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离开了济南府,到了兖州府城外,在野地里捡了个孩子。

行路在外,田间地头里,偶尔便能看见幼童的尸体。

因小孩子实在很容易夭折,许多人家都是等孩子五岁之后才给起大名,五岁之前都是起个贱名先唤着,因五岁之内的孩子夭折率是最高的。

若是郎中说一声“不成了”,通常就会放弃了。因幼童不同于成人,成人但凡还有一点意识,还晓得喝药挣扎,幼童灌药是也很灌进去的,还花许多银钱。于贫苦之家来说,便不值当。

又不想孩子死在家里晦气,便趁着还有气,扔到外面。

温蕙路上遇到过几次尸体了,也不惊讶。因这种事,她小时候在军堡里就见得多了。越是贫穷的地方,越这样。

只这次遇到的孩子还没断气,温蕙就把这孩子抱起来了。

旁人劝:“这位夫人,还是算了吧。这个看着是活不了了。”

温蕙从离开济南府,心情一直没好起来。捡到这么个小东西,虽知道活的可能不大,但还是不想放弃。

她道:“试试看呢,说不定呢。”

她带着这孩子进了兖州府,找了个郎中。

郎中看了一眼,道:“不成了,别浪费银钱了。”

但温蕙很明白一件事——许多人家放弃给幼童治疗,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花大钱治这个,万一死了,不划算,不若再生一个,还比较省钱。

她道:“尽管治,别担心银钱。”

这孩子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温蕙却穿的是缂丝。

郎中一看就明白:“这孩子捡的吧?”

温蕙点头:“就在城外。”

郎中看温蕙的确像是不缺钱的人,既然如此,就放手治吧。熬了汤药,和药堂的伙计一起用筷子撑开孩子的嘴巴,一点点灌进去。

三日后,这孩子活过来了。

温蕙的心情也跟着活过来了。

又调理了两天,眼瞅着这孩子身上的生机都恢复了,温蕙将这孩子抱到了当地的司事处,让司事处的人帮忙寻找他的爹娘。

她终于又提笔给霍决写信。

在讲述李秀娘的事的时候,她的心境已经平静下来,也想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在愤怒什么。

【她有值得旁人尊敬的学识和能力,而旁人无视了这一点。】

【仅仅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她甚至不该拥有这些。】

【我以为只是因为我愚笨,无有所长。我以为拥有学识的人不该如此。】

【秀娘羡慕我有四哥。我想着,她不是羡慕我有男人,她是羡慕四哥这样的人能托住她。倘秀娘是我,借着四哥的力,说不定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或许不能像皇后的长姐那样名满天下,毕竟那样才学的人,世间能有几个呢。大多数人,还是如我一样平凡普通之人。不太聪明,不太有学识,很多事情想不通。便有四哥撑着我,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

【我又想,世间也没有几个男人能像四哥。秀娘要借一个男人挡住世间恶意,且都得择一病弱贫苦之人,只为着好控制三个字。她说年少时,也曾梦想名扬天下,如今所求,却是“不为人制”四个字罢了。】

她又写了她捡到的那个孩子。

【人命既贱又贵。可以轻易死去,也能顽强挣扎。】

【那孩子睁开眼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要孩子了。】

【四哥,等我回去,我们抱几个孩子来养吧。我教他们甄家枪,你教他们霍家刀。】

【四哥,行路愈远,见人愈多,思君愈甚。】

【待我到了泉州,看了蕉叶,就回去。】

温蕙在兖州详细问了当初蕉叶和小梳子的事。

兖州司事处的人跟她说:“那两个人……怪怪的。”

温蕙笑了笑,没有解释。

每个人的模样,都由其过往的经历雕琢。你若知道她的过往,便能明白她的现在。

温蕙一路继续向南。

在北方气温已经越来越冷,但温蕙是向南走的,气温其实变化不大,甚至还有点升高。

十一月的时候,京城已经是寒冬。

霍决在宫里碰到了陆睿。

陆睿问:“她可是病了?”

无需指名道姓,他们共同称呼为“她”的就是温蕙。

既知道温蕙就是霍夫人,陆睿不可能不关注她。霍夫人一个月没出现的时候,陆睿便猜她病了。

到两个月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当面问了霍决。

霍决却道:“她好得很,你莫咒她。”

陆睿诧异。霍决喜欢陆嘉言诧异的模样,他还想让他更诧异。

他道:“她去泉州了。”

霍决如愿以偿欣赏到了陆睿的吃惊。

因京城到泉州,实在遥远,属于出远门了。

陆睿忍不住问:“去做什么?”

霍决微笑:“去玩。”

陆睿有一瞬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蕙嫁给霍决,和嫁给他,实在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

但只要她不是病得严重就好。他便“哦”了一声道:“那就好。”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霍决却还不想结束,他道:“你不问问她为什么要去泉州?”

陆睿已经敛了情绪,淡淡道:“知道她无事就行,旁的事,我不必知道,你也不必说。”

霍决非要说的。

他道:“她去泉州看个朋友,她自己一个人去的,单枪匹马,没带任何人。”

陆睿已经抬脚要走了,果不其然被他这些话又留下了。

“都督可是疯了?”他咬牙道,“让她一个女子独自远行?”

霍决负手:“她一个人,也比你带一群人安全。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会功夫的?”

“我自然知道。”陆睿渐有怒意,“但她终究只是个女子。”

霍决却没再说话,只凝视着他。

过了片刻,他问:“陆嘉言,你其实……不知道蕙娘的功夫到底怎么样是不是?”

陆睿知道温蕙的功夫应该是不错的。

从前她在院中练棍,丫头都说看不清,只看到一团影。他其实是能看得清的,那棍子运行的轨迹,是可以看出来美感的,有时会惊艳到他。

只美感是美感,是画者的感受。温蕙的功夫他只知道应该是不错的,但到底怎么样,只在书院学过两套粗浅拳脚的陆睿,终究还是不懂的。

听霍决这样说,他怔了怔。

“她……”他犹疑,道,“她的功夫很好?”

霍决是明白了,陆嘉言是真的不知道,毕竟是文人。

他告诉了他:“监察院八大行走,七个是她手下败将。”

监察院八大行走,个个都是厉害人物。他们与小安和康顺不同,因他们的级别,策略性的事务少,更多是执行层面上的,个人的武力要求是极高的。

陆睿许久没说话。

这使霍决愉悦,他微微一笑,走开了。

温蕙一路上给他写了数封信。离得越远,书信传递时间越久。算起来,她该到泉州了。

想起来她有一封信里说“行路愈远,见人愈多,思君愈甚”,霍决的嘴角微微翘起。

她想要孩子了,他想着,是等她回来一起去挑呢?还是现在就挑好,等她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他甚至想好了,要养的话,都养男孩,不养女孩。

这样,这些男孩子长大之后,便只有陆璠一个姐妹。

她一定会高兴的。

温蕙此时,终于到了泉州。

见过了金陵、扬州和苏州的繁华,泉州又不一样。正如蕉叶信中所说,样貌如鬼一样的红毛蓝眼的人,也能自在地徜徉在街上,有许多听不懂的语言,更有许多根本没见过的海货,琳琅满目。

温蕙直接去了泉州司事处。

泉州乃是繁华大府,司事处的规模也大些。掌司一个月前就收到了京城总院的来信,知道都督夫人要来,等了温蕙许久了。

“她们不在泉州府。”掌司告诉温蕙,“属下看到左使的书信,原是想好好在泉州城里安置她们的。谁知道她们到处瞎跑,竟搭上了野民,非要去野民那里生活。”

温蕙诧异:“野民?”

“是。她们是在岛上。”掌司到,“那些地方,税吏都不会去,那些人也没有户籍,已经是化外之民,不算是大周子民了。言语不同,也根本没有文字,所以称作野民。”

温蕙揉额角。

就知道不能太相信蕉叶。

她说的“极好的地方”,原来是这样的地方。

她看世界的眼光,真的是和常人不太一样的。小梳子也就比她好一丢丢而已。

蕉叶她们如今生活的岛,还要出海,听了掌司的建议,温蕙先在泉州城游玩了几日。

她看到了蕉叶说的巨大的船。

海船果真比内陆的船大许多。温蕙从前在青州也看过海,也看到过一二海船,但都没有泉州港口的船这么大,这么多。

泉州果真是个不夜之城,到了夜晚依然灯火通明。甚至港口处有许多船也点满了灯笼,远远看去整艘船都发着光。

温蕙问陪她游逛夜市的番子那些船是怎么回事。

番子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道:“都是些男子们玩乐的地方。”

温蕙恍然大悟。

她其实在金陵和扬州都见过许多花船。只不过要小得多。万没想到这么巨大的海船竟然也是花船。

温蕙在泉州府城逛了好几日,掌司安排了小船送她去蕉叶那里。

随行的两个番子还带了许多米面粮油腌肉鸡蛋等等。

“原先还给她们银钱的。”番子说,“后来她们非要去岛上生活,说银钱不大用得上,给些米面就行。就每月送过去。她们自己还学着打鱼织网。”

温蕙问:“都是你往那边送东西吗?”

“是,都是属下送。”那番子笑,“我跟她们熟。两个怪人,跟野民在一起生活倒挺自在。”

蕉叶生活的海岛颇远,船竟然行了一日才到。

海岛出乎意料的大,不是温蕙在内陆见过的那种一眼望到头的岛。远远望去,所谓岛,就是一片悬于海中的陆地。岛上有山有林。

怪不得番子们来岛上还让她带上马,原来这岛竟大成这样。

天边是彩色的晚霞,夕阳的光是金色的。白色的沙滩被映得金子似的。

错落分布在岛上的房子竟都是大石块搭成的,覆着暗红色的瓦,粗犷原始,风情与内陆截然不同。

海滩零零散散有些船只,影影绰绰地也有人影,映着石头厝里的炊烟。

那个跟蕉叶她们熟稔的番子忽然站起来,手拢住嘴冲那边喊:“喂——”

海滩上的人朝这边望,忽地有两个放下了手中的网,跑到了沙滩上。

“喂——”

她们两个也回叫,还笑着跳着挥手。

“她来了!”

“她真的来了!”

她们开心得不得了。

温蕙站起来,望着她们。

温柔的海风吹在脸上。

她来过了,看过泉州,看过蕉叶。

这一刻,心愿了了,温蕙思念霍决。

想跟他执手,一起看那美丽的石头厝。

想跟他道声谢,替蕉叶,替小梳子,也替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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