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二年的二月,对齐王赵烺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挫折。

元兴帝终究还是立了嫡长。秦王的身份血统年庚,实在是太正统了,没有人能绕得过去。哪个人要是敢说不立秦王立别人,那是与天下礼教作对。

赵烺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一般:“我还要争吗?”

霍决抬眸:“殿下何出此言?”

赵烺苦笑一声:“我这大哥如此正统,我还争什么呢?”

“昔日秦王还是世子的时候,一样正统。”霍决问,“怎么那时候,殿下就敢争?”

“因为王府只是一个家啊,当家人是我的亲爹,我想要的也不过就是从亲爹那里多分得一些罢了。”赵烺道,“在这个家里,我爹一言九鼎,能决定一切。所以我能争,争起来有意义。”

“可现在不行了,他纵然想,百官不干,他也没办法。”他颓然叹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争下去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霍决说,“想要争到底,解决方法也很简单。”

赵烺抬眸。

霍决平静地道:“只要秦王,不,只要太子死就可以了。”

赵烺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这世上确实有一些人因赵烺而死。

但都是遥远的,赵烺不知其名也根本未曾谋面的人,那些事情他也根本无需沾手,干干净净。

而秦王不同!秦王是他的嫡长兄!

秦王若死,将载入史册。永远在历史上留下一笔。

房中安静了很长的时间。

“代王叔……”赵烺声音有点哑,“代王叔还好好地活在西山呢,赵王叔没杀他,我父皇也没杀他。”

霍决道:“因为赵王根本志不在大位,因为陛下本就比代王更符合‘嫡长’。杀死赵王不是他们不得不做的事。”

“但如果,殿下真的有心大位,就不要畏惧‘弑兄’这两个字。”霍决盯着赵烺,“什么时候大位之争,成了过家家了?代王虽活着,但京城夺嫡之战,山西和湖广各死了多少人?这些人命都白死了吗?”

他的眼瞳太幽黑吓人,他说话时候,还向前上了一步。赵烺甚至被吓到了一瞬。

但惊吓的一瞬过后,看进霍决幽黑的眸子深处,看到了野心和狠绝,赵烺被激发出了一股藏在骨子里的不服。

永平一个阉人,一个仆人,一个罪人,尚能如此地决绝,他这个想坐大位的人,怎么能还不如一个阉人呢!

赵烺的手握成了拳,咬牙许久,抬头道:“只现在,我该怎么办?他已经是太子了,大势已定,只会有更多的人去依附他。”

“真正的重臣会和太子保持适当的距离,以防被今上猜忌。毕竟陛下的年纪也不小了,先帝造下那么多血案都还摆在眼前。”霍决道,“真正主动去依附太子,都不是什么真正上得了台面的人。”

他说:“而殿下,殿下不论想怎么做,都得得到一个人的支持。没有这个人,我们没有能力翻盘。”

赵烺自己脑子里先过了一遍,却没有想出来这个人会是谁,他沉声问:“谁?”

霍决的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敬佩、向往、忌惮、赌博,都有。

最终,他说:“监察院都督,牛贵。”

赵烺愕然,不信:“他都已经明白支持了太子了。”

“不,牛贵只是在陛下跟前说‘秦王是嫡长’而已。”霍决说,“而这是一句废话,他只是在陛下面前说了一句所有人知道,都绕不开,若被问到脸上来,都只能这么说的废话。”

“殿下可知,太子当时知道牛贵在陛下面前说了他是嫡长,怎么说的吗?”霍决道,“太子当时对身边人说:总算他还是个明白道理的。”

赵烺道:“这还真像我这大哥会说的话。”

因秦王从出生就是世子,从来觉得嫡长高过一切,从来不觉得别人有资格和他争。

“恕属下托大说一句,太子府于属下,基本上就像个筛子。太子府的事,属下想知道的,就都能知道。”霍决道,“想来,对牛贵来说,也是一样的。所以太子说的话,牛贵现在必定已经知道了。而且……”

霍决沉默了片刻,才道:“殿下有没有想过,牛贵和陛下说了什么,怎么就能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来?除了一句‘秦王乃是嫡长’之外,他们还说了什么?怎么一句都没传出来?殿下,他……可是牛贵啊。”

赵烺想起来他对牛贵两次印象最深的时刻。

一次是他们冲进了太和殿,牛贵站在大殿之中,黑色衣衫上,金线织就的蟒纹张牙舞爪。

他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人头。随随便便地把那颗人头扔了出来,赵烺当时并不是站在第一排,可还是吓得退后了两步。当时后面有人伸出手稳稳地抵住了他的背,不让他后退。他转头看了一眼,是霍决。

一次是父皇和重臣们争吵。这些无果的扯皮来来回回太多了,世子坐在父皇旁边,不得不强打精神,积极参与,赵烺坐在外围的鼓凳上,已经昏昏欲睡了。

可忽然,大殿上静下来。赵烺被这安静反而吓醒,睁开眼,又是那黑底金线的蟒袍,从容地走了进来,从容地说了一些话,定了乾坤。

因这两次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他知道牛贵公开支持了太子,打击太大,一时竟失了斗志。

此时此刻他听了霍决的话,呆了一会儿,道:“你是说……”

霍决肯定地说:“殿下,监察院都督牛贵不想殿下的知道的事,殿下一个字都不会听到。殿下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牛贵送到殿下面前,让殿下听到看到的。”

赵烺道:“他为何如此?”

霍决越说,内心里那一幅图的全貌就越清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的局势,和牛贵在里面的位置。

最关键的是,牛贵的态度。

“因为牛贵,根本不想支持秦王做太子。”他说,“但他绕不开太子这个正统到扳不动的嫡长身份。纵然是他,也不能和天下的礼教唱反调。所以,他在陛下面前说了无比正确的废话。”

“他不说,也会有别人来说。所以,太子也觉得这是废话。所以,太子根本不觉得牛贵支持他,算是什么大功劳,而是理所应当的事。于太子来说,牛贵的支持他,只是‘没有做错’而已。”

“但牛贵,牛贵这样的人想要的,绝不是在主人面前‘没有做错’!”

赵烺对牛贵印象深刻的两幕,也是霍决对牛贵印象深刻的两幕。甚至他一边说着,一边回想起当时的情境,都觉得血好像热了起来。

那个男人和他一样是残缺之人。他并不将自己当做人上人,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大局中的一粒棋子。

但他,他永远从从容容,在最关键的节点落子,让自己成为一颗对主人来说,最值得信任依赖,最有用的棋子。

一落子,便定乾坤!

“牛贵这样的人,怎么甘心成为一个对主人无用的人呢。”霍决道,“殿下想想,从我们入皇城的那日起,牛贵就口口声声说立新君的事他不参与。可他最后做了什么?”

赵烺嘴唇动动:“他……”

他立了最大的功,成了元兴帝最信任的人。

连立储这样的事,元兴帝都拿去问他一个阉人!

赵烺恍然。

霍决道:“牛贵和属下,是一样的人。我们这等人,是不能没有主人的。但我们,都会选择主人。于属下,是选择会赏识我会给我机会的主人。于牛贵,他从来都是在他看中的人里,选择最需要他的那个人。”

代王和襄王都需要牛贵,但代王在和赵王的对决中暴露了太多的缺陷。在牛贵的眼里,这一个立不起来。

而赵王,赵王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牛贵。

于是,牛贵从容地走进干清宫,站了襄王。

“而世子,不,太子,从来都觉得自己高殿下一等,从来都觉得自己继承一切都具有正统性。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牛贵的。”霍决道,“现在,是谁更需要牛贵呢?”

赵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喃喃:“是孤啊……”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牛贵在自己的宅邸中等来了齐王的使者。

他以为,来的该是一个幕僚,应该有些年纪,读过书,有个举人功名。这是之前他对齐王身边那个得力谋士作出的描绘。

但当使者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微微地诧异了。

“竟是你。”牛贵说完,问,“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主人身边可用之人太少,故后辈觍颜,可自称一声主人身边最信任之人。”霍决叉手,“后辈永平,见过都督。”

齐王的王府经营得颇为严密,眼线派驻进去,很快被察觉了,匆忙撤了。不像太子府,筛子似的。

所以牛贵对齐王的了解都是从外部观察得到的。

眼前这个年轻人,无论齐王走到哪里,都跟在齐王身侧。但他是个内侍,武侍。贵人身边常会有这种不离身的卫士,通常警惕机敏,身手高强。

牛贵没有把“内侍”和“幕僚”联想起来,所以难得地诧异了一回。

但齐王若要与他结盟,会来做说客的,只能是他那个“得力的谋士”。

牛贵觉得有趣。

因为他很多年没有在同类人中,见过文武兼工、智勇双全的后辈了。因内侍都出自内廷,张忠一伙子把持内廷太多年了,后辈们都只会学他们那一套。这些年就没出过什么真正有脑子又有胆色的人。

“说说看,我如今地位巩固,为何放着正统的太子不要,要跟齐王结盟呢?”牛贵拂拂衣袖,“让我听听,你要怎么说服我。”

霍决抬起了眸子。

“今上年事已高,因好奢靡,过于肥胖,身上有许多隐疾。都督却身体康健,大约还能活很多年。至少,会活得比今上长久。”

“太子自幼以正统自居,理所当然觉得自己的继承是顺天应道。他若即位,将无波折,也就不需要做许多阴私事。监察院北镇抚司衙门,阴气森森,又敝旧不起眼,从来只活在影子里,没了影子,只怕就要塌了。”

“而太子,非但不需要监察院,可能还要昭告天下,自己是个不需要影子的正统,拿监察院开刀。因为,他要讨好天下的读书人,因为读书人最支持正统,最恨我们这等无根之人。”

“以上这一切,又都比不上一件事——我的主人齐王殿下,无都督,不能成大事。”

霍决上前一步,在天下最阴狠毒辣深沉的权阉面前,毫不畏惧。

“都督位高权重,已登顶点。”他道,“我们不求都督为我主人主动出手。”

“自己的事自己做,我们只请都督在该落子的时候……定乾坤。”

这年轻人的眸光充满野心,信念坚定。他一句句流畅无比,显然所说便是所思,并非他人授意。

牛贵笑了。

没错了,这个叫永平的,就是他一直想知道的,齐王身边的那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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