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睿也站起身来,陆夫人却道:“你父亲已经回来了,在前面和先生们谈事,你去吧。”

陆睿施个礼:“是。”

却看了温蕙一眼。

那一眼里带着些不一样的意思,并不是寻寻常常的“看一眼”。温蕙觉得她收到陆睿的意思了,腰背一挺,也用眼神表达了“你放心,我能行”的意思。

陆睿鼓励地一笑,离开了。

小夫妻在这里偷摸传递信息,全落入旁人眼里。

陆夫人只看屋顶。

乔妈妈扭头偷笑。

丫头过来帮陆夫人整整衣服,理理发髻,陆夫人站起来:“咱们走吧。”

陆夫人便带着温蕙往陆老夫人那里去。

陆老夫人住的却不是客院,乃是东路专为老夫人留的一间院子。陆夫人道:“不管老人家肯不肯来江州,咱们做儿女的本分得尽到了。”

世间孝道,自来能压死个人。

温蕙忙称是。

她们两个人出来,丫鬟婆子一大堆,乔妈妈却没有跟着出来,跟在陆夫人身边的却是往青州去过的那个杨妈妈,温蕙也识得的。

陆夫人告诉她:“乔妈妈看着我长大的,她年纪大了,若没什么事一般不叫她跑动。”

温蕙想起来她在客栈备嫁十天,还有今天来送银钱,俱都是乔妈妈在跑动,不由心下温暖,道:“这些天累着乔妈妈了,我……”

想想也没有什么别的能表示,便道:“我给乔妈妈做双鞋吧。”

陆夫人无奈一笑,说:“那倒不用。你和睿儿和和美美的,她便开心了。”

温蕙脸颊微红,低声应道:“是。”

陆夫人想起乔妈妈说过,温蕙是真心敬她。这儿媳虽出身差些,却是个简单实在的孩子。想一想,总比那七窍玲珑却心不正的要好。

只要心正,哪怕愚笨些,总能教出来。何况温氏看着也不是愚笨之人。

更何况,她对儿媳百般要求,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儿子。儿子喜欢她,小夫妻甜蜜和美,才是最好的。

如此,陆夫人心里安慰了许多。

待来到了老夫人的院子,丫鬟进去禀了,却出来一个婆子,一脸为难地道:“老夫人下午便犯了头风,头痛得紧,十分怕吵。夫人一个人去看看吧,少夫人就先请回吧。”

院子里忽然静了一下。丫鬟婆子们都屏着气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银线愕然。她心都提到嗓子眼,唯恐温蕙说什么不适当的话。

只她跟在后面,只能看到温蕙的后脑勺,也看不到温蕙此时是什么神情。

却见陆夫人偏过脸来,似是叹了一声,温声对温蕙道:“既这样,你先回去吧,也累了一天了。”

温蕙沉默了一下,道:“我在这里等母亲吧。”

陆夫人却道:“不用等,我还要侍候母亲用饭的。你自回去用饭吧。”

温蕙屈膝道:“是。”

小姑娘白皙的面孔失去了开心的模样,努力地镇静着。

真的是很努力很努力镇定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新嫁娘才认完亲的当天,晨昏定省竟见不到太婆婆的面,这换了谁家的姑娘,都得花容失色,眼泪簌簌了。

何况她还这么小。

这原是陆夫人一手促成的。只此时她自己先心软了。

她个子比温蕙略高,抬起手摸了摸温蕙的头,柔声道:“你回去自用饭吧,睿儿可能会跟老爷那里用饭,你不用等他。等明天再叫他陪你一起用饭,他还有好几日婚假可以在家呢。”

温蕙险些绷不住泪意,只屈膝道:“是。”

温夫人便进去了。

温蕙看着她的背影。

她的婆婆生得十分窈窕,皮肤白皙。她穿着舒适简单的家常衫子,妆容首饰都素净,就和她的丈夫一样,有种说不出来的出尘之感。

只温蕙看着她挺直腰背脖颈,走进老夫人的正房时,竟奇异地生出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她也不知道为何心中竟会有这种感觉。

贴身的丫鬟婆子跟着陆夫人进去了,还有几个留在外面。

陆夫人对少夫人什么态度,大家都看到了。见温蕙还站在那里,便劝说:“少夫人回吧。”

温蕙吸了口气,问:“母亲在祖母这里用饭吗?”

丫鬟道:“并不呢。夫人要服侍老夫人用完饭,再回自己房里用饭。”

银线暗暗咋舌。

温蕙点点头:“多谢。”

丫头屈膝:“少夫人折煞奴婢了。”

温蕙便带着银线和青杏往回走。

一路上,温蕙不说话,银线和青杏都不敢说话。

到远远地离开了老夫人的院子,温蕙忽然站住,转过身看着青杏,认真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青杏忙屈膝:“从奴婢跟着出来,未见少夫人有什么做的不对的。”

“是呀,我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来错在哪里。”温蕙转过身去。

明明,昨晚掀开盖头看到那个老夫人满脸欢喜笑容。明明,今天早上还慈眉善目,给她的见面礼比婆婆给的都贵重。

分明是对她满意的。怎么就歇了个晌午,突然就变了呢?

说生病不想见。这可是新婚第二日,认亲之日。除非病得入了膏肓,谁会这么对待新嫁娘。温蕙便是再天真也知道,这明明白白是不喜欢了。

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何。

“少夫人。”青杏跟在后面,轻声道,“不是这条路。”

“我知道,我记得路。”温蕙说,“只母亲还要伺候祖母用饭,我一个晚辈怎可自行先去用饭。”

青杏踌躇一下,银线已经道:“正是呢。”便跟着温蕙往上房去。青杏便闭上嘴也跟上。

温蕙走着,问青杏:“母亲一直都要服侍祖母用饭吗?”

“奴婢是在外面采买来的,没跟着去过余杭。只听上房的姐姐们说,老夫人极重规矩。只要夫人在跟前,老夫人都要晨昏定省地给夫人立规矩。”

陆夫人这年纪了,儿子都中了秀才了,又身有诰命,竟然还要在老夫人跟前立规矩。

温蕙以前一直以为,立规矩这个事,不过是为了让新嫁娘适应一下身份的改变,是一个阶段性、过渡性的事。如果遇到像她娘温夫人这样宽厚的婆婆,甚至就是走走过场,意思意思就得了。

温蕙没想到,立规矩这个事,原来可以是一辈子,哪怕你已经生了儿子,掌着中馈,自己都被人尊称一声“夫人”了。

温蕙想起来,出嫁之前,温夫人好几次问她“怕不怕”。

她一直觉得好笑,不知道有什么可怕。她一身功夫呢,三哥要不是膂力强,都未必能打得过她,有啥可怕呢。

可是现在,温蕙走在通往上房的路上,回想起婆婆发髻简单,脖颈挺立,走进她自己的婆婆的正房时的背影。那姿态,那感觉,多么地熟悉啊,那不就是在军堡里,准备上台打擂时的准备姿态吗?

温蕙隐隐地有点明白,温夫人为什么会问她“怕不怕”了。

乔妈妈听禀报说温蕙又回来了,忙起身迎出来,却见外面只温蕙一个人。小姑娘的脸上也没了离开上房那时候的轻松开心模样。

乔妈妈心中便有数,忙过去问:“少夫人怎地一个人回来了?”

这不是在家里,温蕙对自己说。祖母今晨还对她那么慈祥,不也是一转脸就翻脸了吗。

乔妈妈现在虽然看起来也十分和蔼慈爱,但温蕙不敢真像在家里那样露出委屈。她努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道:“祖母犯了头风,怕吵,叫我先回来。”

乔妈妈心下雪亮。

虽她们的确是不想温蕙与陆老夫人亲近,可这老虔婆,仗着辈分,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新少夫人留。不想想她这么一来,新嫁娘以后在这个家里怎么立足。

要比起狠心来,夫人还是比老虔婆差得远了。

只看着温蕙一张雪白小脸,紧绷着,还要强笑,着实让人心疼。这本是老夫人和夫人之间的事,却让这孩子夹在中间受气了。

乔妈妈叹一声,安慰道:“老夫人惯常这样的。年纪大了,脾气有些古怪,也是常见的。少夫人别往心里去”

温蕙眼泪险些掉下来,告诉自己不要哭,使劲憋住了。

成亲才第二天呢,哪能就哭,也太没出息了!

乔妈妈又道:“夫人留在那里,定是还得服侍老夫人用饭的,今日便没什么事了,少夫人不如先回去歇息用饭吧。”

温蕙却道:“母亲还没用饭,我如何能先用。自是要等母亲回来,先服侍了母亲。”

她有孝心,乔妈妈听了自然心中欢喜,牵了她的手道:“那少夫人来这边等吧。”

温蕙被引着进了东次间。

这里却和西次间的摆设大不相同,有榻有琴。有多宝阁,也有一摞一摞的书。次间和梢间中间是落地的黑漆槅扇,宝瓶形的门洞,没有门,挂着莲青色的帐幔,素雅宁馨。能看到里头有大大的书案,许多画轴、画笔。

屋里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十分舒服。

乔妈妈牵了她往榻上去,告诉她:“少夫人稍坐。”亲自动手换了香炉里的香。

白烟袅袅地,那似有似无的淡淡香气便飘到了温蕙的鼻端。温蕙抽抽鼻子:“真好闻。”

乔妈妈见她神色缓和下来,一笑,出去唤丫头。不多时,丫头便端上了精致点心和带着香气的饮子上来。

“少夫人尝尝这个。”乔妈妈将茶盏推到她面前。

瓷器精致,掀开盖子便是一股淡淡的花香气。轻轻抿一口,温热,甜香。

温蕙惊奇道:“这个好香。”

“是香露饮子。夫人一贯爱喝的。”乔妈妈说,“少夫人要喝得惯,回头我把方子给你,只管叫丫头们煮给你喝。滋润肠胃,是极好的。”

“再尝尝这个。”老妈妈又将点心推到温蕙面前。

温蕙在家时便有个毛病,她若哭过了,便会想吃东西。此时虽忍住了没哭,可看到点心还是想吃。便拿起一块。

才咬了一口,听到乔妈妈说:“老夫人用饭时间长,少夫人先吃些点心垫垫,莫饿着了。”

温蕙顿了顿,抬起眼问:“母亲一直都这样侍候祖母的吗?”

陆夫人虽比温夫人年轻,可那身子板看看便羸弱,显然是没有温夫人结实的。可便是温夫人,这两年也总是不时便腰酸背痛的。

这年纪的妇人不比年轻媳妇,站个半个时辰没问题。

陆夫人她……

乔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夫人说,乔妈妈年纪大了,所以去老夫人那里问安便不带她了。

温蕙忽然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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