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又章不愧是宿将。原襄王被代王打得十分狼狈,他顶上来之后,风头眼看着就顺过来了。情况的发展似乎都在赵烺和霍决的预期之中。

只他们没想到,赵烺推荐了王又章给襄王,却坏了别人的计划。

这个别人不是旁的人,正是小安心心念念的监察院都督牛贵。

牛贵的手指修长,指节粗大,指腹上有明显的的茧子。但指甲却打磨得圆润光滑,手背的皮肤也细腻,指甲处养护得连一丝倒刺都没有。

左手的无名指和中指上,戴着两个硕大的宝石戒子。手指轻叩几案的时候,闪烁着光芒。

“没想到襄王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他缓缓地道,“赵烺啊……”

没想到一个庶出王子比襄王和世子更有胆色。

没想到赵王肯指点他。

没想到王又章能认可他。

导致眼下的情况比牛贵期望的走向略有了些偏移。

不过人生本来就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没想到”,而牛贵也很擅长处理任何一个“没想到”。

虽然原本,他是期望襄王的情况更糟糕一些的,再糟糕一点,才是他出手的时候。可现在,襄王自己把风头扳过来了。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再干坐下去了。

从诸王入京,牛贵就摆出了纯臣架势。可这场大位之争,他其实从未袖手过。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寻个更好的时机和姿态登场而已。

四王子赵烺这个意外的存在,打乱了他的规划,不过也没关系,既然如此,那便提前下场吧。

早一些,晚一些,都没关系。

这场大位之争,由他来终结。

十月,襄王和内阁在干清宫前殿正为许多事争执着,牛贵一身蟒袍,踩着皂面官靴,踏入了正殿。

他一出现,殿中忽然安静了一瞬。

因为牛贵绝不会随随便便地出现在什么地方,他若出现,也不会给人带来什么阳光灿烂的感觉,只会有一种阴云盖顶的森然感。

景顺帝一死,八虎就成了纸老虎,谁都敢对他们开刀。襄王和代王尤其黑吃黑吃得满嘴流油。但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敢对牛贵甩脸色。

“牛都督来啦。”襄王对牛贵尤其和颜悦色,“可是有事?”

牛贵叉手行个礼,转头质问内阁:“五城兵马司的人跑到咱家那里哭,说京中已经乱透了,这些天光是流民械斗都好几起了,赈济的粮还跟不上,眼看着天寒地冻了,腊月里寒潮来了要还这样,恐怕就要冻死人了。咱家受命先帝,承着警卫京城之责,也不能眼看着京城就这么乱下去。故而想问问大人们,是什么章程?”

陈阁老冲襄王拱手:“殿下听到了,如今京中情况已经恶化成这样了,还清殿下怜惜京畿父老,放开粮道。”

襄王没想到陈阁老一招斗转星移就把问题甩过来了,暗骂一声,脸上只作为难状,才想要开口推诿,岂料牛贵先开口了。

“陈相此言差矣。”牛贵道,“代王尚未束手认罪,若现在就放开江南粮道,商人们为了逐利,哪管什么正统什么是非,说不得便有人要资敌。”

大殿里忽地落针可闻。

官场上的人,听话都得会听音,会抠字眼。牛贵说:正统,是非,资敌。

都是虽嫡非长的皇子,谁是正统?兄弟争位,谁是谁非?资敌,敌是哪一个?

虽然当赵王决定北归之时,京城的风向已经压倒性地倒向了襄王。但当时谁知道真打起来,会是这样的尿性呢!

八九月的时候,襄王隐隐被代王压着打,京城的风向又开始动摇了。要不是襄王及时换上了王又章,一连串捷报,将势头扳了回来,先前积聚的人气,早就散了。

但即便是这样,即便到了现在,除了襄王自己以自己的名义给代王发了一道檄文,京城的臣子也从来没有一个人明明白白地说谁是谁非,定下来谁是我谁是敌的。

不到最后,焉知道鹿死谁手。他们这些京城的官员,其实谁做皇帝都能混下去,万不可给自己绝了退路。

所以谁都想不到,一直表着姿态不插手议立新帝的牛贵再一出现,一张嘴便定了基调。

牛贵,竟然比任何人都更强硬地站队了襄王!直接抛弃了代王!

这意味着什么,殿中的人都明白。

因为牛贵正如他自己所说,受命先帝,警卫京城。他的手里不仅有皇帝亲军,景顺帝极其信任他,还把本该五军都督府掌握的京军三大营也交给了牛贵!

当时,张忠立了五十二皇子后,便想矫诏夺取京军。他的一个干儿子觉得是大功劳,抢着去立这功。

只张忠在宫里再没等回这干儿子。跟着诏书一起原样送回来的,是干儿子还滴着血的头颅。

张忠这时候明白了自己其实已经从老虎变成了纸老虎,但他也没有办法。

他以新帝名义发出的旨意都被内阁压住。文臣根本不听他的。他也支使不动牛贵去杀这些人。想自己动手杀,却发现原本牛贵“配合”他派去限制文臣人身自由的番子,摇身一变成了文臣的保镖。

文臣们心里也明白。

其实就是博弈,亲王们既长且强,大家都不看好幼帝,但亲王们还没有人出头,京里的人便都先蛰伏观望着。

有牛贵压着,都还能安稳蛰伏。谁曾想过这个让百官闻之变色的阉人,这时候竟成了他们的保护者。

及至赵王和代王的檄文先到京城,张忠又调不动京军,便只好矫诏各地卫军拱卫京师。才有了北平都司和山东都司到京城走这一遭。

才有了邓七闻听山东空虚,故而登陆劫掠这一趟。

才有了温夫人死不瞑目,牵挂着月牙儿的这一念。

冥冥中,皆有因果。

待三王竟比山东卫军都先抵达京城,显然是早有准备,不是仓促起事,张忠终于明白,京中必有人早与诸王勾结,早早便泄了消息。

只景顺帝在时,在牛贵的监察院严密监控之下,又有什么人竟敢与地方藩王勾勾搭搭?

这个问题张忠直到看到牛贵在他面前缓缓拔出了腰刀,世界旋转,一颗头颅落地之时,才终于想明白。

没人敢。

除了牛贵自己。

襄王坐在上首,阁老们坐在下面。世子在襄王侧边还能有个椅子,赵烺和其他兄弟在外围只有鼓凳坐。

此时,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牛贵。

这一局棋,牛贵终于伸手落子。

而所有人都明白,以现在的局势,他一下场,便意味着胜负。

“天不可无日,国岂能无主。代王擅动刀兵,阻碍新君立位,令京畿百姓饱受战祸之苦。也是时候该结束了,别拖到过年了。”牛贵微微颔首,终于说出了让襄王欣喜若狂的那一句,“出动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吧。”

京军三营,按照牛贵的想法,本是该在襄王更狼狈一些的时候再下场的。那样,他下场的姿态就会更好看一些。

谁知道有了变数,不能再观望了。

牛贵狭长的眸子越过了文臣们,向坐在外圈的襄王府诸王子瞥过去。视线落在四王子赵烺身上,却发现他有掩饰不住的震惊和激动欢喜。

牛贵目光微凝,旋即收了回来。

襄王这边的情况他实时地关注着。

四王子赵烺荐人的时机拿捏得非常好,不急不躁,等到世子的人扛不住的时候,他才出手。一出手,便是一个王又章。

与这份沉稳、果决相比,他此时的表现却又浮躁了些。

不难理解,毕竟是一个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庶出王子而已。必是麾下有得力谋士。

赵烺作为上位者,能拥有这样的人才,能听建议,能采纳之,能成功,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上位者了。

至于那谋士是谁,以后总会知道的。

这大殿之上,有亲王,有王子,有阁老,有史官。但此时此刻,一个阉人站在大殿正中,落子定了全局。

霍决与其他的幕僚们都站在更外围的金柱之后。屏着呼吸,只看着那一手搅动风云,摁定了乾坤的阉人。

明明相貌普通,但裹着黑底平金绣的蟒袍,竟让人觉得光彩夺目。

景顺五十年十月,牛贵站定襄王,出动京军三大营围剿代王。

形势急转而下,十一月,山西卫军大败溃散,代王逃窜。山西的后路已经被切断,襄王唯恐代王南逃更难抓捕,非但没有放开南北通路,反而大量增派人手严把关卡。

代王一天没抓到,襄王便一天不能安心登基。

但牛贵果然是厉害,他说不拖到过年,便当真没有拖过年。

代王分了数个替身迷惑襄王的追捕,他真身却是在天津卫被牛贵捉住的。好险便让他逃出海。若出了海再想缉拿,那可真是千难万难了。若捉不到他,以襄王的性子,睡觉都没有一天踏实的。

牛贵把代王拎到襄王面前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胖子,一撩下摆,终于跪了下去。额头结结实实地触到手背,道:“天佑殿下,幸不辱命。”

襄王坐在金座上,望着牛贵伏下去的脊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能坐得稳了。

景顺五十年十二月,代王被监察院都督牛贵擒获。

来年正月,襄王以嫡皇子继位,改年号元兴,自诩正统。

南北通路撤了关卡,北人南下,南人北上。各种消息与货物川流不息。

元兴元年正月,官驿的快马、快船发往全国各地。

官驿的速度,已经可以说是世间最快的传播速度。二月,便抵达了南昌府,在江西又以南昌府为中心,向外扩散,最终到达了江州。

景顺帝嫡皇子襄王登基,改元元兴,大赦天下。

但大赦名单里,不含潞王案涉案者。

潞王也是嫡皇子,年纪比襄王还长,他还有苗裔遗留在世,就在京城西山里圈禁着。纵他已经死了,襄王也不会去给他翻案。

景顺帝嫡皇子代王被新君贬为郡王,另有藩王依附者四人,贬为庶人,一并圈禁在西山。

景顺五十年因战乱,江南江北的秋闱都耽搁了。正常若要参加元兴元年的春闱,如四川、湖广之地,则要在景顺五十年十二月就得出发前往京师。如云贵、广东等地,还要更早出发。显然来不及。

内阁商议后,将元兴元年的春闱推迟到了七月。

这是考虑到了驿报的传递时间和最远如云贵广东等地奔赴京城的时间定下来的日子。

但考虑到战乱遗留的许多因素,元兴元年并没有增开秋闱的恩科。

又因头一年的秋闱取消了,新一年没有开恩科,陆睿原本设想的在景顺五十年拿下乡试,然后下一年去京城试试水的计划便被耽搁了一届。

一届便是三年。

温蕙安慰他:“你还都未及冠呢,我们那里有些秀才,中秀才的时候都已经当爷爷了。”

“无妨。再等三年吧。”陆睿倒豁达。也是因为年轻,觉得人生长远,有的是时间。

他对温蕙说:“这个不着急,着急的是岳母那边。她一定很担心你。”

关卡一撤,被隔绝了许久的南北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互相往对面冲。

陆家比普通人家还更早得到了消息,立刻便派出了管事,带着许多礼物,往青州去了。

陆睿道:“你别急,虽晚了,没赶上你及笄,也请岳母过来做一回客,好好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温蕙也思念温夫人,心心念念地:“就想让她看看呢,看了她就知道不要成日里瞎担心了。我好着呢。”

陆睿笑着拢拢她头发,亲了亲她红唇。

蜜里调油。

南北交通重开,便有大宗的商品流动起来。江道、运河上船只往来,穿梭如织;陆路上马车首尾相连,车队一趟一趟地过。

国家一旦有了主人,民心都安定了。还活着的流民回归本土,也都散了。

一切似乎都从战火里挺了过来,恢复了从前的繁华。

只失了地的农民,失了自由的佃户,卖出去的妻女,死去了的亲人,离散了的家庭,都再追不回来。

时光宛然如旧,人人皆是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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