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吟本来以为手术检查,最多是来几个人带他去医院,却没有想到顾青峰停下了手头所有事务,亲自来陪他。

他们跑了很多家医院,国内的四家定点脑血管瘤医院,香港的一家——这同时也是叶宴之前为鹿行吟物色的那家医院。

因为鹿行吟的血管瘤位置凶险,且明显比前几年膨大,血管瘤下端较宽,b市协和与香港医院同时提出:1.可以介入治疗手术,但不作为主推方案,介入材料容易脱落造成栓塞。

2,主刀切除,但切除死亡率大概也在50%左右。

半对半的概率。

而b市某医院曾有专长外科手术的一位医生,一直被誉为“亚洲第一刀”,最近因为年纪大了无法主刀而选择退休,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请动。

顾氏一样派人去了解了情况,得到了老人家人的礼貌回复——这位亚洲第一刀,如今也罹患血管瘤,而且位于脑干位置,已经严重影响了视力和部分神经活动,因为年纪大了,身体素质也支撑不起手术,如今正在静养,无法再拿起手术刀。

在这种情况下,教授本人看过鹿行吟的病历单,家人代替转达,向他们推荐了一位德国教授:“你的情况我了解了,确实很凶险,我们国内其实有最好的一批血管瘤手术医生,死亡率评估在50%,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如果我还没退休,可以做,死亡风险大约在20%,但是现在没办法。你们家中财力如果能够支撑,那么德国倒是有一位医生可以推荐。”

“你自己的感觉呢?”

北京协和医学部,顾青峰陪着鹿行吟走出来,旁边助理快步走来,低声告诉顾青峰,“签证也下来了,明天带小鹿少爷去德国找巴特朗非教授,他曾经在s市第十一医院做过示范手术,非常危险的一个病灶案例,手术水平信得过,本来也在我们的前期备选计划中。”

鹿行吟低头查看着资料。

这么聪明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应对脑血管瘤的两种手术方法,介入治疗通过造影技术,使用导管和特殊材料填塞血管瘤使其自然坏死,创面小,恢复快,但存在后遗症可能,血管瘤的威胁清除了,栓塞可能却要接着伴随一生。

而切除手术恢复期长,更是万分凶险。

鹿行吟轻轻说:“切除吧。”

他仰头看医院洁净的楼道和明亮的落地窗,眼神明亮,他指给顾青峰看:“顾爷爷,这里就是我上大学后,以后来实习的地方。”

跟在顾青峰旁边的医学助理也跟着笑:“小少爷,不是这里的协和啊,你到时候实习的地方在东城区。我也是那边过去的。”

鹿行吟瞅了瞅,也跟着笑。

顾青峰原本拧着的心绪,此刻因为小辈的这一点笑容,跟着纾解了一些。

“小少爷的奖项是可以进清华大学本部的,录了协和-清华医学院,其实分数上吃亏。”助理又说,又看了鹿行吟一眼,“小少爷以后是想当医生吗?”

鹿行吟指了指自己的头:“想的。从小就想。”

他清楚直白地阐明自己的愿望和理想——还有大人们看来,或许有的那几分野心,霍家本身的主打行业就是化工制药,霍江、叶宴为此筹谋半生,却没想到起初最不重视的一个孩子,如今确实最适合的继承人候选人。

第二天直飞德国,预约了教授专家见面。

那德国人一头银灰色的卷发,眼睛是一样的灰色——他看过鹿行吟的资料之后,只说了一句话:“30%。如果接受,考虑到你的签证,直接住院进行术前检查。”

高于北京教授的评估,却低于其他医院给出的风险。

所有人都在沉默,鹿行吟毫不犹豫的、轻轻说:“好。”

*

在医院的时间很长,又好像很短。

他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一个小小的孩子被留在医馆里,看着身边各种陌生的人来来去去,看窗外草长莺飞。

没事的时候,他会拍摄照片发给顾放为,每天好几张,从路边摊买到的巨无霸冰淇淋,再到德国人的dnerbox——一种长得很奇怪的街边小吃,医院房间的一小盆花,他也会拍下来给它看。

顾放为却日渐沉默。

他给他发吃的,顾放为却给他发来好几个文件夹的脑血管瘤手术资料和文献,以及术前准备事项,术后准备事项,连食谱都给他弄了一套出来——还是中西结合的,考虑到了营养、寒热、补气等许多东西,谨慎之余,不免也透着一些幼稚和可爱出来。

这些其实都不用他做,顾氏的医疗顾问都为他考虑得很周全。

“嗯……看得清这边吗?”鹿行吟一边翻着化学岛的论坛题目,一边裹着毯子调整手机支架。屏幕正中,他看见顾放为的样子很滑稽——戴着一个黄色的安全帽,穿着灰扑扑的工装服,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要不是那一双水光莹润的桃花眼,他几乎有些认不出他来。

顾放为显然不太愿意他看到自己穿成这样——脸红得滴血,一边走,一边伸手不断地去调整安全帽。

鹿行吟喝止他:“顾放为,帽子好好戴着。”

顾放为于是不动了。

鹿行吟在这边笑:“明天我也要戴帽子,开颅手术要备皮,头发全部要剃光。你不许笑我。”

顾放为却笑不出来,他在另一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阴郁。

“你要是担心我,就找点其他事情做吧。”鹿行吟轻轻说,“国家集训队,我不知道能不能如期赶上。现在是十二月,国家集训是三月,如果恢复得好,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进入国集。”

今天本该是冬令营颁奖的日子。他们不在,但陈冲都跟他们聊了聊今年的大致情况,化学岛小群里也一直涌现着不同的八卦。

全国第一的楚泉放弃了现场签约,据说是和a国某名校达成了人才协议,正在谈条件。奶神实验滑铁卢,仍然拿了全国第六。

而程恪稳稳当当,位置在全国第十。他们s省省队,鹿行吟和顾放为签约清华,康勤签约北大化学院,李琦和另外一个鹰才的男生拿了银牌签约中国科大,剩下的铜牌,也都各自拿到了降分协议,本科过线即可。

三个金牌两个银牌三个铜牌,这是今年s省省队的全部战绩,陈冲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

青墨七中也紧跟着收到了这个喜讯——他们学校的学生,出了两个国家金牌!

这意味着下一年,s省省队人选会对青墨七中又更多的倾斜,与此同时,国家在划定s省省队人数上时,也拥有了更多的选择。

顾放为和鹿行吟两个学生,实打实地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了青墨七中,乃至s省竞赛的部分命运。

*

“全身麻醉,不要害怕,睡一觉就好了。”

鹿行吟躺在病床上,看见手术室的门打开,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心里没有恐慌,反而极其平静。

顾青峰凑上前,被护士挡在后面,老人家的声音沉稳有力地传来:“孩子,不要害怕。”

“等一下。”鹿行吟下意识地说了这三个字,随后换成医护人员都能听懂的英语,“等一下。”

“顾爷爷。”

顾青峰凑近了,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往门外看了看,语气尽量温和平稳:“——顾放为还没来,这小子磨磨蹭蹭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不是他。”鹿行吟弯起眼睛笑,乌黑的眼底清澈透亮,仿佛能看透一切事,“我把手术时间,给他说晚了一天,免得他担心。顾爷爷,我妈妈是不是也来了?”

顾青峰喉头一哽。

叶宴确实来了,但是她一次都没有上来过,没有进病房看他,害怕他难受,也无法面对。

“如果我没有活着出来,告诉妈妈,我的那份遗产捐赠社会,我不怪她。”鹿行吟说。

他抬头队护士微笑示意:“好了,可以进去了,谢谢。”

*

“策划案我看过了,b方案可取,我会为你进行投资,同时我也邀请你成为这个计划的第一批供应商。”

国内,傅氏科技。

傅成蹊翻阅了一下文件,这次会面依然和上次一样简单直白,“我知道你的情况,为了达成合作,我也接受你提出的——对你的核心算法进行投资,同时买断你的设备的机械设备,期限合同你都看一下,产品经理和工业负责人会详细跟你协商。”

“好,谢谢傅总了。”顾放为不断地看着手表,“合同的事传真吧,我现在有一些急事要去一趟德国,我家人生病做手术。”

“家人?”傅成蹊问道,他掌握的八卦显然不止这些,笑了起来,“小男朋友吧。”

顾放为愣了愣,也跟着笑了笑,随后抓起文件冲出了傅氏科技大楼。

整整一天的飞行时间,顾放为反复地打开手机,又神经质地将其关闭。

他不懂这边的语言,也从未来过这个国度,急得连欧元都没有准备,只是凭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连说带比划,用自己的手表换到了一些零钱,随后打车去往医院。

“xingyinlu?”

顾放为像一只无头苍蝇,努力稳住情绪转来转去。他给鹿行吟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一直没人接。

最后接电话的是顾青峰。

“顾放为?你在大厅等着不要乱跑,我让人下去带你过来vip区。你弟弟昨天刚做完手术,今天醒了一会儿,还在icu观察情况。”顾青峰恐怕是怕这个孙子原地发疯,赶紧又告诉他,“手术很成功,但是还要观察后遗症和可能的并发症……”

顾放为愣住了:“昨天?”

他再次看了一眼时间,确认鹿行吟给他说的就是今天。

“让我看一眼,就让我看看他。”icu病房外有一层透明的走廊玻璃,顾放为冲了上来,额头上沾满了汗水。

直到看见少年沉睡在病床上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惊肉跳才有了片刻的消解。

顾放为剧烈地喘着气,将头轻轻靠近玻璃,抵在上面,浑身都像是卸了力气。

他喃喃地抱怨着:“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计算器,把自己的手术日期都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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