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总算还有点急智,改口说:“那我明天去你那里?”

“好。”陆睿点头,“明天祭完,再一起去。”

两人便牵着手一起走,待走到岔路口,温蕙有心想贤惠地说一句“不用送我,你早点回去休息”,可牵着陆睿的手,竟舍不得放开,自然也就说不出口。

结果陆睿根本停都没停,牵着她直接往她院子的方向去。回头瞥她一眼,还奇怪:“偷着乐什么?”

夜色里温蕙不说话,只笑。

陆睿便也笑了,道:“这么爱笑……”

温蕙晃他的手,道:“你笑起来这么好看,以后要多笑啊。”

陆睿心中忍不住泛起点点涟漪。

因在这个家里,其实大家都不怎么爱笑。或者笑起来,便都笑得很标准。父亲的笑矜持,母亲的笑贤淑,他的笑……不提也罢。

总之不会温蕙的那种笑。

才泛起这样的思绪,便听温蕙忽地压低声音道:“母亲也很爱笑呢!”

陆睿:“……”

温蕙鬼鬼祟祟地告诉他:“是真的。我跟你说,母亲虽然常常板着脸,但骗不过我。我都发现好几次了,她借着袖子挡着脸笑,不想叫别人发现。”

陆睿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问:“既挡着了,你又怎知她是在笑?”

“那不一样的。”温蕙笃定地说,“她放下袖子还是板着脸,可人笑过,眉毛眼睛都是好看的,跟真正板着脸的时候根本不一样,骗不了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完这个。陆睿的脚步便停了下来,在夜色中,借着灯笼朦胧的光看她,目光有些奇特。

温蕙有点后悔乱说话,到底这里不是家里,到底婆母不是亲娘,到底丈夫不像兄长们会包容她的一切淘气。她讷讷道:“咳,是不是……不该这样……背后编排母亲……”声音越来越小。

陆睿似笑非笑:“你还知道?”

温蕙讪讪。

以为陆睿会训她,没想到却听陆睿说:“你若能,请想办法常让母亲笑笑。”

温蕙惊讶抬头。却见夜色中,陆睿的神色十分认真,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他目光诚恳,道:“拜托了。”

“母亲有个头痛的毛病。”陆睿牵着她的手继续走,告诉她,“大夫早说了,要调心养性,少怒少躁。”

温蕙恍然道:“我就说,我老看见母亲揉额角。”

陆睿说的她也懂:“是的,头痛的话,的确是要心情好才会痛得少。”

陆睿说:“正是。你看母亲是不是常觉得她人有些冷?其实不是的,只是为了少头痛,尽量让自己心气宁和,少动情绪。”

温夫人也有头痛症,其实就是头风。温夫人常说,都是温蕙太淘气给她气出来的。

但陆睿这么一说,温蕙脑海中却闪过今早在老夫人的正房外,婆子代老夫人训陆夫人时,陆夫人那微垂的脖颈,平静的面容和语气。

不由脚步顿了顿。

温蕙想起自己在婆婆跟前,下厨也不过动三刀颠三勺,上桌也不过布布碗碟,意思意思,便可以坐了。她婆婆那弱柳扶风的身子骨,自己都做婆婆了,还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那么多丫鬟婆子呢,还要亲自伺候婆婆整顿饭。

一时心疼起自己的婆婆来。

只到底还有理智,知道磋磨自己婆婆的这个人,是丈夫的祖母,公爹的亲娘,说不得。

她嘴唇动动,到底没说出来。只她七情上脸,心疼和忿忿便都在眸子中,清清楚楚。

陆睿知道她这三天经历的全部,看她欲言又止,再看她的眸子,便都能理解其中的情绪。他欣慰地捏捏她的手:“父亲每日要去公房,我日常也要在书院读书,母亲平日都是一个人在家,颇为寂寞。如今你来了可真好,以后我和父亲不在,便有你和母亲相伴了。”

这正是世间女子人生的常态,在后宅内院里,和婆母而不是丈夫常相伴。

温蕙道:“我也不能保证,但我尽力。只我还不知道母亲都喜欢些什么,该怎样让她高兴。”

“你别急,来日方长呢。”陆睿道,“你有这份心,到时候顺其自然,无需强求。”

来日方长的可不止她和婆婆,还有她和陆睿呢。

温蕙其实知道,她娘她嫂子一直都担心她婆婆对她不好。她们只不说,怕吓着她。

真是的,她又不傻。那些话本子里看到的,磋磨儿媳的恶婆婆还少嘛!

当然啦,虽然最后那受尽委屈的儿媳,哪怕在四面漏风的庵堂里吃糠咽菜了十来年,最后总归会有一个中了状元,手持尚方宝剑的儿子替她平反,但那做尽坏事的恶婆婆,只要半掩着脸,表示自己羞惭得没脸见这儿媳,甚至都不用道歉,吃尽苦头的儿媳便主动上来原谅了这婆婆了。

然后便一家团聚,和和美美。

奇了个怪哉,居然还能和和美美!

啊,扯远了。

总之她娘她嫂子老当她是个傻子,她可一点都不傻。她都懂的!

只是现在看来,她婆婆面上冷,人可未必冷,情况跟母亲嫂子担心得不大一样呢。这府里的确是有个磋磨儿媳的恶婆婆,却不是她的婆婆。

温蕙忽然发现,直接把陆老夫人定义为一个“恶婆婆”,她看事情的视野便忽然清明了许多。

首先,大家都在哄她。婆婆、丈夫,乔妈妈。

说什么老太太常犯头风喜怒无常,不过是想掩饰昨晚老太太对她表示出的不喜,怕她难过罢了。只难为他们,居然个个都跟真的似的。她昨日里竟真的信了。

要不是今晨看到老太太的仆妇是怎么对待陆夫人的,她可能到现在都还信。可她的眼睛不会骗她。老太太就算因为有头风喜怒无常,一个仆妇也喜怒无常吗?

其实真相就是很简单。

这家里有个恶老太太。只她身份最高,所以没有一个人肯承认她是“恶”的。

反倒是温蕙,现在在内心里便承认了老夫人的“恶”,昨晚那点委屈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你跟个恶人委屈什么呢?那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嘛。

对这种欺负人的恶人,你要在她面前掉眼泪,你就输了。

诶?这不……正合了婆婆今天教她的东西吗?

你维持住自己的凤仪,便衬得对方落了下乘。

哦哦哦!

“怎么了?”陆睿忍不住问,“想什么出神呢?”

短短一段路,就看她表情丰富。

温蕙嘴角一翘:“没什么。就,今天母亲教我的东西,我以为懂了,结果刚刚又懂了。”

陆睿莞尔。他知道什么叫作“又懂”了。书上学的东西,当时以为自己懂了,及至在外面行走,看世情,看世事,忽然便“又懂”了一层。

虽不知道陆夫人教了温蕙什么,但甚好,而且有趣。正是他乐见。

很快就将温蕙送到了她的院子,孙婆子在大门那里殷殷地候着呢。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继续哭呢。”他说,“好在不用这么早了。”

今日里国祭,有特定的时辰,全城的人都是半夜三更起得床。不过第二日第三日守灵哭灵便不用了,只在白天进行,可以正常时间起。

“知道啦。”温蕙道,“你也早点歇了。”

只陆睿刚转身,温蕙又叫住了他:“陆嘉言。”

陆睿转身看她。

大门上方悬着灯笼,朦胧地映得温蕙的面庞莹莹有光。

她是那么爱笑,笑着说:“来日方长。”

陆睿提着灯笼凝视着她,衣袖在夜风中飒飒拂动,衣带翻飞,如雪如松,如圭如璧。

这一刻孙婆子后悔自己太殷勤,非在这里候着少夫人。

她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你看人家银线青杏和平舟多聪明,站得远远的。

奈何她就站在温蕙身旁,只好屏住呼吸,往影子里缩了缩,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许久,她家素来清冷似雪的公子笑了起来。

他也欣然说:“来日方长。”

……

陆睿一路自己提着灯笼往回走,只觉得心情如饮了温酒,熏熏然。

平舟小短腿紧捯饬,想接过灯笼。只陆睿根本把他忘了,一路走得比往日快得多。好不容易有一下子,平舟快跑着眼看着追上了,伸手想去接灯笼,陆睿一步迈出去,他又捞了个空。

平舟熟悉公子性情,公子此时嘴角噙着笑,眼中浑看不见他,显是神思根本不在眼前。他不喜人话多,平舟也不敢出声扰他,只能一边小腿紧跑跟着,一边心想,少夫人话那样多,怎地公子从来没有不耐烦,还听得开心?

陆睿的好心情在回到栖梧山房,见到老太太派过来的人的时候消失了。

平舟眼睁睁看着刚才夜色中,那眉梢的情、嘴角的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那个公子,矜持,淡淡。

婆子脸上堆着笑,福身:“老太太请公子过去说话。”

陆睿掸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带路。”

陆睿知道老太太这么晚找他做什么。

果不其然一到了老太太那里,院子里灯火通明,老太太坐在榻上,一个婆子站在旁边,玉姿哀哀戚戚地跪在地上。

今日傍晚,他出门之前,打发玉姿收拾东西,回了老太太这里。她本来就是老太太这里出来的,那站在旁边的婆子便是她娘,是个在老太太面前有些体面的婆子。

亲祖孙,没有外人在场,陆睿便随随意意地往榻上一坐:“祖母怎地还没歇下?找孙儿什么事?”

他知道自己在老太太跟前越随意,老太太越喜欢,觉得这是他与她亲近的表现。

瞥了眼跪在地上哀泣的玉姿,他道:“可是这丫头惹您生气了?”

“您别生气,不值得。”他亲昵地劝祖母,“叫牙人来,提脚卖了便是。”

三个女人还没开正题,便先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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