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过去这一年送到温家的东西,温百户夫妻俩一点都没留,全给温蕙带过来了。但即便这样,温蕙也就只有二十八抬的嫁妆,许多箱子也不是全满的。

温家尽力了,便是温松的婚事也是简办的,想尽量给温蕙挤出些钱来。

因为媳妇进门以后可以好好对她,找机会补偿她。女儿嫁出去,家里不能给她足够体面的嫁妆,去了旁人家被轻视了、受气了,娘家也无能为力。尤其温蕙嫁得远。

但即便这样,温蕙的嫁妆还是简薄。

这也是为什么陆家一个媳妇子也敢轻视她的缘故。她的嫁妆从船上抬下来,精明的媳妇子便悄悄在心里撇嘴了。

只当初,陆夫人便慷慨表示,喜帐喜被这些大件绣品都不必温家出,她这边全包了。她果然没有食言。但温家给添的又远不止这些。

温柏同陆家父子吃过接风宴,便被引着去看添妆。

温柏、温松兄弟俩是眼睁睁看着一只又一只的箱笼抬进去和温家准备的嫁妆堆在了一起。那些箱子都沉甸甸的。

温柏待想说些什么话,陆大人只笑吟吟地摆手:“都是一家人,说这些作甚。”

未来的妹夫只抿唇微笑。

温柏原觉得这妹夫太瘦弱了些,现在却是怎么看怎么好。

陆家的仆妇送上了醒酒汤,温柏喝完,从怀里摸出张单子给温蕙:“你自己看看。”

温蕙在烛光下看了,惊道:“这么多吗?”

“要不我干嘛说陆家厚道呢。硬是给你添到了四十二抬!”为淘气的妹妹收拾了多年的烂摊子的苦逼哥哥欣慰道,“你呀,掉到福窝里了。”

银线心痒,低声问:“能去看看吗?”

其实大家都心痒,温蕙也心痒。温柏哥俩喝了酒,又兴奋,人也有点飘,当即便想带她们去看。

刘富家的却说:“陆家的人可在呢,别让人觉得咱家的人眼皮子浅。”

到底年纪大的人老成,一句话把几个人的蠢蠢欲动都摁住了。

“明天!”温柏忙道,“明天再看。刚刚我看过了,就落锁了,今天要看,动静太大。”

温柏又道:“跟嘉言说好了,明日里他带我在江州府四处走走。”

温蕙“啊”一声:“那我呢?”

“你?”温松咕咕地坏笑,“你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嫁人。”

温蕙睁大眼睛:“十天都关在这院子里吗?”

“不然呢?”温柏也好笑,反问,“你见过谁家待嫁的新娘子到处乱跑?死心吧你,别这么看我,看也没用!”

温蕙垂头丧气的。

温柏笑道:“傻子,以后你就住在江州,想什么时候出来看看,叫嘉言带你出来转就是了。”

温蕙一想也是,又高兴起来:“不用他带,他不是还要去书院读书吗,我自己出来玩就是了。”

在青州,武风昌盛,女子出门不是什么大事。特别是那些拳脚功夫厉害的女子,想出门就出门了。

银线和刘富家的也没觉得有啥。

只落落在屋子一角,忽然声音细细地说:“怕是没那么容易。”

大家静下来,都转头看她。

落落道:“这等人家,姑娘、媳妇轻易不随便出门的。若要出门,安排车马,出入门房,都要对牌才行。想出门,得主持中馈的人肯给对牌。当然了,姑娘要是自己就是主持中馈的……”

但温蕙都还没及笄呢。陆家也早就表明意思,早早抬她进来便是便是怕她许多事不懂,想早早带在身边教导。

温蕙怔道:“这么麻烦的吗?”

温柏犹豫一下,道:“那要不然,你先看看,别着急到处玩,先看看陆家的规矩再说。”

他生怕温蕙不懂事,道:“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你看你嫂子,原在家里也有许多习惯与咱家不同的,进门之后,也都跟着咱家的规矩走。”

落落心道,你家一个乡下百户家,哪有什么“规矩”可言。便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温松也道:“那什么,你别任着性子瞎来,以后,毕竟不是在家里了。”他话说得小心翼翼,唯恐温蕙耍脾气。

温蕙无语:“你那是啥眼神看我?”

她微微一叹,扯起嘴角:“别瞎操心了,我晓事的。以后,跟从前再不一样了,我不会给爹娘丢脸的,你们都放心好了。”

温柏没想到这傻妹妹也有这样懂事的一天,想着以后她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再不能由着性子撒娇淘气,心里不由得一酸,安慰她道:“我想着也没那么悬乎,陆大人可和气了,嘉言是个周到贴心的人,你有什么事,跟人好好说便是。”

刘富家的心想,这话说得,偏把最关键的人漏了。只现在未嫁将嫁的姑娘正担忧以后,她也不说这话出来再给她添压力,只闭上了嘴。

温柏却瞧了瞧落落。他知道落落是温夫人幸运从贺夫人手里得来的,是个出身好,读过书的伶俐人。

他道:“落落别看年纪小,可懂得多。以后你有事多问问她。她要是做得不对,你也多提醒她。”

后一句却是扭头对落落说的。落落便站起来福个身:“是。”

这一晚便歇了。第二日用过早饭,仆妇便来禀报:“乔妈妈来了。”

温蕙忙请进来。

乔妈妈笑眯眯问:“昨晚可睡得习惯?”

温蕙老实道:“挺好的,就是被子太轻了,好像没盖一样,怪怪的。”

乔妈妈失笑,说:“是丝绵的,这丝绵还不是本地的,是我们余杭的。”

“我听说过余杭丝绵,没想到这么轻,云朵似的。”温蕙说,“我们在家盖的都是棉花的,冬被一床要七斤重,春秋的薄一些,也要四斤重。压在身上沉沉的,才觉得踏实。”

她目光坦然,落落大方,并不因自己没用过丝绵而羞惭。

乔妈妈年纪大了,见过许多人。因她是陆夫人跟前第一人,府里太多人在她面前用心思。温蕙的坦率简单,便让她格外地喜欢。

两人又就着这个话题,说了些穿衣裳薄厚和南北天气的差异,乔妈妈才转入正题。

她道:“这些天,姑娘待嫁,不宜走动见人。怕姑娘太闷,夫人谴我来与姑娘说说话,姑娘若想知道什么,也可问我。”

温蕙只是生长在乡下,见识少,不是傻。听了乔妈妈这话,便欠身:“我什么都不懂呢,问都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妈妈若不嫌我烦,都请跟我说说吧。”

乔妈妈心下暗暗点头,笑道:“那我便先从咱们余杭陆家说起……”

温蕙认真地听着。

温柏兄弟俩待到日头西斜了才回来,玩得十分尽兴。只当妹妹的在房子里憋了一天,他们当哥的也不好表现得太开心的样子,温柏装模作样地说:“应酬了一天,累死了。去给你婆婆请了安,又跟着嘉言见了些人,跑了不少地方……”

温松到底有些心虚,咳了一声,问:“你今天都干啥了?可觉得闷?”

“还可以。乔妈妈说这些天都会来陪我。今天给我讲了许多余杭陆家的事,很了不得,出过九位进士,还出过三品大员。”温蕙道。

“陆家当然了不得,书香世家嘛。”温柏在榻上坐下,屁股还扭了扭——他们坐惯了炕的人,总不太习惯这榻。抬眼看了眼自家妹子,问:“你不高兴?”

温蕙托着下巴:“今天讲了一天陆家的祖宗和陆家在余杭的各支。明天乔妈妈还会过来跟我细说说陆府的规矩。这些天就都这样了。”

温松道:“这不是挺好的嘛,提前跟你说了,省得你进了门两眼一抹黑的。”

温蕙叹口气。

温柏问:“到底咋啦?是那乔妈妈态度不好吗?她是不是见你年纪小,欺负你啦?”

“没有。乔妈妈可好啦。”温蕙说。乔妈妈对她有善意,这是能感觉得到的。

“那你咋还不开心?”哥哥们不明白。

这两天所见,陆家着实是不错的。如今看陆夫人身边的体面婆子对温蕙也好,就更让人放心了,怎地妮子还不开心起来了?

“哥。”温蕙说,“落落大约是说中了,我以后可能不是想出门玩就能出门玩了。”

“废话,谁家姑娘做了媳妇还能想去玩就去玩了?你看你嫂子,她从前多喜欢打猎啊,你小的时候,咱们一起去打猎,都是她带着你骑马。你看她从进了咱家门,可还有那个时间?倒是娘轻松了很多,反而能跟爹出去跑个马。”温柏说着,有点心疼自己媳妇了。

但杨氏是长媳,温夫人器重她,她进门不久,温夫人就把中馈全交给她了。

杨氏也因此在家里说话有分量,下人们没有敢驳她的。

杨氏自己并没有因为不能如少女时代那么自由自在不开心,她娘家更是十分得意,觉得自家女儿有体面。

“还是不太一样,哥。”温蕙道,“陆家的规矩跟咱们家真的很不一样。”

乔妈妈人很好,对温蕙也很好。但温蕙也从乔妈妈身上清晰地感受到,陆家和温家的差距。

她隐隐感觉到,未来的生活,将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温柏偷瞧她。才一天呢,一下子好像就又长大了些似的,懂事了似的。

当哥的有点心酸,摸摸怀里,掏出包东西丢在几上:“喏,陆嘉言给你的。”

温蕙:“……啥?”

温松笑道:“孙记的茶饼。”

温蕙奇道:“给我茶饼做什么?我今天吃过茶饼了。”

茶饼是江州特产,今天和昨日上的点心里都有茶饼,温蕙已经吃过了。

温柏温松同时觉得他们妹子有点傻,都没有他们的媳妇当年灵醒。

“那当然是因为,你吃的是这客栈的厨房自己做的。”温松嘲笑道,“而孙记的,是全江州最好的茶饼,要从一早上笼屉便开始排队,才能买得到。”

温蕙眨眨眼,忽地明白过来,那粉红色便从脖根开始,迅速蔓延晕开。

还行,哥哥们想,还没傻到底。陆嘉言这一份心思,没白托付。

温柏道:“去看看陆家给你的添妆吗?”

温蕙强撑着发烧的脸道:“不是陆家给帮着看着呢吗?合适吗?”

温柏道:“昨个是我们俩都喝了酒,又太晚,陆家人才帮着看着,今天一早就把钥匙给我了,现在刘富和他俩儿子给看着呢。你想看我便带你去看看,你心里也有数。”

银线激动起来:“想看,想看!”

温蕙其实也想看,可她想起乔妈妈沉稳的气度和陆家仆妇的进退有度,压下了好奇,道:“你带银线和刘妈妈去看看吧,清点一下,让她们俩心里有数。”

温柏惊奇了:“你不去?”什么时候,他这妹妹这么能沉得住气了?

温蕙放低了声音,道:“陆家留的人在看着呢,我不好乱跑。”

那么淘气,连大铁锁也锁不住的小妹妹,如今知道为了不让人觉得“不好看”,规规矩矩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温柏的鼻子一酸,心底刹那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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