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跟茶铺的伙计打听清楚了,过了那个岔路口,离长沙府便只有六十里路了。

她凭着一口气从家里跑出来,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剩下最后这六十里路的时候,却忽然怯了。

她在水边踯躅徘徊,又坐在那里发呆,始终提不起勇气继续这最后的六十里的路程。

正茫然,忽听有人唤“温姑娘”,闻声望去,却是晌午后结识的那个叫小安的锦衣少年和他的伙伴们。

“安公子?”

“哎呀,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小安下了马,笑嘻嘻地过来,“姑娘叫我小安就行了。”

温蕙觉得小安不像坏人,且又受过人家襄助,略一犹豫,点头:“安小哥。”

小安灿烂一笑:“姑娘往这边走,是去我们长沙府吗?”

温蕙点头:“正是。原来公子是长沙府人?”

小安嗔道:“又叫公子。”

小安虽然一身锦衣,却皮里带俏,眼睛里全是笑意,让人生不出距离感。温蕙不知不觉就与他仿佛熟稔起来,也是一笑:“看我。”

小安趁热打铁,追问:“温姑娘去长沙府是寻人还是办事?”

温蕙微一犹疑,小安察言观色,立刻拍着胸脯说:“不是我吹牛,我是在长沙府长大的,长沙府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姑娘不管是寻人还是办事,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问我。”

温蕙听了心动。其实还是陌生人,但小安是个半大少年,少年总比真正的成年人容易让人放松警惕,让人安心。温蕙便问:“那……你可知道,去襄王府寻人,可要怎么寻?”

小安“咦”了一声,还未说话,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响起:“你要去襄王府寻什么人?”

温蕙转头,见小安的伙伴都牵着马过来饮马,说话的是个身体修长结实的青年男子。之前在茶铺时匆匆瞥过一眼,此时站近了看,这青年生得剑眉星目,鼻高唇薄,是个十分俊美之人。只他神情冷冽,眉间似有郁气,不像小安这般让人亲近。

温蕙虽然没有在外行走的经验,却有女子的细腻敏感。这青年生得虽好,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蹙起眉:“这位……?”

小安忙道:“这是我大哥。永平哥,温姑娘先前见过了。”

霍决却盯着温蕙,逼问:“你去襄王府,要寻谁?”

他说话的态度咄咄逼人,与平时大不相同。小安诧异,他见温蕙面上也露出惊诧神情,忙笑着打圆场:“不瞒姑娘,我们便是襄王府的人。”

温蕙大吃一惊:“你们?”

同伴们放了马自己去饮水,也凑过来,有人说:“是啊,我们是出来办差的。姑娘是要找府里的谁,与我们说说,或许认识?”

又有人道:“不认识也可以帮着打听。”

也有人问:“是亲戚吗?”

温蕙在茶铺里替他们这些身体残缺之人说话,大家对这少女都有好感。她孤身一个少女来寻人,他们猜她是来投靠什么亲人的,都热心地想帮一把。

六七个男子都看着她,虽然感觉得出来他们都没有恶意,甚至是真心地热情地想帮忙,温蕙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地说:“是……算是吧。”

最年长那个失笑:“怎地‘算是’?”

“就,就算是亲戚吧。”那人看起来最老成,笑容也温和,温蕙悄悄握住拳,鼓起勇气对那人道,“这位大哥,我要找的人姓霍,名决,字连毅。他是临洮人,今年十八了,该是两年前配到了长沙府。他……他是受了刑配过来的,该、该是在王府做内侍。”

最后两句说得磕磕巴巴,十分艰难。

虽如此,大家也都听明白了。她要寻的这个人,原来是跟他们一样净了身的。怨不得在茶铺里她会替他们说话。只是她一个芳华少女,要寻的人也只有十八岁,难不成真叫那几个狂生说中了……

几人之中,只有康顺将吃惊的目光投向霍决。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一言未发。

年长那人搓着下巴道:“姓霍吗?我想想……咦,临洮?永平你……”

霍决截断他的话头,断然对温蕙道:“没有这个人,你找错地方了!”

众人微愕。他们都想起来了,永平好像就是临洮人。

“没有?”温蕙也愕然,急问,“怎会没有,我问得清楚,他的确是配到长沙府了。”

“或许是死了,谁知道呢。”永平一脸漠然,“每年府里都会死人,下人而已,来了,死了,埋了。都有可能。”

“你胡说!”温蕙气得满脸通红,“你根本不认识他。你若识得他,便该说出他何时死、怎么死的。你却只说或许死,分明是在胡说!”

少女是真的生气了,又大又亮的眼睛里,怒意像两簇火焰熊熊燃烧:“你这人不是好人!我不同你说了!我自己去长沙府打听去!”说罢,转身便去牵马。

众人面面相觑。小安不意几句话的功夫,气氛便急转而下。且他这片刻中,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心里已经隐隐想到了什么。见温蕙气得粉面通红,转身牵马,他着急地张嘴想说话,却被康顺手疾眼快一把按住了肩膀,隔着衣衫掐了几下。

小安便闭上了嘴。

温蕙挽了缰绳,将马儿从水边拉回来要走。那生得好看、人却很坏的青年却挡在了她面前。

她柳眉倒竖:“让开!”

那青年却改口,说:“我记错了,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

温蕙顿住。

“有就好。知道他在就行。”她说,紧抿的嘴角显示出她还是在生气,但却克制着,“多谢告知。请让让,我要去长沙府寻他。”

霍决却道:“你寻不到他。”

他说:“他不会见你。”

“你胡说!”温蕙恼怒,“你又胡说!你又怎知他不会见我!你方才还根本不记得他呢!我不信你,你这人净骗人!你让开!”

她拉着马绕过霍决要走,忽听身后人冷冽的声音说:“临洮的霍连毅,百户之子,与青州温百户之女自幼定亲,约定好待温家小姐及笄便迎娶。”

温蕙的脚步停住,霍然转身,震惊地看着那个青年修长的背影。

那青年目光垂在地上,说:“但两年前霍家被潞王案牵连,已经家破人亡。霍家子受了宫刑,发配襄王府为奴。那时候这门婚事就已经退了,你还来找他做什么?”

他缓缓转过身来,抬起漆黑眼眸,凝视眼前的少女。

这就是,长大了的月牙儿啊,他想。他爹没骗他,月牙儿长大,果真长成了一个美人。

她今年应该十三了,来年便十四,后年便及笄。如果人生没有这场大变,后年他就该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吉服,把她从青州迎到临洮,娶她做妻子。

然后她会替他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家里的百户之位将来是要给大哥承袭的,他是老四,没他的份。但他一直自信,相信自己将来也能挣出个百户之位,能给妻子好日子过。

但这一切,现在都成了水月镜花。

霍决望着面前千里迢迢来寻他的少女,曾经的未婚妻子,只觉得胸口像被块垒堵住,既沉且闷,无法呼吸。

手无意识地松开,缰绳落在了地上。温蕙失神落魄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她其实不记得连毅哥哥长什么样子了。他们只见过一回,就是那年霍家伯伯带着连毅哥哥来把亲事正式定下来的那一回。

他们相处了几天,过完了礼,连毅哥哥便跟着他爹回去了。后来他们只通书信,并没有再见过。

温蕙只记得她的未婚夫霍决是个生得十分好看的小哥哥,至于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她实是记不清了。

更何况那时候霍决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男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一个疯狂窜个头却瘦得像麻杆的阶段。从麻杆似的少年,到英俊结实的青年,这变化决不小于女大十八变。

只是,原以为还有六十里地距离,却不想……近在眼前。

这来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面目俊美的青年冷冽地问她来找他做什么,温蕙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俺……我,”她一慌乱,乡土话都出来了,差点不会说官话,嗫嚅说,“我不知道退婚的事,我……”

霍决唇角紧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少女紧张地揪住了衣带,扯了好几下才镇定下来,抬起头来,鼓起勇气说:“我,家里一直都瞒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年,家里又要给我议亲,我才知道……”

霍决点点头:“你与他的婚事既已经退了,自然是要再议亲。”

“可是,”少女很茫然,“可是,以前他写信说叫我要读书,我读了,书里说,好女不侍二夫。”

“都是骗人的。”霍决说,“那些书都是男人写的,要哄女人听话,自然要这么教她们。”

从前连毅哥哥给月牙儿写信,除了给她寄好吃的好玩的,还叫她要读书。

不要做睁眼瞎,他说,不读书不明白道理,容易被人骗。

月牙儿的娘给月牙儿念信,念得直笑。月牙儿管娘要书看,娘就丢给她一本《女儿经》,教她念。《女儿经》不好看,后来月牙儿开了蒙识字了,喜欢偷偷看哥哥藏起来的那些讲游侠故事的话本子。

后来有一天,娘突然告诉她连毅哥哥这么久没给她写信,原来不是因为之前她们告诉她的那样她大了要避嫌,原来是因为霍家已经没了。她的婚事也没了,所以现在要给她再议一门亲事了。

从前教她好女不侍二夫的是她,现在因为不肯议亲气得打她的也是她。

说的和做的为什么这么不一样,温蕙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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