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寝殿的烛火终于熄了。

大太监承禄见四下无人,蹑手蹑脚地抱着染血的锦被和被撕得稀碎的衣袍出来。

陛下寝宫,除了陛下,只有他能进,这差事自然落到他头上。

承禄经过一晚上的惊吓,已经麻木了。

先是云相假死复苏,然后陛下趁热打铁地把云相给……那个了。

陛下还未表态,云相醒了的事还得对外瞒着。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前朝怕是要抖上三抖。

陛下也算苦尽甘来,只是照云相那人尽皆知的暴脾气,陛下怕是以后都没好果子吃了……

承禄正出神想着,一群小太监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蜂拥到他跟前,雪光照出他们冻得通红的小脸。

承禄把东西往怀里藏了藏,心虚不已,呵斥道:“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

说话的小太监嘴唇不停哆嗦:“干|爹,我昨儿下了差刚准备回去,然后……也不知是不是幻听,我、我竟然听到了……”

小太监突然压低声音,表情惶恐不安又讳莫如深:“我听到……云相在叫。”

其他几个小太监纷纷点头,也不知是冷还是怕,两腿直打颤。

承禄:“…………”

“咱几个也不敢睡了,就在殿外头等干|爹……”

“云相都去那么久了,不会是受了冤屈,才盘桓在这等着索命吧……?”

几个小太监登时惊恐万状。

“宫里传闻难道是真的?云相不是遽然病逝,而是陛下他……”

“混账!”承禄板下脸,“尽胡说八道!脑袋不想要了?!”

几个小太监自知失言,瞬间噤声,头摇得像拨浪鼓,心下一阵后怕。

承禄当然也听说过那个屡禁不止、越传越凶的宫中秘闻。

现在朝野上下都在悄悄议论,云相是被陛下暗害的。

传闻里,云相把持朝纲十余年,横行跋扈、蔽主殃民,陛下早视云相为眼中钉肉中刺,却无奈齿幼力不敌,只得屈尊蛰伏,认贼作父,韬光养晦。

如今终于寻得良机,一招制敌,奸党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浅滩真龙终得脱困再高飞。

用云相的话来评价,叫做“尽他妈瞎扯淡”。

当然,这还是好听点的版本了,承禄前几日身子不适,告了假早些回去,隔着朱红宫墙,有幸听到宫女们说起另一个流传更广更为人津津乐道的版本。

承禄还记得那天……

宫墙那头。

声音稍尖细的宫女压低声感叹:“好些个月份了,也没见陛下临幸谁,你说,是不是陛下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再无心人道……”

“什么坎?”同伴好奇。

“你还不知道啊!”那宫女登时拔高音调,承禄不用想都能知道她当时的表情有多夸张。

她语气神神秘秘:“你知道陛下怎么得来……的吗?”

关键词眼隐去,承禄愣了下,猜她要说的是“皇位”。

“怎么得来的?”同伴迫不及待地问。

“当然是被迫行那……行那……”宫女结巴起来。

“你快说啊!”同伴催促。

宫女扼腕长叹:“行那棒槌相磨,黄龙入窟之事!”

猝不及防间,承禄惊呆了。这话粗俗又令人耳热,承禄一大把年纪了,都忍不住闹了个大红脸,一时竟没来得及喝止。

“你是说……你是说……”同伴结巴了。

“不然当年云相是疯了才和亲爹义兄作对,不惜弑兄杀父,就为了将到手的滔天权势白白交到陛下手里?是个人都不会那么做!”

“这些年,我们看上去,陛下和云相好像是孺慕情深、君臣恩重,云相对陛下颇为照拂,陛下也对云相事事躬亲,但实际呢,你可别忘了,陛下总是以体恤云相为由,让云相留宿寝宫偏殿!这关了门做了点什么,谁也不知道!说不定陛下就是被迫的!”

同伴长“嘶”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

“这才有云相病逝一出啊!这表面是病逝,内里讲究可大了!毕竟云相在那之前可是一点毛病都没有,还有闲情去猎场骑马、花楼寻酒……”

“你是说……云相他……云相他……”同伴又结巴了。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别说出来!”宫女慌了。

她叹气,颇为惋惜:“陛下忍辱负重,如今终于大仇得报,却是……却是再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每每欲行那事,往日不堪记忆便浮上心头……”

“难怪云相死后,陛下一改往日行径,第一时间挖坟掘尸,清算奸党……”

承禄要不是知道真相,都保不准会信以为真,毕竟这版本逻辑严密就算了,还极香艳露骨,是男男女女最爱的恩怨情仇、相爱相杀。

承禄当时犹豫了下,还是战战兢兢地把听来的告诉陛下,陛下为时正挽袖作画,素白的画卷上是云相昳丽生动的眉眼。

承禄以为陛下会勃然大怒,杀鸡儆猴,陛下却罕见地笑了,眼都没抬:“随他们说去。”

承禄呆了。

陛下望着画中人,若有所思:“这样我倒能同你多些勾连,你倒是又占了我便宜。”

“再说,”他顿了顿,又笑,“我倒真想同你行那……行那棒槌相磨,黄龙入窟之事。”

粗俗至极的话,就这么被轻飘飘地说了出来,配上陛下那张神仙般的脸,近乎玷污。

……

承禄愣神之际,那群小太监已媚笑着抢了他手中东西。

“这种粗活还是我们干!哪能干|爹来!”大约是之前说错了话,他们怕被责罚,一个个都热络得很。

承禄大惊,就要去抢,然而为时已晚。

借着透亮的雪光,小太监们已经看清了那团东西,还有上面斑驳暗红的血。

小太监们倒吸一口凉气。

承禄头疼不已。

血当然不是云相的,是陛下的。

陛下之前征战在外受了箭伤,伤势一直未愈,这事一直对外瞒着,怕动摇朝廷根本。

云相的尸体又是由密道暗运进宫,陛下寝宫不让外人进,知道云相在这的,朝野上下除了陛下只有自己。

之前有个不知礼数擅闯进殿的小太监,陛下轻飘飘一句,就叫那人去见了阎王……

眼下他该怎么解释这锦被上的血和撕碎的衣袍?

他要是不说几句,这些嘴碎的贱骨头下去了肯定又要乱传,到时候可就大事不妙。

“干|爹,陛下终于临幸了宫女?”一个稍显机灵的小太监压低声问道。

承禄一懵,轻咳两声,含混着不答。

“是不是陛下不愿给名分,所以……拖出去了?”又一个小太监凑头过来问。

那机灵的小太监连连摇头,指着锦被道:“瞧这出血量,怕是小命难保,难怪干|爹您都不说话,定是为她黯然神伤,那宫女姐姐真可怜。”

承禄脸色越来越诡异。陛下把云相搁心尖上,再怎么胡来,也不可能真弄疼他。

话头进展成这样,承禄也是始料未及,但显然这个版本对他目前是有利的,既瞒下了陛下受伤的事,又遮掩下了云相在此的事……

“陛下当真是……神武。”这些个没子孙根的,纷纷露出了艳羡神情。

承禄打断,因心虚语速又飘又快:“行了行了,这事儿你们知道就好,别乱传,被陛下听到,我可保不住你们!”

“都散了!成天到晚疑神疑鬼的!云相来索命第一个也索不到你们!再胡说八道可就不一定了!我在里头呆着可是好好的,什么也没听到!”

他说完就抢过锦被和衣袍,疾步走了,头也不回,逃难似的。

*

云歇生物钟极准,无论昨夜几时睡,生病与否,都能在早朝前大半个时辰醒来。

这次却例外了。

卯时三刻,早朝过了大半,他才艰难睁眼。

云歇一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一串胭脂般的痕迹,瞬间羞愤欲死。

活了二十七个年头,他就没吃过这么大亏。

这叫他……情何以堪?

抱着眼不见为净的态度,云歇飞速把手缩进被子里,暗暗磨牙。

奇耻大辱。

他不阉了那狗东西誓不为人!

云歇一歪头,发现狗东西还没走,穿着一身常服,低敛眉目整理袖口。

他似乎感受到了云歇近乎实质的怨念和憎恶,悄然抬头,睫毛帘子微掀,冲云歇……莞尔一笑。

一双眼清皎皎的。

云歇霎时气得恨不得烧了他寝宫。

萧让走近,若有所思:“昨晚的事……”

“闭嘴!”云歇立即打断,咬牙切齿。关于昨晚的,他半个字都不想听,恨不得这事就此埋掉。

云歇不知道萧让经历了什么变成这样,也不清楚他准备怎么处置自己,但叫他低头,绝无可能。

他最好赶紧杀了他,否则别怪他绝地翻盘,阉了他。

到时候他要用最钝最钝的刀,亲手割下,然后将之悬挂在城门上,以泄身之痛、心头愤。

“你不去上朝?”云歇瞥了眼他的常服。

萧让听懂了,叫他赶紧滚的意思。

云歇其实误会了。没了云歇的社会主义管教,萧让也懒得装,想几时上朝几时上朝,想穿什么穿什么。

眼下朝臣们都在殿上等着,他正准备过去。

“不去。”萧让故意让他误解。

他倏然凑近,抱着作弄的心思,想看他脸红气恼,沉声道:“时辰还早,相父让我弄一次,我就上一次朝可好?”

“你!”云歇倏然抬眸,恼羞成怒。

萧让莞尔笑,从容又优雅。

云歇羞恼意下去,也跟着笑:“好。”

萧让一怔。

“……一次,上一次朝,对吧?”云歇不自在地重复了一遍。

萧让轻点头,一边眉梢微微挑起,显然是有些疑惑。

云歇冷笑:“你先把昨晚的给我补了,三四天的,现在滚去上朝。”

萧让笑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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