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程只是踉跄了一下,韩荒扶住他后,他很快站稳了,垂下眼睛说:“我没事,谢谢你。”

其他人看到这边的动静,也都站了起来,杨之为跑得最快,上手就架着林水程一条胳膊,招呼韩荒往外抬:“同学,帮我带他去你们学校医务室,他这个情况是过劳和低血糖。”

学生会干员也赶紧接了一杯温水过来,让林水程。林水程喝了几口之后直接反胃呛住了,有些痛苦地往下蹲去,但是被杨之为拉住了:“别蹲,站着,站一会儿。”

韩荒当机立断,直接蹲下来说:“扶他到我背上来,我直接背他过去,我开车带他!”

他背着林水程一路狂奔。

星大加强了安防排查,所有人的车都没能开进来,但是他的小电瓶车却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关键作用,一堆人都跳上了电瓶车后座。韩荒在前面开车,干员在后面谨慎地扶着林水程,偷偷打量了一下车上的人:杨之为,杨申,七处处长肖绝,院长沈追,还有一个禾木雅身边的保镖,以及最后跟着爬上来的警务处副科长董朔夜。

真他x的是个豪华阵容啊!

干员瑟瑟发抖,一路扶着林水程不敢说话。杨申随身带了薄荷糖,先给林水程含着了。到了校医院医生一检查,是过劳和疲惫引起的低血糖,需要卧床休息,最重要的是睡一觉。

校医院给开了两粒护肝药,之后给林水程挂生理盐水和营养液,叮嘱林水程好好睡一觉。

林水程被安置在病房里,形容疲惫,精神也处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杨之为进来看他,低声说:“小林。”

林水程也叫他:“老师。”

“你做完了报告,我看到了,很漂亮。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大人的事情有大人做,你们小孩子不要掺和。”杨之为说,“我还赶行程,过来看你一眼,先走了。”

林水程点了点头。

即使他已经研一了,杨之为仍然保留着叫他“孩子”的习惯。

他知道杨之为指的是院系里的这些事。

事实上,无论今天站上去的是他还是其他人,杨之为都会过来,因为这是涉及到他们学派之间的对峙与较量,旧欧洲分部势力和旧北美分部学派的不同。许空生病休养,他们都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学生上去孤军奋战。

杨申也过来关照了一下他的情况,禾木雅的保镖过来给他塞了一张名片,告诉他:“禾女士请您有时间过去做客,当然是等您身体休养好之后,她有些事要和您谈一谈。”

林水程又点了点头。

董朔夜停在门口,他和肖绝认识,但是不熟,彼此打了个招呼后,都进病房看望了一下。

肖绝今早上过来纯属巧合,傅落银今天出任务离开了,正好他这边刚结束一个议题。他知道林水程就是傅落银前几天报的项目的负责人,考虑到七处参与的情况,直接带着林水程赶来了星大。

林水程给他道谢,肖绝笑着摆了摆手:“多亏你,七处今年又多一笔绩效,这也得感谢总务处让贤押宝,让我们捡了个漏子。”

董朔夜笑:“那还是肖处长慧眼独具。”

“哎,不是我,是小傅眼光好。”肖绝笑眯眯的,“今天要说倒霉,那位余教授是真的倒霉,我看之后也是混不成了。我就过来看一下弟媳的情况,回头见,林同学记得好好休息。”

林水程“嗯”了一声。

董朔夜留了下来,他送走肖绝后,转身看向林水程。

林水程抬起眼看他,目光平静透彻,还带这一点微微的疑惑。

他已经不记得眼前这个人了。

董朔夜看出他的茫然,顿了顿,说:“还记得我么?我们见过,在星大酒店一楼。”

林水程努力回想,也没想出来——那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他每天走在路上能有五六个人来搭讪,名片卡也能收一大堆,实在没工夫记这么多。

见他依然没想起来,董朔夜有点尴尬,于是自我介绍道:“警务总处的。”

“您好。有什么事情吗?”林水程说。

他对着陌生人总是透出一种礼貌而疏离的情绪,并且这种情绪似乎是有意释放的——他面对本科导师时,眼中满是信服与感激,对于同院系的杨申也是礼貌尊重。

肖绝送了他过来,七处帮了他大忙,林水程态度也不错。

然而到了警务处这里,他眼里就浮现出了一种冷冰冰的淡漠。不加掩饰,很明显,这是一种锋利的、无声的反抗,林水程知道这个任务是从哪里派下来的。

这种学生气的态度是不加矫饰的,尽管林水程涵养很好,没有直接表现出来。就像他在台上首先说了一句话,矛头锋利直指学院上层,随后又抖了个小机灵将话圆了回来,但是在场众人莫不汗颜,因为所有人都清楚林水程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没什么事,只是过来跟你说一句。”董朔夜低头掏出打火机,刚点上火就记起这是在病房中,于是又“咔哒”一声把打火机熄灭了。

“今天过后,余樊不可能在你们数院呆下去了,院长和副院长大约都要被问责,再往上,也就是我在的这一级,也一样会被问责。”董朔夜提起这件事时,仿佛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谈及和自己漠不相关的人一样。“停职查看三个月以上。禾将军加上最近七处议题,要整治学术界了,我撞在了这个刀口上。”

林水程似乎对他说的这些不感兴趣,他轻轻地说:“那么,抱歉了。”

“你很优秀,也很有性格,也难怪负二这么喜欢你。”董朔夜低声说,“你认识一个叫夏燃的人么?”

林水程怔了怔,摇头说:“不认识。”

“你以后会认识他的。”董朔夜微微颔首,将嘴里那句话咽了下去。

你们很像。

更准确地来说,林水程像夏燃的曾经,那种鲜活热烈、执着专注的眼神,再也无法复刻。

那一双眼睛亮起来的时候,别人就会知道,他的世界里只有某一个人。

林水程偏执、耀眼、热烈、敢爱敢恨,这一切都是傅落银所喜欢的。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夏燃曾经干过一件轰动学校的大事。

那时候他们这一群人都知道他在傅落银谈恋爱,后面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让老师知道了。

傅家对这方面管得很严,甚至近乎于传统,傅落银那时候生病出水痘,发烧中成绩下滑,老师也一并归结为“谈恋爱”的缘故,隔三差五地叫傅落银出去谈话。

夏燃这边也收到了警告,要他专心学习,不要和傅落银老呆在一起。

那时候夏燃的成绩还很好,学校每周按班级轮流国旗下演讲报告,从初三轮到初一,循环往复,夏燃总是他们班的代表。

傅落银大病初愈,消瘦了不少,他在一班,夏燃在三班,傅落银高高瘦瘦地站在最后,夏燃走上国旗台时时候,他一眼就能望见他。

少年时期,所有人总是对有关恋爱的话题感到莫名的感兴趣。

夏燃上台时,两个班都起哄了起来,所有人都看着傅落银笑,老师在后面呵斥了几句,但是也不好怎么管,只得作罢。

时至今日董朔夜也记得,夏燃那天的国旗下讲话主题是“感恩”,最烂俗无聊的主题。

所有人百无聊赖地听了半天之后,却渐渐哗然了起来——台上人话锋一转,眉目含笑地看了过来,正对着一班的方向说:“对于我来说,除了我的家人老师,除了和我一起共进的同学们,我还需要感谢我的男朋友,感谢你选择我陪你度过这段时光,遇见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初二一班傅落银同学,虽然只有每年夏天能见到你,但已经足够让我期待之后的每个夏天,非常感谢。”

夏燃和傅落银一天之内就在学校里彻底出名了,夏燃他们班主任打人,把夏燃从二楼踹到一楼,傅落银翘了三节晚自习陪他去医务室。两个人回来时反而是满脸笑意,他们给班上人带了一大袋奶茶,从那以后学校里再没老师管他们谈恋爱。

别人恋爱躲躲藏藏,他们两个初二到高二,去哪里都是出双入对,每次成绩下来,傅落银稳定年级前五,夏燃年级前二十,如果高三那年夏燃家没出事——或者说,就算他家里出事了之后,所有人也依然觉得,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那样蓬勃张扬的热烈与叛逆情绪,至今是他们少年时代最亮的一抹颜色。

董朔夜说:“好好休息吧。下次有缘再见了。”

林水程仍然不咸不淡地说:“谢谢。”

门这才彻底关上了。

林水程依稀知道这次开车送自己过来的是一个叫韩荒的学会成员,应该是干部或者部长级别的,但是他没看到他。

林水程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人来。他还欠对方一句道谢,但是巨大的疲惫和虚脱已经压了上来,房中安静下来不到三秒,他握着手机陷入了沉睡。

林水程认床,兴许校医院的床太硬,也或者心里依稀记挂着什么事情,他一梦浑浑噩噩,梦里尽是虚无的幻影,脑子里和胸口都仿佛被塞入了膨胀的海绵,没有任何余地留给他思考。

他只感受到无尽的疲惫。

醒了睡,睡了醒,他在朦胧中记住了时间,最短的一次他睡过去八分钟,很快又惊醒了过来。

他手边挂着输液针,手背冰凉一片,校医院的单人隔间关了灯,外边夜幕缓慢升起。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

林等与他,又或者是逝去的另外两个人与他,也是这样躺在黑暗中无尽轮回吗?

林水程觉得手背疼得厉害,伸手想要去拔掉枕头,手机却亮了。

他盯了一会儿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片刻后,摁了挂断。

挂断之后,电话立刻再次打过来,与此同时还有一条短信:“接电话。”命令式的口吻。

林水程本来想再次摁挂断,但是手发着抖没能摁下去,反而点击了接通。

手机贴得很近,和他一起被裹在幽暗闷热的被子里。

林水程怔了怔,对面已经开始说话了。

傅落银的声音极低极低,林水程认识的人里,再没有人天生声线低他成这个样子的。稍微严厉不带情绪一点时,就显得凶,而温柔轻声时,总像是带着一些旖旎宠溺,能听得人仿佛胸腔都在微微沉震。

这样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傅落银问他:“感觉怎么样?不是叫你睡么?我刚到信号区,肖处长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我一会儿赶过来接你回去,等我大概……”他大约在那边看了看时间,“两个小时。”

林水程本来静默没有出声,听了他这句话,轻轻转头,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声音也跟着闷了起来:“两个小时,我都能自己回家了。”

傅落银在那边笑:“别生气,是我的错,好不好?你先睡,养养精神。乖啊我这里出任务呢。”

林水程不说话,傅落银想起那天他在沙发上说的话,于是又说:“你别看我今天没来,但是你干了什么事,我都知道。我们小林同学忙了那么长时间,做出的报告一定是最优秀的。你知道肖处长跟我说什么吗?他要我一定把你套牢了,最好让你一毕业就进七处,千万别给其他人给抢走了。”

林水程喃喃说:“我也没要你这么夸我。”

“哦,那是我夸错了,我应该夸你思路想得好。”傅落银在另一边继续笑,笑声依然沉沉温柔,仿佛能够催眠,“所以,我跟你讲的画房子的办法,到底还是有一点用,是不是?”

林水程没吭声。

“我看你当初想问题那个劲儿,就在想,如果你这样了都做不出来,那么就没人能做得出来。”傅落银说,“这次是时间赶,我知道,所以我不说你不爱惜身体的问题。结果做出来了,你找到那个方法了,那就是值得的。之前的事,之后的事,那都不是现在的事,你知道现在的事应该是什么吗?”

林水程又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喃喃:“等老公过来接我。”

傅落银在另一边直接笑出了声——同时,林水程那温柔淡雅的低语仿佛小猫爪子一样,挠在了他心上。

他想,林水程那么累,那么苦,讲完报告直接倒了下去,他那么喜欢他,应该希望那时候他在身边。

但是他没有。

傅落银说:“是乖乖睡觉,老公来接你是之后的事。”

“睡不着。”林水程说,“脑子里想事情,停不下来。”

傅落银大概能猜出他是什么状态——身体已经接近透支,极度疲惫了,但是精神依然处于高度紧绷状态。

他以前在第八区时经常经历这种状态,知道除了药物,没什么特别有效的办法,最好的只有转移注意力。

他低声说:“那把电话开着,我跟你说说话?你听着,不用回答,睡不着我给你讲故事。”

林水程设置了免提,把音量调到合适的程度,然后放在了枕边。他用被子把自己裹住,浑身慢慢暖和了起来,只有挂着输液针的手背依然冰凉发疼。

傅落银真的跟他讲了起来。

他那边有风声,有些吵闹的嘈杂声,但是林水程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傅落银的声音也时远时近,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信号断断续续,不知道他在哪里。

傅落银很明显不太会讲故事,他本来就不是话特别多的人,说来说去也只是车轱辘废话,或者鸡毛蒜皮的平淡小事。

先说首长,说这只猫已经快八斤了,林水程这几天不在家,首长想他想得郁郁终日。他讲今天发生的事,他知道他迟到了,知道他急得穿着白大褂就出了门;那时候他在另一边执行危险任务——带人去未开发区,抢救一辆翻下山谷的装载车。

那辆装载车是机器人控制,但是车厢里还有四个科研人员,他们运送的是一种超级细菌的样本。他们会遇险是因为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被埋在里边三个小时,生死未卜。

没人敢去救援,所有人都知道样本在重大事故中可能会流出,不仅那四名科研人员,连救援人员进去了都可能被感染。做这种事情就是跟阴曹地府签一次生死状。

傅落银是老总,也当过兵,他亲自穿了防护服空降过去搜救,一个人深入核心区域救援,带着搜救设备跑了一整天。

一名科研人员被侧翻挤压,没能活过来,剩下的人却得救了——样本好好的没有流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很惊险的事情,他说出来就变得平平淡淡。他还问他:“回来路上遇到一只沙漠兔子,抓回来带给你玩?”

另一边没有动静,林水程已经睡着了。

傅落银的声音成为了某种白噪音,让他在陌生而寂寥的环境中找到了一丝安定之所。

傅落银知道他睡着了,声音放得很轻,仍然继续说着。

中途他在山区出口被拦下来,警卫员跑过来,看清了是他后说:“傅总,前边天气预报有降雨,可能再次山体滑坡!别往开了,危险!”

傅落银说:“救出来的人和你们的医疗人员都别出去,等通知。我车体是加固的,没事我出去一趟。”

“侧翻的那辆车也是加固过的!”警卫员提醒说。

傅落银看了看天气预报,又看了看时间,思索了一下,随后说:“没关系,我对象生病了,我出去看看他。”

……

林水程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因为在梦里发现手机没有声音了。

他在梦里似乎是听见了有关什么“山体滑坡”、“暴雨”之类的信息,让他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傅……傅落银。”他忽而清醒了,轻轻对着手机叫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叫出来是如此陌生。

过了一会儿,傅落银的声音才传过来:“嗯,醒了?”

“我快到了啊,别急。”傅落银声音有点哑了,“刚讲了太多话,就没说话了。”

林水程垂下眼,重新握住发烫的手机。

轻轻说了声:“好。”

他拔了输液针头,从床上坐起来,头昏脑涨的给自己披好外套,然后开了灯,就坐在床边看手机。

他的精力稍稍恢复了一点,于是把这几天没来得及处理的信息处理了。

好友请求一一添加,短信一一回复。

屏幕光刺眼,他看一会儿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片刻后,房门被打开了,傅落银走了进来。

他一眼看见了被丢到地上的输液针——以及还有大半袋没挂完的营养液,皱起眉:“怎么自己拔输液针?”

林水程小声说:“那个药粘粘的,不想它打进血管里。”

傅落银哭笑不得:“一会儿可没吃的给你垫肚子补充能量,车上只有压缩饼干和矿泉水,那个不好吃,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林水程摇头。

他很疲惫,依然想回家睡觉。

傅落银于是也没有勉强,他带着林水程上了车,而后平稳地往家里开过去。

林水程坐在副驾驶,乖得不行。

傅落银开了暖气,热风吹得林水程的碎发微微凌乱,他很安静地抱着一块砖头似的压缩饼干,一口一口地吃。

吃几口,喝一口水。

傅落银对压缩饼干这种东西深恶痛绝,看他吃得这么香,差点没忍住也想吃一包,可惜他在开车,也不太好打扰林水程要他为喂。

他就看着林水程慢条斯理地啃完了两包压缩饼干。

到了地方上楼,林水程要去洗漱,傅落银怕他晕在浴缸里,直接跟进了浴室帮他洗。

林水程很不适应,他低声说:“你出去。”

“害羞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傅落银倒是坦坦荡荡,他手劲大,给他洗的时候仿佛在洗一颗白菜,还提前警告他:“不许浪,你今天的任务就是老实睡觉。”

林水程被他搓得全身发疼,浑身筋骨都被捏了一遍,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最后被傅落银往床上一扔时,他还没缓过来。

傅落银看他眼泪汪汪的,觉得好玩:“有这么疼?我战友都喜欢平时互相捏捏肩膀,好学生,你左边肩膀硬的捏不开,坏姿势保持太久了,平时要注意。”

林水程不吭声,像只猫被欺负了,缩起来躲进被子里。

傅落银琢磨着林水程这种搞科研的,或许是比一般人要更细皮嫩肉一点。事实上他已经放轻了很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林水程还是觉得疼。

他跟着哄:“那我下次轻点儿?”

林水程继续不理他,仿佛是懒得跟他讲话。他伸出手把他拉进被子里,而后钻入他怀中,这样觉得暖洋洋的舒服了,这才闭上眼睛,彻底进入了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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