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睿是元兴三年的十月离开江州的,到了十一月中旬,陆夫人和温蕙估量着:“该到青州了吧?”

陆夫人就很不喜欢林梓年。温蕙说不上不喜欢,主要是怕陆睿被他带着像他一样出去乱跑。

也不能就说她们是妇人见识。因出门,特别是出远门,的确不是什么安全的事。

哪怕是进京赶考这种,有人辞别了父母妻子带着憧憬去了,从此一辈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正常的。

陆正往京城跑趟官,赴任路上还差点死了呢。

所以总想往外跑的人没感觉,那些被留在家里的人就不一样了。

揪心哪。

温蕙少时千里走单骑,在那之前她对“出门”全是憧憬。真自己走了一回差点死在外头,才晓得了厉害。

如今做了妻子做了母亲,自然不愿意丈夫到处瞎跑。

不是不能理解他,就是真的揪心。一天没全须全尾地回来,就一天要揪心。

才想完陆睿,被派去京城吏部打点的管事回来了,带回了京城的许多消息。

北疆军备案搞掉一批,四大仓贪渎案血流成河。皇帝这是做稳了龙椅,开始对旧臣动刀子了。

温蕙现在也是主持中馈的当家夫人了,陆夫人把从陆正那里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温蕙。

“阉人自来可怕。”她道,“过去有八虎一狼,好容易八虎都没了,只剩一狼,今上身边也没有什么新的权阉冒头的。齐王身边却冒出来一个。”

“这个叫永平的,现在号称是‘小牛贵’。我看,搞不好将来又是个人鬼避忌的人物。”

永平?

温蕙困惑了。

不是她想的那个人吧。

虽然他的确也是叫永平。

可是奴仆很容易撞名字的。比如江州陆府有个叫翠烟的丫鬟,余杭陆府也有一个。她们回余杭过年的时候,大家还拿这个说笑来着。

牛贵温蕙是知道的。大周谁不知道牛贵呢。

提督监察院事,皇帝的刀和走狗。

杀过好多人,办过好多大案,牵连过好多无辜。

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恨不得他千刀万剐。真是能止小儿夜啼的。

什么“小牛贵”,不可能的。不可能是连毅哥哥。

大家又担心春闱的事,都不知道京城现在这种情况对春闱有什么影响。

这时候,余杭来信了。

“娘病了。要我回去侍疾。”陆夫人跟陆正说,“自蕙娘过门后,娘一直没怎么病过了,怎地又病了。”

陆正浑身都不得劲。

什么叫“自蕙娘过门后,娘一直没怎么病过”?这说得什么话。

偏又是大实话。

虽然跟老太太解释过了,慧明那姑子就是个骗钱的货色,老太太还是小心地不让温蕙靠近她。她一直没再“病”过,也是怕喊陆夫人回来侍疾,陆夫人会把温蕙一起带回去妨着她。

陆正觉得吧,自从璠璠出生之后,这两年妻子也不知道怎么地,说话总是有点阴阳怪气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了。真要想抓证据呢,又抓不着什么,也没法说她。

只能自己捏着鼻子忍了。

偏虞大小姐不端着一副贤惠面孔,这年纪了忽然又开始使小性了,他心里又怪怪的。

总忍不住贱吧嗦嗦地想往她跟前凑。

这会儿陆夫人含沙射影地,他也只能捏着鼻子道:“劳累你了,回去看看。就不要带蕙娘了,你知道母亲对蕙娘有心结。”

“我正是此意呢。”陆夫人责无旁贷地说,“明天就动身。”

瞧,还是挺贤惠,无可指摘呢。

其实就连陆正都觉得,他慈爱老母亲就是老把戏——折腾儿媳妇。

陆夫人走前跟温蕙说:“不用担心,我也年纪大了,受不了了,折腾我,我就直接晕倒。”

话虽这么说,温蕙还是揪心,直说:“还是我去吧,我年轻呢,我身体最好了,不怕折腾。”

“你代不了。”陆夫人说,“谁叫我才是她的儿媳呢。”

这真是没办法,陆夫人在温蕙的叹息中去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半个月后陆夫人叫人从余杭送来了信,这一回陆老夫人竟是真的病了。

陆正给她回信说让她务必照顾好老母亲。

温蕙知道了,特地去跟陆正请示:“要不然我过去吧?”

陆正道:“不必了,这边还需要你主持中馈,照顾璠璠。”

只他想着,这媳妇嫁进陆家已经四年,圆房三年,璠璠都过完两岁的生辰了,怎地还不给他家再添一胎。

等儿子回来,好好催催他。

转眼就到了要过年,衙门封印,陆正带着温蕙、璠璠赶往余杭。

陆老夫人果然是病了,比起从前很没精神,常卧床了。

温蕙当然关心的是陆夫人,陆夫人看着倒还好。陆正过来的时候,她在床边端着药碗,陆正走了,只留下温蕙,她便把药碗给了丫头。

陆老夫人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到了这个年纪这个时候,折腾儿媳妇的精力也没有了。且真论伺候人,陆夫人哪有丫鬟伺候得好。

真应了老妯娌们以前说的,到了老了,还是得看儿媳妇的。

好在虞家大小姐心高气傲,不会冒那些坏水。

这个年过得不好。一是因为陆睿不在,二是因为老太太病着。到了假期结束,陆正必须得回江州了,在病榻前洒泪:“儿不孝。只国事为重,不能脱身。”

陆夫人嘴角微抽。

果真知道自己不孝。

真孝的,就该辞官事母。本朝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

温蕙提出来留下给陆夫人帮忙。她原也以为陆老夫人装病呢,才没来,哪知道是真病了。

陆正犹豫。

陆夫人道:“留下吧,我这边给母亲侍疾,家里有些乱,正需要帮忙。”

陆正便道:“那便让她留下。”

又千叮咛万嘱咐,要陆夫人务必照顾好陆老夫人。

大夫明明都说了,老夫人年事已高,要做好准备了。

反正不想听的话就是不信是吧。

陆夫人也明白陆正,他怕丁忧。

他在江州这几年考绩都很好,又适逢江州重修堤坝,是一件功绩,赶上皇帝给朝堂大换血,陆正不免有了些野心。

只生老病死这种事,岂是他和她能决定得了的?陆夫人道:“妾自当尽孝,只老爷也该做好心理准备。”

陆正十分不爱听。

陆夫人留下温蕙,也是基于对陆老夫人病情的认知。

她道:“要做好准备。若丁忧,便要回余杭来。余杭陆府,你掌起来。”

温蕙明白了,道:“是。”

她们二人便带着璠璠在余杭住下。

二月初九,陆夫人道:“嘉言该下场了?”

这等事温蕙没有陆夫人了解,只心中有期待:“能中吗?”

“不大放厥词惹怒主考的话,”陆夫人道,“解元基本没问题。”

温蕙自然希望陆睿能中的。她最喜欢陆睿有学问的样子。

很多次她都幻想过他高中了,披宫锦打马游街。

他真的最适合穿红色了。

但她们没能等来报喜的差役。三月中旬,京城的幕僚回到了江州。这时候江州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京城的乱相,幕僚带来了更多更详细的消息。

也带回来陆睿会试涂了名字的事。

陆正大怒:“小儿狂妄!”

只气得不行。又问:“他人呢?”

幕僚说:“公子去游历了。”

陆正只气得倒仰。

只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只好恨恨说:“等三年,三年后不给我考个一甲,打断他的腿!”

又想着陆夫人在余杭呢,这事也得让她知道,便谴了幕僚往余杭去。

几日便到了,陆夫人听了,只颔首:“知道了。”

幕僚心想,夫人这气度,尤胜过东主。或者,是妇道人家不知道轻重呢?

温蕙十分地不明白:“母亲,他为什么?”

陆夫人道:“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是他。只他也不是小孩了,我相信他不是平白无故的。你想知道,等他回来亲自问他吧。”

温蕙低头,很是担忧。

更担忧的是陆睿果真到处乱跑去了。

他跟幕僚说,打算从京城出发,穿河北,走山西,到陕西,再绕河南,然后再回来。基本上,把江北的腹地都走一趟。

温蕙只庆幸说:“幸好刘富跟着他,我还放心点。”

刘富的身手是很值得信任的。

陆夫人长长叹息,道:“养孩子就是这样,儿子呢,长大了就乱跑,以后再出去为官。女儿,才养几年,就要送到别人家去做人家的人了。是好是坏,全看人家良心,比儿子还揪心。”

她抱着璠璠,温柔搂在怀中:“只盼你爹出息些,官做得大些,叫婆家不敢慢待你。”

璠璠还什么都不懂,举着糖给她:“婆婆,吃糖。”

陆夫人笑着塞进她嘴里,又看温蕙,欣慰道:“倒是你,落到了我们家,以后长长久久了。”

温蕙笑了:“我是不会走了,我陪着您。”

四月里,京城正殿试的时候,余杭陆家的老夫人不行了。

陆夫人派人快船去了江州报信,陆正匆忙赶去余杭,好歹见着了最后一面。

风光厚葬了老夫人之后,陆正按律丁忧,回乡守制。

只陆睿还在外面游历,江州的宅子先不处置,人都撤回了余杭,留几个老仆看宅子,等着陆睿回家。

而京城,春闱结束,有了一甲二甲三甲,新进士三百人。

林梓年果然吊在尾巴上混了个同进士出身。

喜气还没散,这一届的主考官和考官便被监察院枷走了,进了北镇抚司的暗无天日的大牢。原来也卷入了四大仓案,监察院为了春闱顺利进行,只按兵不动,直到现在。

三百新进士没了座师、房师,彻底成了没奶的孩子,全体傻眼。

只有胖胖的皇帝微笑着,看着金殿下闪耀耀的进士们。

这是天子门生。

科举,原就是为国取士。怎就叫这帮人搞成了私人关系网。新进士一个个入了他们彀中。

从元兴三年到元兴四年这一场动荡,朝堂上几乎半空。

但元兴帝,终于摆脱了景顺帝的阴影。

太高兴了。

因为太高兴,元兴帝喝了太多酒。

中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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