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放榜,陆睿自然得去陆侍郎府上去说一声。

陆侍郎早得了信,陆家除了陆睿,还有两个子弟也榜上有名。今科收获三人,陆侍郎很满意。

待见到陆睿,他笑容更深。

“给家里报个喜吧。”他道。

其实按照陆睿的性格,觉得大可不必在这时候修书与家里。因四月里还得有殿试,殿试之后才真正定名次。最后放榜再与家里说便是了。

但陆侍郎捋须笑道:“会元呢。写信回去,也叫你母亲和侄媳妇高兴高兴。”

陆睿心中微动,叉手道:“是。”

回到自己的宅子便写了信给家里,先报平安,再轻描淡写地说了中会元的事。又说自己在安心准备殿试,待到定了名次会再给家里写信。

待放了笔,等字纸阴干,心想,她会高兴吧?

她最喜欢他有学问的样子了。

这么想着,嘴角不由勾了起来。

平舟拿了信,喜气洋洋地往外跑。

刘稻一胳膊勒住他脖子:“吁~吁~,干嘛去?”

平舟让他勒得差点翻白眼,扒开他胳膊:“轻点!别闹!我寄信去。”

刘稻眼睛一亮:“往家里吗?我也有信要给我娘。”

平舟“嗤”地一笑,斜眼:“唷,给婶子啊?”

刘稻脸一红,敲他后脑一下:“要你管!”

那信虽是说着给刘富家的,可实际上,刘富家的不识字,还是得绿茵念给她听。刘稻便在信里写些小夫妻的甜言蜜语,我想你了睡不着买了好玩的东西回家再给你之类的。

刘稻胳膊肘压上平舟肩膀,斜睨他道:“你也别笑我,等你娶了元儿,就明白了。”

这回轮到平舟脸上一热。

他看上了温蕙跟前的元儿,这趟走之前,跟他爹娘说了。他爹娘去少夫人跟前求了,成了。他也不小了,盼着娶媳妇呢。

忙掩饰道:“你快点去拿信呐,我赶着去呢。”

哪用回去拿,刘稻笑吟吟地从怀里掏出来,原来早写好了,一直贴身搁着呢。

平舟和刘稻都不知道,他们思念的两个人,正在一起说话。

开封陆府,刘富家的蹙着眉头推开门,便看见屋里两个人,忙展开眉头:“元儿来了。”

元儿起身喊了声“婶子”,两人寒暄了两句,元儿要回去。

绿茵扶着腰要起来,两个人都忙说:“你别起来了。”

待元儿走了,刘富家的问:“元儿现在还好吗?”刚才看着眼眶是红的?

绿茵叹了口气:“手都粗了。”

绿茵、元儿都是温蕙跟前的丫头,绿茵年长,发嫁了,元儿顶上来。陆睿临行前,她和平舟订了亲。

平舟、刘稻都是陆睿跟前得用的年轻人,眼看着将来有前程。

本来一切都美美满满的,谁知道少夫人忽然病了,上面一句伺候得不好,把元儿几个丫头都打发去了别处。元儿自然委屈。

那时候绿茵还劝她,等少夫人回来,少夫人是那么宽厚的一个人,必会召她回去身边的。

谁知道等到二月里,等来的是少夫人的丧讯。

“平舟的娘不太高兴。”绿茵叹道。

绿茵这般,做到大丫头,因年纪到了发嫁了而离开主人,对丫鬟来说就算圆满了。待日后孩子大些可以离手,再去主人跟前,凭着旧日的感情谋个媳妇子的差事,未来朝管事妈妈的方向发展。

或者男人前程好了,女人也可以不用谋差事,安心在家里也可以。

平舟家自然对元儿也是这般的期望。结果眼看着再等一年就可以走绿茵的路子,突然被贬到旁的地方去做些粗活。体面都没了。

“说到底,就是少夫人去得太突然……”刘富家的掉了眼泪。

她抹抹眼泪,叹道:“我刚才去问过,青州居然还没来人。陆管事道,若再不来,就要往余杭发了……”

陆管事便是陆续,陆大总管的长子。他和他的二弟,在陆正面前都十分得用。都说等陆大总管荣养了,下一任的大总管必是陆续。

绿茵蹙眉:“娘,往青州报丧,是派了谁去?”

“哎?”刘富家的道,“我不知道。我没问。外院的人,我认识的也不多。”

绿茵没再说话,只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东西影影幢幢的,又说不清。

因男人们全都不在家,绿茵有身子,刘富家的便和绿茵一起睡,以便照顾她。

哪知道睡到半夜,刘富家的忽然坐了起来,把绿茵也吵醒了:“娘,怎么了?”

刘富家的呆呆坐在床边,也不回答。

绿茵害怕,推了她一把。刘富家的像突然醒了似的:“我想起个事!差点忘了!”

绿茵问:“什么事啊?”

刘富家的道:“少夫人她有个东西托给了我,叫我给银线的,我忘记了。”

绿茵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什么事。既是给通嫂子的,让人稍过去就行了。”

她又叹道:“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去余杭那边报信,通嫂子知道不知道少夫人过身的事了?她若知道,不知道得难过成什么样子。她和少夫人感情最好了。”

刘富家的却还怔怔的。

绿茵又担心起来,推推她:“娘?”

刘富家的想起了温蕙当时的话……

【什么时候给?】

【等你觉得该给银线的时候,你就给。】

那时候听了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只现在……刘富家的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所谓“该给的时候”难道说的是……

可少夫人又怎么会知道?

刘富家的怔怔地想,一个人怎么能预知自己的死期?

京城,告知了温蕙陆嘉言中了会元的消息,霍决又跟温蕙说:“我出去一趟,这两日不在家,有事你找小安康顺都行。”

温蕙点头:“你忙你的,我没有什么事的。”

霍决摸了摸她的头,出去了。

正房外,小安抱着手臂倚着廊柱,见他出来,跟上。

“这个陆嘉言,还真没想到。”他念叨。

其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纵读书人一时会被权宦打压,但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始终都是高贵的。

进士都是文曲星下凡,至于解元、会元乃至状元,更是人中菁英。是堂堂正正,走阳关大道的人。

这一点,是权势也遮掩不了的事实。

霍决嘿然道:“他若只是个平庸书生,蕙娘何至爱他若此。”

小安啧了声。

霍决道:“我去趟西山,明日回。你看家。”

以前说出门就出门了,何须交待什么看家不看家的。现在可不得了,出个门居然还要特意交待一声。

还不是因为家里有记挂的人。

小安在后面喊:“你去西山干嘛去啊?”

霍决只丢给他一句:“少管。”

小安叉腰。

居然让他少管?那不用说了,肯定跟嫂嫂有关系。

否则哪有什么他不该管的事。

只奇怪,西山大营,乃是京军三大营的驻地。霍决去那里能做什么与温蕙相关的事。

京军三大营驻扎在西山,除了军营,这里还有匠器营,专事打造、修补兵器、盔甲。

闻听霍决到来,匠器营的管事忙迎出来。

一行锦衣番子开道,分列开来,中间大步行来一人,黑底金线的蟒袍,绣春刀横挎腰间,正是监察院都督霍决。

管事上前行礼:“见过都督。”

霍决问:“怎么样了?”

管事道:“火候差不多了,就差祭炉了。”

霍决道:“去看看。”

管事引着霍决入营,一路有许多工棚,“叮咣叮咣”的击打声不断。打铁的炉子不熄,营地的温度比外面热上许多。

到了一处棚中,管事指着炉槽:“都督请看。”

匠人们纷纷让开,霍决上前。

那炉槽乃是烧制长兵器的,一根通体泛着红光的长物浸在火中,稍微靠近,便热气燎人。

霍决凝目看了一会儿,问:“什时候是吉时?”

管事道:“明日卯时三刻。”

差不多是太阳升起的时刻。

霍决便是为着这个来的。他道:“祭炉,我来。”

管事吃惊,犹豫:“这,都督万金之躯……”

霍决道:“无事。”

管事便不再劝,叉手遵命。

霍决当晚便宿在西山。

睡到半夜,身边人唤醒了他。

他穿上衣服推门而出,天还黑着。

到了匠器营的工棚里,热火朝天,健壮的工匠们拎着火钳、大锤,赤着上身,露出被炉火燎烤得油亮的皮肤肌肉。

管事使人搬来了长凳,霍决坐下,看他们将那根长物从炉槽里夹出来,放在锻造台上捶打。

叮咣叮咣,富有韵律,火星四溅。

又放置回炉槽中,复又取出锤炼,如是三次,天已经亮了。管事看了看漏刻,抬头:“都督。”

霍决站起来,将上衣褪下,袖子系在腰间,如工匠一般赤裸着上身。

匠人们都知道他是阉人。

可火光中,他的身体肌肉块块分明,肩背是一条斜斜的弧线,收于一握劲腰。

刚劲,有力。

这样的……竟是阉人。

众人心中无不浮现出同一个想法。

可惜了。

霍决拔出了刀,走到炉前。

壮实的汉子用力拉动风箱,炉中火焰吞吐,那长物被烧得通红泛光。

霍决站在炉前,热浪烤得皮肤疼。

这时,管事道:“都督,现在!”

霍决握着刀踏上一步,转过身来。

绣春刀挽了个刀花,在火光中划出一团光。

有一瞬,霍决握刀的手像是负在腰后。下一瞬,刀锋划过结实遒劲的肌背,刀尖指向了地面。血顺着刀锋滑落到地上。

而后背迸射出的鲜血,溅射进了炉槽中,激起了一阵白烟。

工匠们呼喝声四起。

“成了!”

“成了!”

“起炉!”

长长的兵器再次被从炉槽中取出,置于锻造台上。

四名壮实工匠轮流挥动铁锤。

叮咣叮咣。

这韵律有美感。

霍决提刀站在那里,有番子给他后背上药。

他看着铁锤下,那长兵渐渐露出真容。

“淬水!”

一声断喝后,长兵进了水槽,嗤嗤地冒起大量白烟,红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哗啦啦出水,再置于锻造台上,长兵露出了真貌。

霍决走过去凝视它。

“都督,”匠人们汇报,“还需细细打磨。”

但,虽然现在还是未完成的状态,那长长杆子,已经泛着银子般的光泽,因火淬和水淬产生了自然的纹理,看起来像梅花。

尖尖的头,虽还未开锋,已有冰冷嗜血之感。

看得出来,待细细打磨完,定是一杆宝枪。

她一定会高兴的。

她最喜欢传说中的亮银梅花枪了。

霍决嘴角不由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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