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登岸这种事,于普通百姓来说,几和地动、洪水算是差不多的事。属于无法预知,躲也躲不开,遇到了就是命。

泉州福州海盗登岸的时候少,已经十来年都没发生过。因这里是大周的海防重地,任你冷山也好、徐阔也好、马易人也好、章东亭也好、任达也好,东南海这些大盗,只在海上是海盗,他们的船靠了泉州的岸,便摇身一变,成了海商。

或者泉州、福州的这些大姓,如林家、汪家、钱家,也是世代书香,代代都有子弟出仕,他们的商船行到海上,遇到弱小船只,一样变身作海盗。

盗与商一体两面,海上的规则便是如此。

甚至此时发生的事,对大周的人来说,都不算是海盗登岸。因此处乃是化外之地,化外之民,大周是不管这些野民的。

温蕙一跃上岸,匕首已经出鞘。

霍决的话此时在她脑海中响起——一击毙命。

其实在这一路上,温蕙在路上颇遇到过一些小贼、劫匪,俱都未下死手。因大体上,这人功夫高低,眼睛一瞄,看下盘、看腰背、看兵器分量,还是能看出个大概的。且又因她是个美貌女子,一路上的贼人,没有一人上来就对她下死手,都是留着手。

因这留手,温蕙也都留了他们的命。只捆了去,交给就近的官府。

但此时此刻,温蕙听到看到的,让她知道绝不可留手。当她从船上跃下来的那一刻,便已全身都蓄满力量。

正前方一个男人反应也快,看到同伴死于一柄飞驰而来的鱼叉,又看到温蕙跃起的身影,立即便将肩膀上的渔女扔下,挥刀砍来。

但温蕙比他更快,在他刀下一矮身,人已经窜过去,匕首反持,划过了那人颈子。

男人颈侧喷出鲜血倒在了雪白的沙滩上,刚爬起来的渔女发出惊叫。

温蕙夺了男人的刀,便往村里跑。

一个,两个,三个,一路上手下毫不留情,霍家刀使起来,刀刀夺命。

待冲到蕉叶的石头厝,先看到的便是半扇门掉在地上,一看就是被人踹掉的。温蕙心里就是一沉。

她跃进石头厝中,果然东西凌乱,器物翻倒,却没了蕉叶的影子。

温蕙抿了抿唇,拉开了另半扇门——她的枪原是靠墙立在那里的。

幸好,那枪被门扇挡住了,贼人并未发现。否则,这一看便是一杆宝枪,怎么能逃脱被掠走的命运。

温蕙扔了刀,抓起枪又跃出门去。

到现在,她杀了五个贼人。目光所及之处,已经看不到贼人。

然只有五个贼人,不可能造成村中这样哀鸿一片的情况,何况倒下的和还活着的,都是男人、老人,年轻女子丢失了许多。

温蕙已明白,被她杀死的几个贼人,不过是落后了扫尾的人。真正的贼人已经卷着女子、牛羊先一步离开了。

一个刚刚被她救下的渔女正坐在地上,抚着亲人的尸体哀哀痛哭。温蕙过去捉住她手臂,喝问:“那些人往哪去了?”

她与这渔女语言完全不通。但此时此刻似乎根本不需要语言,渔女只听她的声音语气,便知道她在问什么。她朝着某个方向一指,飞快地说了什么。

温蕙无需去明白她到底说什么,只要有方向就行了。

她丢下渔女的手臂,转身要走。

渔女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臂拖住了她!

渔女使劲摇头,大声地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眼睛里含着泪看着她,摇头,再摇头。

语言不通,心意却通了。

温蕙说:“我必须得去。”

她掰开了渔女的手,毅然转身飞奔追去了。

渔女哭了。

温蕙提着枪发足飞奔,追入了林中。岩石、树木飞快地倒退。地上果然有许多人踩过的痕迹。

人啊,为什么有时候会产生后悔这种情绪呢?

当初蕉叶在兖州出事,小安就说要把她接回京城去。温蕙拒绝了。

温蕙想成全蕉叶的梦想。

也想让蕉叶替她去实现她以为自己实现不了的梦想。

她以为有监察院一路扶助保护,蕉叶不会有事。

此时,后悔!

带着抢来的女人、牛羊和驮马,贼人们走得并不快。这岛上也没有官兵,更无需快速撤退。他们走的速度甚至可以说是很慢了。

温蕙追了一阵便追上了他们!

远远的,就看到渔女们和牛羊驮马一起走在中间,贼人约略有十个出头,其中一个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正是温蕙的大宛宝马。

温蕙匕首出鞘,没有任何花样,直接甩了出去。

这柄匕首是霍决给她的。切金断玉,锋利无匹。当初,她便是用它绞碎了小郡主的心脏。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杀人。

彼时,那刀刃入肉的感觉还会让她背脊难受。如今不会了。

杀人这种事,迈过去那道坎,就变得容易了。

锋利的匕首直没入了骑马那人的后心,那人一声都没吭出来,直接掉到了马下。

余人惊而转身。

走在最后的两人只觉眼前银花点点闪烁,一人喉头刺穿,一人喉头划断!

余人中,一人反应极快,钢刀迎面砍来!

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长枪,百兵之王。

银枪四两拨千斤拨开刀锋,一个枪花挽过去。

昔日在家里的校场上,她与番子们切磋,都是用棍。棍头沾着白灰,戳过去就是一个白点。每每此时,温蕙就会笑一句:“你死了。”

若攻咽喉,总能将棍堪堪止在对方喉头前不到半寸,也笑一句:“你死了。”

你死了。

温蕙撤枪。

血从对方喉头喷出。

温蕙身如蒲柳柔韧,行云流水般一个下腰,才从贼人喉头拔出的枪尖带着血在空中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一记回马枪,扎入了身后攻来之人的咽喉。

咽喉最软,入也快,出也快。

一个照面,尚不及用脑子细想,这女子已经折了他们近一半人手。

余下数人大惊!

一人推了另一人一把,那人会意,转身拔足飞奔。那方向正是刚才他们前行的方向。

温蕙看见了,但余人已经攻了上来,拦住了她。

温蕙顾不得那人,与这几人缠斗起来。

渔女们跑了几个,还有几个捡起地上石头或者死去的贼人的钢刀,试图给温蕙帮忙。

一个贼人被石头砸了脑袋,头一歪,喉咙已被刺穿。

一柄斧头挟着风劈下来,逼得温蕙松手撒枪,人顺着枪身一旋,温蕙将自己卷入了刚刚被她刺穿了咽喉的男人的怀中,抱住他的手臂向下一拉。一人一尸一起伏下身去。

刀刃入肉。这尸体替她挡住了至少三柄来自同伴的刀锋。

温蕙背着尸体撑地的瞬间,另一只手已经捡起了尸体掉落的钢刀,反手削出去。三个持刀砍她的人都被削了腿,惨叫着倒下。

温蕙甩下尸体打个滚,已经抓回了自己的银枪。

举枪,却僵住。

“再动我就杀了她们!”贼人喊道。

没来得及跑的几个渔女被最后还能战的三个人挟持了,斧头或钢刀架在了她们的脖子上。

她们都是勇敢的女子,因要向大海讨饭吃,风吹浪打,养出了比闺阁女子要坚韧得多的生命力。

蕉叶因此喜欢她们,喜欢这里。因是天生的身上有相通的气息。

温蕙盯着为首那人的眼睛。

那人打了个寒噤。

刚才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直到此时,他们才看清,这枪枪夺命的女子,竟生得异常美貌。

和渔女们黝黑的皮肤比起来,她像是雪雕成的人似的。

只雪女白皙的面颊上溅上了点点鲜红的血,一双眸子漆黑如墨,这万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美貌和她杀人的手段反差如此之大,令三个男人生不出什么遐思,只生出了惧意。

“放下枪!”男人喝道,“不放我就杀了她!”

穿过这片林子,便是一片开阔之地。常年在此补充淡水的海商们集资在此修了个粗陋的港口。

有数艘福船停泊。

林外的空地上,有一群人,都是男人。看起来人很多,若细看,便能看得出来他们分属数方。分占了几个角度,摆上桌案椅子,彼此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冷山正勃然大怒。

“章东亭,”他喝道,“你若不想谈,咱们一拍两散!各凭本事!”

章东亭嘿然道:“马大当家,你们几位看看,这才到哪,冷大当家就不想谈了。”

“放你娘的屁!”冷山骂道,“补给之地不劫掠,多少年的规矩了!你搞这小动作恶心老子!有没有点出息!”

这个岛上有淡水湖泊,船只的大量取水,胜过人口繁多的城市港口。是大家公认的一个补水点。

按照许多年默认的规矩,这样的地方大家都不动手。

偏刚才冷山得知了,章东亭的手下竟往前面岛民的村落里劫掠去了。他故意不守规矩,明摆着打诸人的脸。还有更重要的一条,便是大家都知道,冷山是不往土地上劫掠的。他只做海上的生意。

章东亭明摆了就是要找不痛快。

“都冷静些。”刚才被章东亭点名了的马易人道,“今日咱们五人齐聚在此,谁也别闹。闹就是不给大家脸面。那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章东亭和冷山都哼了一声。

在场的这些人,若是叫大周的官员们知道了名姓,怕是得惊得头皮发麻。

因大周东南沿海叫得响名姓的大盗,也就七八位,如今竟有五位聚在了这里。

另一个大盗任达阴阳怪气道:“章大当家,大家都守的规矩,你不守,便是你不对了。你非要跟冷大当家闹得难看,别怪我们不帮你。”

又有名唤徐阔的大盗也道:“章大当家,人收回来吧。”

这些人联手给他施压,章东亭冷哼一声,还是对身边人道:“叫他们回来。”

不料远处起了喧哗,众人都蹙眉望去。

有人从林中飞奔出来,直奔章东亭:“大当家的,二钱回来报信,兄弟们遇到硬点子了,撂了一半的人!”

任达直接“嗤”地笑出声来。

章东亭大怒:“什么人?”

那人道:“二钱说,是个女人。”

空地上静了一瞬。

年纪最大的马易人“唷”了一声:“稀奇。”

章东亭已经拍案而起:“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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