚,所以赶紧找机会出来放放风而已。于是乎他们安心,我也省力,大家便都一心一意地沉溺在清谧的夜里,享受在喧嚣城市中不能得到的片刻安宁。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潘家的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潘逢悠就是“悠悠嘉堂”酒店的老板。镇上人把他和过继的儿子潘明襄叫做“老懒”和“细懒”,说他们父子两个不务正业,总是得过且过混日子。不过这父子俩混日子的方式却并非一致,“老懒”是个老学究,他家有祖传下来的二千多套线装书,潘逢悠每天就泡在书堆中不肯出来。而“细懒”潘明襄不但懒,而且不走正路,总喜欢喝酒赌钱,经常不在家里。

潘明襄是从潘逢悠的弟弟潘逢之那里过继来的。潘家以前是镇上的大户,有好几处宅子。当年潘老太爷分家的时候,把在古镇外的新宅子分给了潘逢之,把镇上的破破烂烂的老宅子和那些藏书分给了潘逢悠。据说潘老爷子根本不喜欢这个天天掉书袋的大儿子,而是喜欢勤快能干的小儿子。潘逢悠也不娶亲,再加上自己的懒散,很快就坐吃山空,还要靠弟弟时常救济。潘逢之自从有了明襄之后,又生了一个小儿子,于是按照镇上的传统,就把明襄过继给了哥哥。

可潘逢悠懒人有懒福,后来旅游业一经开发,老宅子由于处于古镇的中心地段,所以很快就像雪饼般“旺旺”了起来。潘逢悠虽然懒散,但毕竟头脑清醒,他马上把宅子临河的部分改成了酒店,雇人经营,家境很快便重归殷实。而弟弟潘逢之却因为生意经营不善,生活日益窘迫,他贫病交加,早早就过世了,只留下一个小儿子潘明邦。他是一个学习比较刻苦的孩子,得到伯父的资助,上了大学后便留在了杭州。

潘逢悠还有一个妹妹,嫁到了离西塘不远的干窑镇,大家都叫她潘姑。哥哥的古镇酒店开得红火起来后,她的儿子石牛就来到舅舅的店里当了一个小头目。潘姑也时不时来看看哥哥和儿子,就住在潘家的老宅子里。

但是我看得出来,潘逢悠最喜欢的人不是这些亲戚,而是自己的养女潘漾。潘漾那时候只有十九岁,比我稍小一些。据说十几年前一个秋天早上,潘明悠出门时发现她被裹在襁褓中丢在家门口,小衣服里还夹着二十块钱。那时候乡村有重男轻女的传统,许多人生了女儿养不起,就送人或者丢掉。可潘逢悠不这么想,他把这个女儿当作天赐的礼物,真像掌上明珠一般对待。潘漾自幼聪颖,我去时她已经考进了中国美院,正好因为生病没有参加学校的军训,索性回到老家,每天背着画夹到处闲逛写生。

一想起潘漾我就往往有些心痛和伤悲。因为,那么活泼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她的生命却在某一个黄昏,被永远定格在了十九岁这个年龄上。

西塘保留了许多古风,比如说酒店老板总喜欢出来跟客人聊天之类。我便是由此结识了潘逢悠。他留着一把花白的长髯,总是懒洋洋地坐在靠河的位置上喝茶看书。当然人这种生物老有种想找人沟通的欲望,潘逢悠即使再懒,可嘴也不只是用来吃饭的。我这种独身游客自然是一个良好的说话对象,而且因为我从小也看了不少书,所以我跟他一聊,大有忘年之交的感觉。没两天潘逢悠就开始请我喝茶,我对茶水实在厌恶,但是又难却老人的盛情,只好硬着头皮敷衍。好在这时一个背着画夹的漂亮女生从店里走出来,潘逢悠马上把她叫住,介绍说:“漾儿,这是北京来的小言,他是学外语的。你英语不好,多跟人家交流交流为好。”潘漾是一个大眼睛的女生,脸圆而不俗,就像夏天开放的莲花一般,粉白相间。如果用古诗词来形容,“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是最恰如其分的。

她抬头乜斜我一眼,看得我脸上通红,心里扑嗵嗵乱跳。我那个时候一见漂亮女生脸就红得像刚装瓶的可口可乐似的,当然这种条件反射总是搞得自己很显清纯,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爹,你不是平时最讨厌学洋文的人吗?怎么现在思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她诘问道。

“我虽然老,但人不能刻舟求剑嘛!况且现在这世道洋文又流行,你还是多学学。我看小言有些魏晋风度,我很喜欢他!哈哈!让他陪你去写写生吧,多跟人取取经。”

我心中暗想自己偶尔撒酒疯也能被说成魏晋风度,心中惭愧不已,脸红得直由可口可乐变成几十年的老陈醋,面色愈发酸溜溜的清纯。潘漾又瞥我一眼,噗哧笑了:“那好吧!给我背画夹拎板凳!”

我和她刚要转身离去,这时一个穿着蹩脚西装的油头粉面的中年人跑过来,冲潘逢悠气喘吁吁地说:“大舅,你赶紧去瞧瞧吧!明襄喝多了,非得拿店里钱去当赌本。我不给他还说要放火烧店,只能你去管了!”

潘逢悠嘴里骂一声“这个畜牲!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便气呼呼急匆匆往店里冲去。这时只听从里面传来一阵高声叫骂:“我不怕那个老东西,他又不是我亲爹!他把钱留给捡来的野孩子也不给正宗潘家人!他不得好死,我早晚要跟他同归于尽……”

潘漾厌恶地皱皱眉头,一把拉住我说:“别理他家的事儿,咱们走!”

想起我这几天在镇上听到的一些关于潘家的传闻,我知道潘明襄骂的“捡来的野孩子”就是指潘漾,所以即使想安慰她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况且我一看到漂亮女生,不是说不出话来就是说不出好话来,因而只好一声不响地跟在她屁股后面。

潘漾忽然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你以为谁爱当潘家人啊!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

“有啊,”我在后面插嘴道,“潘金莲算不算?”

她回头瞪我一眼笑着说:“去你的!你叫什么?”

“言桄,语言的言,桄榔的桄。”

“还有这个姓?说不定我也姓言呢。”看来她对自己的出身倒不忌讳。

“全国也没几个言姓的人,你要姓言八成就是我们家扔的孩子。”我也胆子大得敢开玩笑了。

“那我干脆跟你认祖归宗去算了,最近这几天他们潘家为了立遗嘱的事儿搞得沸沸扬扬的,我早就烦透了。”

“立遗嘱?”我吃了一惊。

“是呀。我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前几天找了个律师,让他给起草个遗嘱。过几天全家人聚齐,就正式订立——其实不订立我们也都知道内容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自己被侦探小说荼毒过甚,一听到立遗嘱往往总要联想出连环命案来。

“你们怎么知道内容的?”

“这个嘛,我爹已经唠叨好多次了。除了给我姑姑一大笔钱外,他的所有遗产都归我。”

“怪不得你哥哥刚才乱骂。”

潘漾没有说话,她找个僻静的桥堍坐下,从我手里拿过画架摆好,然后放好板凳坐下去,我也顺势坐在她身边的石阶上。

她随手扔给我一张纸说:“呶,昨天画的速写。”

我拿过来一看,惊讶无比,那正是昨天下午我喝醉了靠在桥墩上晒太阳的情景。

“好哇!你这是侵犯我的肖像权啊!”

“就你那张老脸还有肖像权?”她捂着嘴笑了,“哎,你懒不懒?”

我怔了一下,旋即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还行吧,反正也闲不住——你是说你哥哥懒?”她拿着铅笔一边勾描景物一边点头说:“我这些日子老想,人如果只是懒而无心,那也没有什么,就怕又懒又要强。潘明襄这个人从小跟爹学得松松散散,不务正业,但脾气好胜,老想一步登天,那就只能发横财走邪路了,所以才陷入赌钱不能自拔。也是,爹从小就不喜欢他,只疼我和叔家的明邦哥。他不思悔改,还日益嚣张,我爹订立遗嘱估计也是为了防止他败家——其实我爹应该想到啊,他如果不是受益人的话,肯定会捣乱的,他真把房子烧了都有可能……”

“那你爹呢?镇上人不也说他懒吗?”

“他不同,他是受了古书的浸染,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他是不是特讨厌明襄?”

“也不是吧,比如说我叔婶留下来的那座新宅子的事。他资助明邦哥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后,就对他说,新宅子也值不了几个钱,潘明襄又不争气,所以就劝

明邦把宅子留给他。虽然他过继给了我爹,但毕竟是明邦的亲哥哥对不对?所以明邦哥就立了个字据,声明把新宅子继承权给明襄,但只要我爹活着,他就有对宅子的监管权。”

“这又是为什么?”

“大概怕明襄拿到宅子后,卖掉换赌本吧?他也屡次想掌握那座宅子,可是爹不给他。不过那地方现在火了,一条规划中明年开工的高速公路正好路过那里,光拆迁安置费就得不少钱。”

“希望你明襄哥能好好利用这笔钱。”

“哼!就凭他!不过他虽然懒,想法也有点儿歪门邪路,但潘家真正狡猾的人是我姑姑。”“那个出来叫你爹的人,不是你姑姑的儿子吗?”

她看我一眼说:“你不是军情五处的特务吧?了解得不少嘛!”

“这个小地方又没有娱乐,天天听房东老太嚼舌根听来的。”

“没错,石牛名义上是打工的,但实际上和我姑姑操纵着店里的一切。你别看店里生意红火,但实际上这几年也不景气,我估计钱都被他们贪走了。前几天我查了查帐簿,发现了不少问题。结果被石牛发现,他从此就把帐簿锁了起来,现在见了我都奴颜婢膝的。这几天我姑姑也来了,天天围在我爹身边转,大概是怕他们的勾当露馅儿吧。”

“你怎么不告诉你爹实情?”

“他呀,不食人间烟火,不理俗务。没有真凭实据,告诉他也没用。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他还留给我姑姑一大笔钱,她分明已经从店里捞得盆钵满满的了。”

“好乱的内幕啊!”我感慨道。

“敢情!我爹为什么叫你陪我也是有目的的。”

我大吃一惊:“太毒了吧?不会刚认识我就加以利用吧?”

“哈哈,放心,不是什么恶意利用。爹怕我跟明邦哥好,还警告过我们俩,说兄妹在一起是绝对不允许的。”

“即使你跟潘家没有血缘关系?”

“嗯。他看书看得保守得很。其实呢,我们俩虽然青梅竹马,但我对他绝对没那种意思,可爹一直误会我们。”

“所以就利用我来勾引你,把你对你哥哥的感情转移到我身上来?——你爹不会向我逼婚吧?”

“大白天太阳明晃晃的,还不到做梦的时候——我对你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只不过是为了有个人说话罢了,这几天因为遗嘱的事情搞得我心烦意乱的。”

远处传来吹吹打打和和尚诵经的声音。

“孙家老太死了。我姑姑是这里有名的神婆,估计她晚上得被请过去招魂。”

“怎么死的?”我赶紧问。

“老死的。传说她有101岁了,这个镇子上的人都长寿——太阳要下山了,咱们回去吧。晚饭我请你到别家吃老鸭馄饨煲去,不想回家,回家就烦。”

于是晚上我便得以陪美女吃饭,饭后她领我去坐船。由于潘家在镇上的影响,所以船夫也不收钱,再说多载两个人船也不会沉掉,所以我和她坐了一遭又一遭。我们在船上或是放灯,或是点焰火,或是干脆默然不语,静静看着红灯笼在漆黑水面的倒影,听着游客们南腔北调的说话声。就这样一直玩到深夜,才上了渡头,各奔东西回去休息。

我刚一回旅店,房东老太就像兔子一样露着门牙蹦出来对我喊道:“哎哟哟,你和潘家姑娘去玩,还不知道消息吧?”

我暗忖这个镇子上的传言真是比光速还快,我和潘漾在一块儿的事情这么快就尽人皆知了,于是有些厌恶地问:“什么消息?”

“潘姑晚上去给孙家老太招魂,跳着跳着大神就疯疯癫癫地口吐白沫,我们还以为附身了。结果她一个跟头栽过去就人事不省,据说送到医院都救不过来了!”

“怎么潘姑死了?奇怪,你不是说死的是潘漾么?”妻子听着我的叙述,一副全神贯注冥思苦想的样子。

“她只是死的第一个人而已……”

“不会真的是连环谋杀吧?她的死因是什么?”

“她不是一个神婆么?每次招魂之前她都要服用一种药,说这样才能通神。后来听说调查出来这是用麦角菌和夹竹桃花粉等东西配制的一种草药,有致幻作用,但服用过多久会导致死亡。”

“她做神婆多少年了?”

“这个我当时没有问,不过看样子也算个几十年的老手了。”

“那为什么几十年每次招魂服用都不出事,偏偏那次就失手了?肯定不正常,警察没有调查么?”

“派出所来人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但潘姑毕竟是献身于祖国的迷信事业,警方只认为这是一起因迷信活动误服药物导致的死亡而已,根本没有兴趣深入调查。”

“真是糊涂,怎么当时我不在场呢?那潘家人对此都有什么反应,就没有怀疑的人么?”

“石牛遭逢丧母之痛,自然是有段时间哭得死去活来的,但在潘逢悠明确表示,潘姑虽死,他准备把给妹妹的那份遗产转给外甥之后,他就宽慰多了;潘逢悠失去了亲妹妹,也许多天郁郁寡欢,还生了病;潘明襄一开始装得很悲伤,可听到父亲说要把遗产转给石牛,立刻就怒发冲冠了;对了,我和潘漾出去写生后不久,潘明邦就从杭州回来了。”

“哦?他这么快就回来了?那知道伯父分配遗产和姑姑死亡的事情他怎么个表现?”

“很难过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姑姑的死还是遗产继承权的丧失。”

“跟你有一腿的那位潘金莲小姐呢?”

“你可别胡说啊!我们俩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是不是如果她后来不死,你户口早迁到西塘去了呢?”妻子双手托腮作思考状。

“诽谤死者可是缺德的事情啊,其实当时对潘姑的死持怀疑态度的,正是潘漾呢。”

“哦?她为什么怀疑?怀疑谁?快点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怀疑是明襄呢?是因为他嫉妒潘姑分到了财产而他没有么?”我对正坐在河边用水彩笔在纸上轻描淡写着的潘漾问道。

“这只不过是他的动机。主要原因是,那天下午在姑姑配好药之后,有人看到他从姑姑房里出来。”

“谁看到的?”

“店里的阿红,她偷偷告诉我的,那天下午她在收拾中院花园的时候,瞥见他拿着两本书从姑姑房里出来。我把这事儿跟爹说了,他叫我别乱想,因为是他让明襄去书房取书的,但即使这样也不会走姑姑屋里那条路的。你是不是听得有点糊涂?我给你画一下宅子的地图吧。”

她麻利地取下那幅画了一半的水彩画,拿出一张白纸边画边说:“酒店后面就是我们家的宅子,宅子一共有三大拍青砖瓦房,这三排房同前面的酒店一起隔出了三个院子。从酒店后门出去就是前院,东边和西边各有两间正房,明襄住在最西边,明邦哥回来就住在最东边,剩下两间空着,这四间房的门都是向着前院南开,其实宅子里几乎所有正房的门都朝南开。穿过前院就是中院,里面种着好多花草树木,算是一个小花园,花园的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小耳房,是给店里服务员的宿舍。中院的两排正房也是东西各两间,姑姑住在最西边那间,旁边那间归石牛住。最东边那间也闲着,我住这间房的隔壁,挨着通往后院去的路。后院除了中间那条路外,东西两边都砌墙隔开,分成了两个小院,然后就是一排五间瓦房。正对路的那间是轩堂,逢年过节或者重要客人来的话,那里当成客厅用。轩堂东边那两间就是藏书房,门朝着西小院开,但是西小院的门一直锁着。东小院的门不锁,进去第一间房空着,最东边那间是爹住的。不过轩堂和相邻的两间屋子是有里门相通的,还有,从中院正房到后院正房的最西端和最东端,各有一条走廊相连,走廊的尽头也都有门。”

我端详着她画出来的地图说:“那如果去书房取书,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就是通过轩堂里门走到书房,第二条就是穿过你姑姑的屋子,通过走廊走到书房咯?”

潘漾点点头说:“嗯,但是我们从来不走第二条路,因为这样会穿过别人住的房间,很别扭的。”

“你姑姑的房门不上锁么?”

“院子们的门一般都不锁,都是自家人,服务员也是本地的熟人,很可靠的,锁什么?”

“你没有问问明襄么?”

“不想打草惊蛇,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花样。”

“那你可要小心了,他要是为遗嘱的事情杀人,那最大的目标可就是你呢!”

“我才不怕呢!我比谁不聪明?”她忽然长叹一声说道,“你有没有感觉出来,我们家是一个冷血的家族呢?”

“别胡思乱想,起码你爹对你好吧?”

“那倒是,不过明邦哥回来了,估计处理完姑姑的事情就该正式立遗嘱了——我有一个重大的决定。”

“什么决定?”

“就是正式立遗嘱的那天,我也正式立一个文书,宣布放弃我的遗产继承权。我要轻轻快快的活着,绝不趟潘家的浑水。”

我凝视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我感到面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有一颗淡泊名利而又坚定执著的心灵。

她好像也被我出神的目光盯得有些羞涩,赶紧装作低头把水彩画夹上。我刚要说天都黑了去吃饭吧,这时我们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愠恼的声音:“漾儿,你都出来一天了,原来在这里!看到大哥和石牛了么?”

我急忙转回头,只见有个一身休闲打扮,戴着啤酒瓶底般厚度的小伙子,手插在口袋里,冷冷地看着我。

我立刻想到他必是潘明邦无疑,瞧他的态度肯定误会我和潘漾的关系,正在吃不相干的陈醋。我赶紧站起身来,尴尬地向他打招呼。他理都不理我,径直走到毫不他顾,还在整理画夹的潘漾身旁,把我挤到一边去说:“漾儿,你怎么出来也不跟我打招呼。还有,现在世道复杂,不要随便跟陌生人玩。”

“是我爹叫我跟他在一块儿多交流的,你什么意思?”潘漾白他一眼。

潘明邦受了意外的冷落,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倒好,在这里躲清静,家里乱成一团了知不知道?午饭时石牛忽然冲进来,揪住大哥就打,说是他做了手脚毒死姑姑的。明襄不承认,两人滚作一团,气得大伯浑身哆嗦,差点昏死过去。我和服务员们拼命拉开他俩,让他们各回各屋去了。我也把大伯送了回去,他脸色出奇得难看,便叫我给他拿了些安定神经的药,他服下去说要好好睡一觉。我又去看看大哥,他一生气就找酒,刚从轩堂拿了瓶最喜欢的剑南春,一杯接一杯地喝呢。你也知道他的懒样子,一看见我就支使我去酒店里给他拿些个下酒菜。我好不容易把他照顾妥贴,就想去安慰石牛,可到那里敲敲门,居然反锁着,他正在屋里呜呜叫着姑姑的名字哭。我听了心里也烦,就到外面走了一圈。这不到了晚饭时候,大伯药劲没过,叫都叫不醒;大哥也不知道跑哪撒酒疯去了,石牛房门开着,可不见他的人影;你也一天不着家,我找你们找得好辛苦啊!”

潘漾笑笑说:“对不起,我一回家就心烦,晚饭到别处去吃了。你还是赶快找我另外两个活宝哥哥们去吧。”

她说罢站起身来,拉住我的手说:“走,咱俩还到别地儿吃饭去!”

我坐在河边,边吃“一口棕”边问:“你这不是故意陷害我吗?这样一来,明邦肯定恨得我牙根痒痒,我可不想背着种黑锅。”

“好多人巴不得背呢!说实在话,明邦哥一直对我最好,但我就是受不了他那种极强的占有欲,这也是我不会跟他在一起的根本原因。”

“那你也别找我啊……”我话音未落,就见“悠悠嘉堂”的一个服务员气喘吁吁地冲过来说:“漾儿,快,快回家!石牛出事了!”

“怎么了?”我俩腾地站起身来问道。

“被杀了!在潘姑屋里!”

“又死了一个,这有点残忍了吧?怎么会是石牛呢?他是怎么死的?”妻子惊异地问。

“被潘姑屋里一把本应用来降妖除魔的桃木剑刺中脖子,失血过多死的。”

“桃木剑?刺中咽喉?太夸张了吧!石牛的身材怎样?”

“虽然不算魁梧,但也不算瘦弱。中等个儿,乍看上去虎头虎脑的。”

“这样一个小伙儿,被人用一把锋刃全无的桃木剑刺死,那对手得有多大力气啊,真不可思议。他怎么死在了隔壁的潘姑屋里呢?对了,看看你刚才给我画的这张被狗啃过似的地图,那个屋子不是有个西门同走廊相连么?”

“没错,但那个门是个撞锁。就是说如果关上的话,从屋里能打开,但是从走廊外面是打不开的。潘姑死后,石牛领着人把屋里的东西简单清理了一下,就把那个走廊门给关上了。而且潘姑屋子向中院南开的正门也被石牛锁上了,钥匙只在他一个人手里。”

“有点密室的意味

嘛!”

“也不算一个完整的密室啦,因为石牛是自己进到潘姑屋子里去的,有个目击者看到了。就是酒店的一个叫小曼的服务员,她下午三点那会儿在中院的西耳房宿舍门外晾衣服,忽然看见石牛疑神疑鬼地出来,轻轻打开潘姑的房门,然后掩门进去了。后来据说尸检也证明了他的死亡时间是三点前后的半小时内。”

“那她后来有没有看到别人进去?或者听到有什么打斗声?”

“都没有。她晾好衣服,就回到耳房门口内继续洗衣服了,如果有人从宅子的大院正道来这边她肯定能看到。但因为在门里,她看不到石牛回没有回自己屋子,后来只听到一个关门的声音。尖叫啊,打斗啊这种声音都没有听到。”

“那石牛肯定是在被刺中咽喉钱就昏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

“废话,他一个小伙子,如果遇到一个想置他于死地的凶手,岂能乖乖就范没有打斗就被一把木剑刺死呢!所以肯定是凶手趁机打昏或者药昏他之后才下手的。”

“没错,他头部确实受到过钝物的打击,但是又找不到是什么钝物。”

妻子仔细端详着潘宅地图说:“你看,如果潘明襄趁机从他所在的前院西屋溜出来,沿着西墙根,从西耳房的后面绕道潘姑门口,不正好可以避开别人的注意么?”

“但是潘明襄那个时间不在他房里。”

“哦?他在哪里?”妻子眼前一亮。

“据小曼讲,他两点半的时候就从大院的正道上晃晃悠悠朝轩堂方向去了。然后等她晾好衣服回来后一会儿,他又醉醺醺地拎着一瓶酒往前院走回去,嘴里还唱着‘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之类的。”

“潘明邦呢?”

“他说自己在外面闲逛,但两点半左右,有人看到他从宅子的西大门进去了。进潘家后宅有两条路,一条从酒店后门进去,一条从朝着巷子开的西大门进去。”

“哦?那警察没有盘问他们?”

“听潘漾说理性盘问了一下就拉着尸体走了,直到下一桩命案发生才又回来。潘明邦说自己两点半回来就回自己屋子了,但这要一般要从前院穿过去,可当时酒店后门有好几个服务员在打牌,他们都表示没有注意到。而潘明襄说自己去轩堂取酒,到了那里懒得回自己屋了,就在轩堂里喝得晕乎乎地睡着了,后来好像有什么虫子咬他一口他才醒过来,这才酩酊大醉地回去。”

妻子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我知道凶手的作案手法了,引蛇出洞,对不对?我聪明吧?”

“果然聪明哈哈。你说得没错,可是当时潘漾也想出凶手的杀人方法了……”

“你们家这几天客流量猛减吧?连着死了两个人,吓也得把人全吓跑了。”

“你算是错了,现在你要去我们店里吃饭,甭说座位,连马扎都找不到。不管怎么样,反正出名了,现在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一出名人们就一窝蜂跑来猎奇。”

“你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画画呀?死了两个亲戚一点也不伤心么?美女都冷血,这话一点儿不假。”

“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既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从小就对我不好,这几年又吃里爬外,把店的钱都掏空了。虽然这么说对死者不敬,但是他们死了我的确一点感触也没有。但是我确实对谁是凶手特别感兴趣,潘家这趟浑水,果然不是一般得浑啊。”

“你爹要把遗产给你姑姑,你姑姑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要给你表哥,你表哥又被谋杀掉,你自己可要小心啊,你也是遗产继承人之一。”

“反正我不打算要那些钱,况且我都怀疑钱已经被姑姑他们娘儿俩盗空了。正好他们也不在了,我哪天拿出帐目来好好算算。我爹为这事儿烦得都开始喝酒了,我看他真是受了沉重打击呀。警察晃晃就再也不来了,我看还是自己好好查查真相吧。”

“你?你是学美术的吧?又不是搞犯罪学的。”我捡起一块小石子朝河里扔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好歹也有这么多年寄养生涯的经验,对人的心理早能把握得精精准准,家里面谁心里有什么小九九我一清二楚。”

“那你看我有什么小九九?”

“你是陈叔宝,隋文帝不是说过么?‘叔宝全无心肝’,哈哈。”

“你还对历史了解挺多的。”

“爹老看那些个史书,什么《宋书》啊,《南史》、《北史》啊。我耳濡目染嘛!别小看我,我可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对了,忘了告诉你,明天爹就要正式立遗嘱了,你被荣幸地邀请为见证人之一。”

“别别别!我胆子小,万一弄出个鸿门宴之类的我可担当不起。你那个明邦哥看到我一副恨不能把我切成猪头肉的样子。”

“对了,”她平静地说,“石牛出事那天之后我回到自己房里,发现东西有被翻过的样子,肯定有人私自进来过了。”

“我跟你说要小心嘛!别乱吃东西,当心和你姑姑一样中毒。”我边说边捡起一块石头又丢到水里,嘴里还哼着歌。

“你唱的这是什么歌?”她忽然问。

“你不是跟我说,明襄那天从轩堂回来,小曼听到他嘴里哼哼什么‘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么?小时候这个电视剧风靡一时啊,难道你没有看过?——‘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她猛然直愣愣地站起身来,把我吓得差点掉到河里去喂河蚌变珍珠。

“我知道他是怎么进到姑姑的屋子杀死石牛的了!走,咱们不画了,你跟我去我们家一次。”

我和她没有从酒店进去,而是从巷子里的潘宅西大门走进了院子。这是我第一次到潘宅,里面房屋树木都错落有致,但是院里空幽的气氛再加上这两天的惨案的影响,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潘漾领着我沿着西墙根儿,穿过前院和中院,绕过用作服务员宿舍的耳房说:“这就是姑姑原来住的房子,东边隔壁就是石牛的。”

大概由于潘姑和石牛都已经不在人世的缘故,这两间屋子居然没有锁门。潘漾“吱扭”一声推开潘姑的屋子,拉着我的手走了进去。我当时还不像现在这样时常跟案子打交道,所以联想到不久前在这里曾经陈尸一具,浑身的汗毛不禁刷地立了起来,连牙齿都“当当”打战。

“瞧你的胆子,有我在,怕什么!”她看我一眼笑道。

“我怎么觉得这句台词该我说啊……”

“嘘!别乱说,跟我来!”她从屋里打开连接走廊的门,走到外面。

这是一条敞廊,走廊的西面是墙,东面是到膝盖那样高度的栏杆,栏杆外面就是一个荒芜了的园子,里面有几棵长疯了的树和满地杂草。

“这就是那个院门上锁的后面的小西院吧?”

“没错。”潘漾轻松地翻过栏杆,指着园子南边说,“这就是潘姑和石牛那排房子的后墙。”

她几乎把脸贴在后墙上,一点点搜索着什么,终于满意地笑了。然后她回头转到园子的杂草里搜寻半天,拣出一个空荡荡的酒瓶来。

“喂!你来看!用这个东西给石牛脑袋上来一下子行不行?这是新扔到这里来的,你看上面还有些污痕,但肯定不是泥土印。”她用手比划着说。

“那凶手是怎么进到你姑姑屋里去的呢?从走廊里进不去啊。再说他怎么知道石牛会在他母亲屋里?”

“你们家这几天客流量猛减吧?连着死了两个人,吓也得把人全吓跑了。”

“你算是错了,现在你要去我们店里吃饭,甭说座位,连马扎都找不到。不管怎么样,反正出名了,现在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一出名人们就一窝蜂跑来猎奇。”

“你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画画呀?死了两个亲戚一点也不伤心么?美女都冷血,这话一点儿不假。”

“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既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从小就对我不好,这几年又吃里爬外,把店的钱都掏空了。虽然这么说对死者不敬,但是他们死了我的确一点感触也没有。但是我确实对谁是凶手特别感兴趣,潘家这趟浑水,果然不是一般得浑啊。”

“你爹要把遗产给你姑姑,你姑姑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要给你表哥,你表哥又被谋杀掉,你自己可要小心啊,你也是遗产继承人之一。”

“反正我不打算要那些钱,况且我都怀疑钱已经被姑姑他们娘儿俩盗空了。正好他们也不在了,我哪天拿出帐目来好好算算。我爹为这事儿烦得都开始喝酒了,我看他真是受了沉重打击呀。警察晃晃就再也不来了,我看还是自己好好查查真相吧。”

“你?你是学美术的吧?又不是搞犯罪学的。”我捡起一块小石子朝河里扔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好歹也有这么多年寄养生涯的经验,对人的心理早能把握得精精准准,家里面谁心里有什么小九九我一清二楚。”

“那你看我有什么小九九?”

“你是陈叔宝,隋文帝不是说过么?‘叔宝全无心肝’,哈哈。”

潘漾指了一下北边的一排房子的屋门说:“看到了吧?这是书房的门,凶手肯定穿过轩堂,从书房门进到这个园子,然后——”

她拿起那个酒瓶,在石牛屋子的后墙上“当当”地敲着。

“听到了吧?这声音只有石牛和在轩堂烂醉如泥的明襄才能听到,当然还有一个人可以听到,那就是凶手。”

“你是说凶手是这样把在屋子里的石牛引出来的?”

“对,你看看这些青砖上有多少崭新的击打痕迹。石牛听到自己的后墙响。他只能走到姑姑的屋子,打开连接走廊的侧门,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然后凶手隐藏在门后用这瓶子袭击他,打昏之后又把他拉到姑姑屋里,用木剑刺死。然后他打开连接走廊的侧门,回到园子里,从书房回去。因为当时明襄醉醺醺的,他把敲打后墙的声音稀里糊涂联想到了那首歌上。”

“但凶手也可能是明襄啊!只有他习惯用酒瓶吧?你闻闻,这园子里还有这么浓的酒气。”

“酒瓶又不打开,哪来的酒气。”潘漾忽然停住话语,默默地静立一会儿才喃喃地说,“你说得对。”

“喂!漾儿!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一个熟悉又冷酷的声音传来,潘明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走廊上。

“哦,我们领他到咱家玩——”潘漾赶紧把那个酒瓶丢进了草丛中。

“这里有什么玩的!孤男寡女,跑到这废园子里面成何体统!你太不像话了!还不赶紧出来!”

“为什么会有酒味,那个酒瓶不是空的么?”妻子问。

“没错,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潘漾说得对,放在轩堂里面的酒不会打开瓶盖的,所以只有一种解释了。”

“是因为凶手当时喝酒留下的酒味儿?”

妻子摸摸我脑门说:“不烧啊,怎么说胡话了——你们去园子勘查的时候,已经离案发多长时间了?”

“一天之后啊。”

“即使臭鼬身上的味道,也不能在空气中存留24小时以上吧?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凶手为了某种目的,把一瓶好端端的酒倒在园子里了。”

“难道是为了栽赃到潘明襄身上?因为全家人都知道他才是酒鬼。”

妻子笑了:“有这个可能,石牛头部受到钝物的打击后来确定是酒瓶砸的了?”

“潘漾死后,警察又重新调查案子。听说石牛头部的伤口正好是那个酒瓶瓶底呈45度角砸出来的,法医连打击角度都检查出来了,我当时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潘漾——是怎么死的?我都要喜欢上她了……”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好不好,我们到废园子来怎么了?你不也跟踪到废园子里来了么?”潘漾显然有些生气地反驳明邦道。

“我——我只不过是把爹在姑姑出事那天让大哥取的书放回来而已!我没有兴趣偷窥别人的隐私!”

“恐怕你有兴趣偷盗别人的东西吧?”潘漾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拉住我手,“咱们走!”

我俩跃到走廊上面,从潘姑房间敞着的侧门走出去,把被噎得哑口无言的潘明邦一个人孤零零甩到了院子里。

潘明襄正在中院的花园里坐着喝酒,我们路过时他正扯着嗓门冲酒店方向喊:“阿红!阿红!再给我那瓶酒出来,这院子快成索命场了!与其被杀,不如醉死!”

他看到我俩一起,立刻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说:“这不是潘大小姐吗?刚才明邦告诉我,咱爹同意了他的意见,想叫你俩结婚呢!嘿嘿,你俩也算郎才女貌呀……”

潘漾听到这话忽然停住脚步说:“你撒酒疯了,怎么会?!你知道爹一直反对这么做的!”

“那我就不知道咯……哎,小兄弟,你帮

我去取盘炸花生来,在太阳底下一晒,真懒地动弹……”

“别理他!他从小就这副懒鬼样子,你连爹都支使也就罢了,居然还对客人指手画脚——我们走!”

我俩刚走两步,潘漾忽然慢了下来,自言自语道:“难道……”

潘逢悠正在酒店靠河的座位上皱着眉头喝酒,看到我俩过来连连招手。

我和潘漾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我这才发现这个老人苍老了许多。但他依然悠悠地把酒斟满杯子,小抿一口,有些醉意地说:“小言,明天晚饭时我正式立遗嘱,你来做个见证吧——明襄有时候劝我的也对,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小言,我家真是家门不幸啊!频出命案,而且儿子又不争气,贪懒好赌。是,我确实懒,但是你知道,我跟他懒的境界是不同的,我追慕的是魏晋士人的风度,闲游清谈,这也是我喜欢读六朝史书的原因。所以我虽然懒,但好歹不至于败家,可我死之后,这个家非败在明襄手中不可……”

这时后院又传来喊声:“阿红!我叫你给我再拿瓶酒!你聋了还是死了?小曼,给我拿盘酱爆螺蛳来!”

“你看看,他从小就这样……”逢悠忽然看着潘漾,眼里含着泪花说,“漾儿,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爹要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你不会怪爹把?”

“爹!你别说了!”潘漾腾地立起来,对我说,“咱俩出去转转,这家子人都疯了!”

潘家剩下的四个人、我、服务员阿红和小曼,还有一个律师围坐在一起,桌上摆满了菜肴。潘逢悠手边有一瓶剑南春,看来他对杯中之物迷恋过深了。

潘明襄似乎有些紧张兮兮,估计是怕遗产真像传言中的落不到自己手中吧。明邦殷勤地不断给他伯父和潘漾倒茶夹菜。我、阿红、小曼作为邀请来的见证人坐在那里,尴尬地等待着。

律师清清嗓子说:“现在我就宣布一下潘逢悠先生遗嘱的最终版本,其实很简单:潘先生把原来准备留给妹妹潘姑的30万元转给儿子潘明襄,其他所有遗产都将由女儿潘漾继承。一会儿请潘老先生和见证人签字,这份遗嘱就算生效了。”

潘明襄爆发出一阵大笑:“干脆,利落!老爷子,你把事情做得真绝,别忘了我才是地地道道的潘家人呐!”

“爹,我不想要这笔遗产。”潘漾站起来说。

“别假仁义啦,好妹妹。将来哥哥向你讨饭,你别把我拒之门外就行啦。”明襄冷笑着从逢悠手边抢过酒瓶,倒了半杯酒,然后把瓶盖上,推到逢悠面前。

逢悠打开酒瓶,自己也倒了一杯,沉重地说:“明襄,其实我这也是迫不得已。你不改掉懒散嗜赌的毛病,我不敢把财产都留给你。”

“我懒?我懒还不是跟你学的?别小看我,这钱要到我手里,我一夜之间就让他翻倍你信不信?怎么,咱爷俩走一杯?以前的情分就算一笔勾销,我看来也得满上啊,钱得不到,酒可不能少喝。”

明襄狞笑着把杯中的酒续满,刚要举杯,忽然潘漾一拍桌子,大喊道:“慢着!”

满桌人都被她的喊声震慑住了,她从座位上霍然站起来,走到逢悠和明襄中间,劈手夺过他们手中的杯子,一仰而尽。

我们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潘漾拿起那瓶酒,“啪”地摔在了地上。她朝大家微笑一下,轻轻转过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我凝望着她的目光,她也看着我,用一种难以言尽的悲哀的眼神看着我。那一刻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可是,就在那一刹那,她忽然全身抽搐着一头栽到地上。

“潘漾!”我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漾儿!”潘逢悠“扑通”跪在地上抱着她摇晃着,明邦像豹子一样朝店里冲过去,手颤抖着拨着急救电话。

潘漾艰辛地张开眼睛,木然地扫视我们一眼,忽然握住逢悠的手,颤巍巍地说了句“爹,不要再做了……”,头就像突然失去支持一样沉甸甸地永远垂了下去。

潘逢悠继续摇着她的尸体,号啕大哭地喊道:“漾儿,爹不该瞒你这么多年,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我悲伤地停住叙述,和妻子一起默然良久她才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凄伤的故事,故事有结局么?”

我点点头:“我们后来才知道,潘漾是潘逢悠的私生女。具体她的妈妈是谁,潘逢悠没有说,我们也不便问。但潘逢悠遭遇丧女之痛,很快就过世了。明邦也伤心地大病一场,我离开西塘的时候,他正在准备变卖宅院,永远离开这个镇子。

“明襄被当作凶手抓了起来,他死不承认酒里的毒是他放的,因为他的杯子里也有毒。他说是潘逢悠为了让潘漾能够顺利继承遗产才准备除掉他,和他同归于尽的。他后来还说潘姑和石牛肯定也是潘逢悠杀的,因为那天潘姑的配药只有逢悠知道,而石牛丧命那天,他在轩堂迷迷糊糊醉睡时,好像看到逢悠拎了个酒瓶子往书房走了过去。他说记得当时他是空手拿瓶子的,肯定上面有指纹。结果当警察在后园找到那个我当初和潘漾发现的那个酒瓶时,上面干干净净,连一丝泥土都没有。”

“你们捡到时上面不还有泥土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知道,是潘漾擦掉的。”

“你也想到了?”

“不是想到了,是潘漾告诉我的。”

我走进书房,打开一个木匣子,从底层一堆泛黄的纸中找出一个信封来,那上面写着“请转交言桄亲启”的字样。我轻轻把它打开,从里面拿出两张厚厚的信纸来递给妻子。

言桄:

这么多天来你一直陪我,早被我和我家那些破事儿烦透了吧?我没有别的可以信任的人能够嘱托了,所以希望你能在我死后(当然能不死最好了哈哈),代我好好安慰和照顾我的父亲。为了我区区一个人,已经损失掉了几条性命,我真的承受不起这么重的代价,也不想欠下潘家任何东西。因为我已经明白了真相是谁,谁是凶手。

还记得我姑姑的死么?当时虽说阿红只看到明襄走姑姑的屋子去取书,但是给谁取书?是给爹。而一般每次姑姑配药的时候,爹总是去帮忙的。所以,姑姑的药被动手脚,不是在明襄取书的时候,而必定在这之前。而我爹派明襄去取书,只是为了将来嫁祸给他而已。

石牛的死也是一样,现场的酒味,必然是凶手为了让人们把视线转移到明襄身上去而将酒洒在了园内,否则酒味不会保持那么长时间。因为大家都知道明襄是个酒鬼,但恰好因为明襄是酒鬼,他才不会舍得把好酒白白洒掉。而我父亲据说当时服了安眠药在屋里睡觉,可如果这是他造出的假像呢?如果他从东房穿过轩堂,趁着酩酊的明襄正在熟睡,拿出一瓶酒,溜进西后园的书房。然后在园中倒掉,重演当初我们设想的杀害石牛的一幕呢?你可能没有注意到后墙根下有几根花白的头发,我趁你不备偷偷捡起来了。

最重要的是,爹的行踪被人发现了,那个人就是明邦。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的屋里被人翻过吧?其实我丢了一幅画,就是偷偷画你那天在桥头晒太阳的那张。而谁又专门拿走这张画呢?必定是嫉妒心发作的明邦无疑,别忘了有人看到他两点半之后某时就从巷子里回来了。而他很可能贴着西墙根儿,经过潘姑或者石牛的门前,穿过中间的正路去我的房里。因为南边有影壁阻挡,酒店后门的人不可能看到。而贴着中院正房走,又在坐在屋里洗衣服的小曼的视野之外。我屋里没有上锁,他进去一阵乱翻之后必然要沿着原路返回,而这时他很可能在路过潘姑门口的时候看到我父亲作案的情形。于是他以此要挟,否则父亲绝不会答应我们俩的婚事的。那天你也听到了,父亲说有什么事情对不起我,我真怕他对我坦白他的罪行。我知道他是为了我顺利继承遗产,才想方设法替我除掉这些障碍的。可是我真的忍受不了这样的方式,明襄肯定是他想除掉的最后一个人,我决定不再让他得逞了……

我已经揩拭了那个酒瓶,还有其他地方我能想到的他遗留的痕迹都消灭了,也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好好替我安慰照顾他,毕竟你在他眼里还是一个看着顺眼的人。

别老逃课了,早点回去学习。真不该把你牵扯到这里来,但是我只能托付给你了。谢谢。

潘漾

“她是一个品格上近乎完美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心的崇敬过一个人。但是她自以为是的聪明害了自己,也最终害了她的父亲,不是么?”妻子长叹一口气说。

“从一开始就有一个人表现违背自己的常规,那就是潘明襄。众所周知他懒得出奇,坐在离轩堂很近的地方都要喊别人代他拿酒。但是潘姑那件事,他怎么忽然勤快起来帮逢悠拿书了呢?而且你注意一下他去拿书的路线:你同潘漾在后园中,曾遇到明邦把那两本书放回东书房里。那么我们看一下取书的两条路,一条是直接去轩堂,然后拐弯进到东书房;另一条是经过潘姑屋里的侧门进到走廊,再跳过走廊穿过西园进到东书房,或是经过走廊走到西书房,从西书房的门进到西园,再进到东书房。这两条路哪条进呢?当然是前一条!而一向懒得要命的潘明襄居然选择了一条最复杂难走的路线,这岂不是完全违背他的原则?

“再说说石牛的死。当明邦安顿好逢悠之后就去探看潘明襄,他还教他给他弄几个下酒菜喝酒,还记得潘明襄怎么使唤别人帮他拿酒么?他怎么那天反倒勤快起来自己亲自跑到轩堂拿酒了?而且舍弃自己房里的下酒菜,在轩堂干喝到烂醉呢?还有他出来哼的那首歌,怎么当时不说,到了警察局立刻就说听到逢悠砸墙壁呢?这说明逢悠当时根本就确实在屋里睡觉,砸墙的人是他!当然咯,他或许已经放上了和逢悠有关的线索,或许拿了一个逢悠曾经拿过的酒瓶,以便作将来栽赃逢悠之用。

“然后是他用来砸石牛的空酒瓶,如果你试试拿着瓶颈呈45度角朝人坚硬的头骨砸下去,用得力气大到砸得皮开肉绽为止,那瓶颈不迸裂才怪。所以他肯定是拿住接近瓶底的瓶身完成动作的。而你说过,逢悠的手不仅小,而且苍白无力,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老人能顺利地握住难以把握的瓶身完成这么大力的动作。而对酒瓶的功能最熟悉的人,非酒鬼潘明襄莫属了吧?

“至于他伪造告诉潘漾,说逢悠同意了她和明邦的婚事。试想你们遇到他的时候,他不正在中院喝酒么?他肯定看到了你们去后园的调查,知道你们已经开始进入了他的圈套,所以便编造出这个谎言,让潘漾更加怀疑逢悠是受了明邦的要挟,更加相信自己的父亲就是凶手。

“整个过程中他都尽量简化自己的手段,让人们一开始就认为他有明显的嫌疑。可这种嫌疑又太明显,明显得让人难以相信。所以当人们进行下一步调查的时候,就掉进他精心编制圈套里了。简单而有效,这也符合了他懒惰的个性。可惜,他忽视了潘漾那种坚强而出而不染的品格。潘漾为了保护父亲,不继承不义财产,销毁了他设计好引向逢悠的一切假线索。”

“嗯。”我点点头说,“后来警察们查明了凶手就是潘明襄,因为检查他和潘逢悠两个酒杯中毒药的浓度出现了很大差异,逢悠杯中的药浓度正好是潘明襄杯里的一倍。所以如果他们二人真的喝下去,逢悠会死,而潘明襄只是会中毒,但不会有生命危险。后来警察们就怀疑潘明襄打开酒瓶的时候,趁机把毒药放到瓶盖里再盖上,这样他原来所倒的半杯酒中便是无毒的。而他故意把瓶子推了一下,把瓶中的酒晃起来与盖里的药溶合,这样酒里就有毒了。后来化验表明,瓶盖里毒元素的含量果然出奇得高,因为有好多毒药还沾在上面。幸亏潘漾及时打碎瓶子,否则潘明襄一定会想办法毁掉证据的。”

“还记得潘漾对潘明襄的描述么?懒而无心不可怕,可怕的是既懒又想一步登天,那就只能走邪路了。”妻子边啃着苹果边说。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天了,但这还是时不时成为我俩的话题。

“是呀,可惜她看透了潘明襄的本质,但却掉进了他的陷阱里。”我闭上眼睛,使劲想回忆起她坚定而阳光的脸庞。但岁月的消磨已经把许多形象损毁殆尽,我只能在黑暗中用想象勾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来。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眼角已经湿润了。

“我这几天也没闲着,给你看样东西。”妻子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折夹,然后慢慢打开说,“我和林瑛通过杭州那边的户籍警找到了潘明邦,替你找回了这个。”

我惊呆了,折夹里面放着的正是当年潘漾偷画我靠着桥墩晒太阳的那幅素描。

我双手捧起它,恍然觉得又回到西塘明媚的阳光里。自己正和潘漾慵懒地坐在水边,静静面对淌逝着时间的河流,看她微笑着举起画笔,把迷人油彩一点点涂抹在生命的画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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