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府。

赵胜时乍见监察左使念安时,虽心中惊惧,脸上还能端得住。

哪知道,念安上来便是一句:“想不到江州堤坝案还漏了了你。当初用了多少银子,让牛都督放过了你?”

赵胜时当场就裂了。

待要厉声否认,念安漫不经心地道:“开封的陆大人都已经招了,你就别浪费我时间了。我也不怕没有证据,我们监察院办案,要什么证据呢。你要非要证据,围了你这宅子,我掘地三尺,你看我能不能找到证据?”

赵胜时一口老血简直。

陆正是疯了吗?怎地竟向监察院透露了此事?

不不不,这不可能。念安一定是诈他。

可就算知道念安是在诈他又如何?因监察院办案,真的是不需要证据的。

便是刑部办案,也得先有证据,再拿人,再刑讯,再定罪。

监察院正好相反,先认定了你的罪名,再刑讯,最后搜罗证据来佐证罪名。要实在连证据都搜不到,那就看皇帝的意思。

赵胜时也不傻。猜到了念安诈他,又听他提及了陆正,脑子里一过,便意识到这跟他二兄给霍决送女人必定有关联。

只百思不得其解,怎地送个女人竟让监察院把江州的事翻出来了!

莫非是陆正嘴巴不严,竟让那女子知道了江州的事,又告诉了霍决吗?

这个倒是极有可能。

真是万料不到会把自己给牵连进去,赵胜时这一口血憋在了喉咙里,要喷不喷的。

这时候念安道:“到底给了牛都督多少银子啊?”

“都督呢,是前辈,我们做后辈的都敬他,也不好越过他去。”

“这样吧,你给了牛都督多少,我只收个八成。”

“我年节都没过好,着急回家歇着。也不跟你这儿多待了,记得把银子送到京城霍府去。”

待念安走了,赵胜时这一口血倒灌,厥了过去。

赵家一片慌乱,又掐人中,又灌水的,乱成一片。

而京城,果然过了灯节之后,收到了小安的飞鸽传书。

霍决把那张传书直接拿给了温蕙:“小安的消息到了。”

温蕙看他的眸光神色,什么也看不出来——霍决不笑的时候,任谁也别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看着他手中那卷纸,温蕙不知道为何心脏难受了起来。

但终究是要看的。

终于还是从霍决手里接过来,缓缓展开。

昔年的安小哥,如今的监察左使念安,意简言赅写了三句话。

【陆少夫人温氏已病逝。】

【已往青州温家报丧。】

【陆正涉江州堤坝贪渎案,在查。】

温蕙只觉得天旋地转,手一松,那张方方正正的小纸飘落地上。身子微晃,向后踉跄了一步。

霍决手疾眼快,捉住了她的手臂,扶稳了她。

温蕙也抓住了他的手臂,借他的身体支撑住了自己。

霍决的声音就在耳畔,冷冷的,像没有感情:“我说过的。”

温蕙胸口起伏,用力地呼吸。

婆母……哄骗了她吗?

“……不。”温蕙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相信她。”

“是我公公,是陆正。”她抬起头,眼睛通红,“他想我死,一了百了。”

意外吗?不该意外吧。

往京城来的路上,住在京郊别苑里的日子,加起来快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温蕙把事情想清楚,想明白了。

其实,内心怎么就不明白自己从出来的那一天起,就回不去了呢。

一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虽是自己做的选择,也不可能不恨。毕竟若不是陆正贪渎,根本什么事都没有,所有人都能岁月静好。

她捉住霍决手臂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

很明显是武人才有的力量,这力道让霍决微感惊讶。还以为她作了这许多年陆少夫人,功夫都丢下了。

温蕙接连做了许多个深呼吸,胸口才终于透了一口气。

正要放开霍决,忽听他又道:“陆正涉嫌江州堤坝贪渎案,小安在查了。”

温蕙滞住,抬起头。

她舍身前来,最终的目的,便是解决这件事。

“查的话……”她问得有些艰难,“会怎样?”

霍决理所当然地道:“剥皮实草,家眷流放。”

他低头看她:“你别担心,我会把你的孩子捞出来。”

那怎么行呢?那婆母、陆嘉言……

温蕙这一生,出嫁前为父母兄长宠爱着,出嫁后为婆母夫君疼爱着,前半生也算过得顺风顺水,从没有这样求过人。

但此时,不求不行了。

“四哥。”她请求,“能不能……求你……”

她的目光里流出哀求的神色。

霍决当然知道她求什么。

他凝目看她许久,问:“陆家如此待你,你还要为他们求情?”

温蕙落下眼泪:“除却陆正,余者,皆是我家人。不是只有孩子。”

霍决道:“这一案,当年便令陛下震怒,特旨令牛贵去查办的。皆重办了。陆正要是涉嫌其中,不可能只办他一人,而家眷全脱身。除非,把整件事压下去。”

他问:“可你知道这里面牵涉多少人和多少事?”

温蕙当然知道。

她也感到羞耻。可,终究不能看着陆夫人和陆睿跌落泥泞。那样的话,璠璠就算独善其身,也失去了身份。

为这个,她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为这个,“陆温氏”都已经死了。

“如果,若果你能……”她想说,却说不下去。

因她不知道霍决到底能不能做到。会不会把他自己牵连进去?当然不能眼看着陆家就此毁了,可也不能因此拖累霍决。

霍决看着她。

“我当然能。”他声音透着自负与自信,透着因掌握权势而带来的力量感,“赵卫艰、赵胜时、陆正……江州涉案却逃脱的这些人,这些事……我当然,都能摆得平。”

“只,月牙儿,”霍决缓缓拨开了她一直握着他手臂的手,凝眸问她,“我,凭什么?”

这里面,要花的人力物力,要担的责任风险。霍决,凭什么呢?

陆家,有什么资格要求霍决的搭救?

温蕙怔了许久。

天真了。

做了许多年陆少夫人,怎还如此天真?官场这些事,也不是不懂。

怎地到了他的面前,直如十三岁少女那般天真了?

温蕙闭上眼睛,垂头。许久,又睁开,抬眼。

垂首抬头间,从月牙儿变成了陆少夫人。

她问:“四哥,你要什么,才肯帮这个忙?”

霍决凝视她:“我想要的,你知道的。”

温蕙笑了,落下眼泪。

这算求仁得仁吗?

“你想要我?”

陆嘉言。

“我如今,夫家不可回,娘家不可归。”

陆嘉言。

“我如今,已经不存在于世了。”

陆嘉言。

“四哥想要我,拿去吧。”

陆嘉言啊——

霍决终于张开双手,缓缓,又小心地将温蕙圈进自己的怀里,而后,紧紧地抱住。

“月牙儿……”他呢喃着她的乳名,“你存在的。”

“我一直,一直想跟你说一句——你长大了。”

“我等了好多年,等你长大,来做我的妻子。”

“我只想不到,真的有这一天。”

温蕙脸颊贴着他的胸膛,眼泪打湿了蟒袍。

她咬牙:“四哥,你得明白一件事。”

“我知道。没关系。”霍决拥着她,轻轻地道,“你爱陆嘉言,没关系。”

你只要能待在我身边就好。

不爱我,没关系。

有我爱你,就够了。

【蕙蕙,别怕……】

【你我自此结发,共走一生。】

【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我的。】

【陆家是你一辈子的家,我是你一辈子的夫君。一辈子都在陆家,再不用去别处了。】

温蕙闭上眼睛,眼泪划过脸颊。

那蟒袍上的金线,硌得皮肤疼痛。

霍决的手臂也将她抱得太紧,无法呼吸。

正月开印,所有的官府衙门都开始运转。

霍决不再刻意阻挠,赵卫艰终于得到了浙江承宣布政使的位置,笑逐颜开:“这个霍阉,真难伺候。”

早知道今日,当初实在不该暗中偏袒太子,踩压齐王府的人的。平白多出这许多波折。只这次,跟霍决的关系总是修复了。以后至少不会再被他为难了。

浙江之富庶,常人难以想象。在那里连上两任,能挣出够几代人花销的身家。赵卫艰收拾行装,高高兴兴带着家人往浙江去赴任。

船行半程的时候,某日夜里停锚休憩,那船却沉了。

侥幸未死的船工后来与别人道:“是有水鬼。”

“半夜船莫名就沉了。”

“我跳到水里,有手在水中抓住了我的脚踝往下拉。”

“那是水中冤魂在找替死鬼哩。”

赵卫艰一家整整齐齐地走了。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年节过后,衙门开印,恢复运转。

霍决去宫里给自己的未婚妻子讨诰命。

赵烺惊得笔都掉了:“你要娶妻?”

“是。”霍决道,“希望陛下给个体面。”

“行行行,给她诰命,给她赐蟒袍,给你们赐婚都可以。”赵烺道,“不是,那个,不是一直惦记前头那个吗?这个是谁?”

哪个女子这样有本事,竟让霍决肯娶她?

霍决眉眼间却有了赵烺从未见过的喜悦和期盼,道:“这个,就是前面那个。”

赵烺恍然,又问:“她不是嫁人了吗?”难道作了寡妇?

“是嫁人了。”霍决道,“意外又来到了我身边,自然不能让她再离开。”

“意外”什么的,赵烺就权当没听见。

做人难得糊涂,做皇帝的,也得难得糊涂。

只他十分想知道细节,偏霍决一副没打算多说的模样。

只能等霍决离开后,召了小监,去宣念安。

可恨的是,小监回来复命说:“安左使外出办差,还没回来呢。”

可气,这急着听八卦呢。

皇帝捶御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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