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顺听金标连说带劝,虽也有点心惊,无奈近年镖行生意越发兴隆,非但名头高大,并还在北五省添设了两处分号,仗着平日人缘和用的人得力,无论多么难走的路,只要插上一面镖旗便即平安度过。人又好胜,觉着就此收手,非但事业可惜,也对不起所用那班朋友,再说二贼这等凶恶,避到哪里,早晚终被寻到,反正不免一拼,何必先就示怯?双方原是无话不谈,便将心意说出。金标知他两夫妻都是这等刚愎性情,也就不再多说。好在姚顺并未看轻此事,所说有害必须除去,单怕无益之言也极有理。互相商计了一阵,便不再提。姚顺原是远道来访,不能久停,还要照着金标所说早作准备,吃完一顿便饭,一宿未停便自骑马驰去。

郝、周二家比邻而居,无论男女老少,十九家传武功,周家成年的男子均在外面未归,一切均由金标出面作主。姚顺一走,金标便往周家送信,并托左近乡邻随时留意,如有生人寻来,如何应付。说完回家,想起两家无什男丁,自己本领虽然高强,到底年老,别的村人习武的虽也有好几个,功夫都不到家,周家都是一些妇女老弱,预料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有人来,一挤齐上反多顾虑,伤了谁也不好。愁急了一阵,又将爱子喊来密谈了一阵。郝济人颇机警,闻言虽极气愤,却将老父之言紧记在心,暗中准备不提。

光阴易过,一晃又是三四个月,却又到了四、五川司发水的时候。当年雨势更大,好容易才得天晴,百余里内到处泽国,一眼望过去,全是一片接一片的大小湖荡,官道已被淹没多半,稍低一点的人家俱都陷在水中。庄稼自然无什收成,除高地上种的包谷而外,别的十九被水淹没,稍远一点的地方便难通行,水势又是深浅不等,东一片西一片不相连续,船不能通。

那些迫于衣食、必须往来的土人,俱都踏着水泥,高一脚低一脚,顶着酷热的太阳,上晒下蒸,强忍着痛苦危险涉水而行。有那精壮力大的汉子,便三两人一起,守在水深难走之处,遇有不能涉水而过的行人,便令骑在头颈之上,由他驮将过去,混点钱来,回家度命。往年这类事成了土人副业,在水泥骄阳中守上些时,还能驮得几个过客和小车之类,当年却因道路不靖,商客稀少,大队商帮均由别路绕走,行商负贩不是真为衣食拼命的,谁也不肯吃了许多辛苦还要冒险。往往守上大半日,难得遇到一两个,一个脱空,白晒上一天火热的太阳,还饿肚皮,人民生活苦痛已达极点。

这里四野哀鸿嗷嗷待哺,而聚居在远近各处大庄大寨之中的土豪绅富,却是照样大吃大喝,想尽方法享受作乐,粮食自然早就囤积起来,连粮仓也都加了封条,准备到时得那善价,再好享受。

周、郝两家所居小村乃是一片高地,非但未受灾害,田里庄稼长得极为茂盛,全村数十户又都是自耕农,生活无忧,平日人缘又好,多会一点武功,不怕偷抢,终岁勤劳之余均能温饱,但是田亩无多,顾全左近这许多灾民先办不到,再往远去更不必说。

当地方圆数百里内地势低洼,每当春夏之交,一经豪雨便发大水,加以沟渠不修,无处宣泄,照例种三年只收一年,最好的年景也只六七成,加上土豪恶霸侵占压榨,人民苦难日深,永无好日。当年水势特大,就是雨不再大,也非要到七月半间才能退去,这样长的时光,单凭一个小村,岂能为力?

周、郝两家俱都豪侠慷慨,乐善好施,每遇这等荒年,一面以身作则,劝导村人把各家所剩余粮平祟出去,一面率领村众熬上几大锅绿豆粥汤,放向左近高地,由早起施舍,施光为止,明日再来。另一方面,再向远近富家劝募。仗着平日人缘和多年老武师的英名,远近庄寨中那些护院武师不是周、郝两家的徒子孙,也多谈得出彼此交情或是相知相识,去了尚还不致落空。这类事自然招恨,那些富豪自身享受,穷奢极欲,要他出钱救人,却比割他的肉还要难过,无奈周、郝两家名头高大,人又正直无私,江湖上情面更宽,惟恐万一有事用到,不便得罪,不得不敷衍情面捐上一点,虽然相差尚远,到底不无小补。

金标归隐之后,每遇荒年必要忙上一阵。当年因觉水大,而这班有钱人们都是借财如命,越有越小气,一面却又好胜,不愿人家盖过,互相观望比较,谁也不愿多出,可是谁也不愿被别的富翁比了下去,或是捐数相差太远,面于上不好看。金标头两年初回来时,这班人想金标做他爪牙,增加声势,有意结纳,一说即允,事还好办。年数一多,对方知道金标正直,不会做他鹰大,表面不肯得罪,心却厌恶,再往捐募便差得多,都是一上来便先叹苦景,结果捐上一点敷衍了事。

金标先还不曾留意,后见越来越少,家家如此,细一打听,才知这班富豪平日虽是彼此忌恨,侵夺陷害无所不至,遇到要他出钱,却成了一条心,早就暗中商量,想好一套应付的话,所捐数目均有一定,专为敷衍情面,谁也不愿多捐,以后再去,事前均须用上一分心机。知道内两恶霸虽然可恶,看去比豪绅富户更凶,因其平日残害善良,鱼肉乡民和作恶犯法,均须利用暴力,对于有名望的武师最喜结纳,就是不为所容,也必乘机结纳,留下人缘,以防万一。加以这类恶人除长期压榨而外,别有生财之道,因想结交党羽,增加势力,外表必须慷慨好交,挥金如土,方始显得光棍,使得人心归附。这类应酬同党化出去的钱,便是作恶的资本,该用的决不吝啬,再者钱来更易,比起那些富户豪绅,手底也慷慨得多,如由这类富家而兼恶霸的庄主开始捐募,使别的富翁互相比较,便不好意思出得太少。为了多救点人,样样从权,于是什么方法都想到,有时迫于平日情面,还往内中一家大恶霸的庄中教过两次武功,费了许多唇舌做作,方始辞退回来,对方是否因此怀恨还是难说,远近十来处恶霸绅富,也以这家姓黄名春的大恶霸为首,相隔最近,由家中起身前往,还有一条丈许高、两里来长的土崖可以通行,不走水泥。

这日起身,见天已放晴,准备老着脸皮,仍照去年办法,由黄庄起开始募捐,就便联合几家比较公正的殷实村农和急公好义的人们一同商计。先想将郝济带走,继一想爱子少年诚朴,黄庄有不少纨绔恶少,庄外不远又有一片高地,相隔官道甚近,是一小镇集,天好时节,往来客商均喜前往打尖,镇上还有黄家所开酒馆和大骡马店,去年狗子听说郝济会武,意欲结交,连来两次,均被自己暗中警告爱子,假装土气,不与亲近,狗子觉着气味不投,问非所答,方始失望而去。事后听说黄春为此曾生疑心,认为故意做作,看他不起。带了同去,难免又生枝节,只与狗子交往,便难免于染上习气,岂不是糟?好在这样水泥纵横的路,敌人报仇不在眼前,一到汝南府,见此情势,暂时多半也不会来。对头寻的是自己,爱子人甚机警,业经嘱咐,必能相机行事,双方又不相识,就来也不至于受到伤害。念头一转,便令郝济守在村中,自己拿了捐簿往黄庄赶去。

离庄还有里许来路,新雨之后,土崖之上仍是满地泥泞不大好走,前途不远,崖势又中断了丈许来宽一条缺口,下面横着的一条道路已被水淹。金标本来知道,照例纵身越过。正走之间,前途崖顶上走来一人。先未留意,同时对面半崖洞中又有人在招呼,等到说了两句转身要走,忽见有人由身旁走过,穿着极朴素,脚底似穿着一双草鞋。急于上路,也未细看,到了缺口之处,施展轻功,一跃而过,又往前走了二三十步,猛想起土崖中断,方才那人正是对崖所见,初看到时,双方东西相隔少说还有八九丈,自己和崖下土洞中的乡民共只间答了两句,此人便由身旁走过,非但快得出奇,当中这段缺口,他是如何过来的:心中一动,再往回看,人已无踪。疑是仇敌寻来,爱子留在家中,越想越觉可虑,不禁惊疑,忙往回跑,急匆匆赶回村中,连问村人和郝济,均说金标走后从未见过一个外人影子。

金标闻言,越发惊奇,断定自己决不至于眼花,可是由此去到黄庄,共只这一条路,还是一片狭窄土崖,余者均是水泥纵横,无可通行,方才那人,眼见对面走过,土崖道路只到本村为止,来人如往别处,无论东南西北,均非由村中经过不可,正当田里事忙之时,村人均在外面,怎会无人看见?疑是平日所料的事快要发生,好生忧疑。

父子二人商计一阵,又将村人喊来,指示机宜,连黄庄募捐之事也只得暂时放下,暗中戒备,如临大敌。守了两天一夜,始终平平安安,毫无动静。村人对金标最为敬爱,听说有对头寻来,早就群情愤激,时刻小心,从未松懈,及听金标一说,越发注意,甚至夜里有人守夜,结果音信全无。

第二日夜里,金标问知众人紧张情形,心正不安,再听说水灾将成,许多村庄居民被困水中断了粮食,远近十几处土豪仗着地势高亢,不曾波及,俱都囤粮不卖。低洼之处,灾民被困房顶树枝之上,悲号四起,比往年灾重得多。昔年在山东所留两个祸害,均由一时自私恐受连累,才使闹得这些年来提心吊胆,日夜不安,每一想起以前那些受害的人,常时问心不过,如今遇此一场凶灾,我是本乡生长,眼看许多父老受此灾害,不能设法解救,为了个人安危,守在家中,看他们困饿水中,不加过问,就本村这点剩余粮食,在我领头之下,全数救济出来,济得什事?人生总有死活,我已活了这大年纪,就算一月寸疏忽被仇人暗算,为了这成千累万的灾民,送了这条老命也是值得,何况仇人主要寻我,等在家中,也就一样交手才能分出胜败,怕他作什,念头一转,心胆立壮,忙将郝济喊往一旁,令其同往,二次起身,带好应用兵刃暗器,同往黄庄走去。到了庄前小镇之上,越想越觉爱子年快成长,不应与这班纨绔恶少交往,万一主人勉强留住,目前有求于人,不好意思拒绝,盘算一阵,便将郝济留在镇口茶馆里面,独自往见黄春,商计募捐之事。

金标走后,郝济平日难得出门,人虽天真,常得老父指教,外面的事多半晓得,人更机警,深知乃父心意,此行颇有戒心,并未去往门外走动,始而守在茶馆里面,并未离开。时候一久,少年人心性多半喜动,觉着无聊,暗忖:爹爹说那两个仇人就要前来,至今未见,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一个生人,这样大水,照理不会来犯,偏说昨日所遇那人十分可疑,急得连饭都无心吃,爹爹当时,又未看清那人走过,许是年老眼花也说不定。闷坐在此大无意思,我已学有一身本领,爹爹还当我一个无知幼童,平日尽量指点,并且告诉过应付之法,偏是这样胆小,仿佛仇敌一来,我便非吃他亏不可,想起也实好笑,反正无事,就算仇敌无心相遇,他也认我不得,爹爹那大年纪,理应为他分忧,守在这里,和做贼一样,有什意思、不如去往外面稍微游散,就便查看仇敌有无跟来,也许还能办点事情。略一盘算便即起身,茶馆主人本是相识,也无什人理会。

郝济到了门外一看,当地乃是镇口,虽与官道隔近,人家不多,所有店铺尚在相隔半里地的中心一带,四望到处水光相连,直达天边,许多大小村落,孤岛也似矗立水中,稍低之处均被水淹没,有的树上也都蹲着灾民,隐闻哭喊之声远远传来。心正难过,忽然瞥见相隔镇口不远有两株大柳树,上面也有一人,虽未哭喊求食,看那神气十分委顿,心疑是个灾民,也未多想,忙即赶回茶馆,买了一些烙饼匆匆赶去。

这两株树偏在镇口后面一角,地势最为荒僻,郝济原是无意之中回顾方始见到,心想:镇上的人多半黄家一党,不会有什好心,父亲不肯令我去往镇中心一带,便恐自己被那纨绔恶少发现,生出枝节;这大一片灾区,想要全数救济,事难办到,共只一人,离镇甚近,也无人管,激于义愤,想起身边带有乃父钱袋,打算救一个是一个。寻去一看,那两株柳树非但偏在镇旁,地势荒僻,中间还隔着两处坡陀,换了常人,还真无法过去,仗着家学渊源,练有一身轻功,一路纵跃,赶到树旁,才知那树只有一株是在水中,中间被水和坡陀隔断,远望人困水里,其实那人存身的一枝虽然柳枝耗耗,低拂水面,树根也插在水中,对面离岸上坡地却只二尺光景,随便均可上下。再看那人,穿得虽然破旧,不像一个灾民,身后柳枝上还挂着一个小包裹,仿佛一个过路人走到当地有些疲倦,天气又热,有意去往树上乘凉,被南风一吹,人已睡熟神气。

郝济到底年轻,因见那人横卧柳荫之中,睡得甚香,先未打算惊动,刚转身走不几步,忽想起此人睡得特别,似此柔细的柳枝,稍微用力便要折断,此人并未睡在枝干之上,仿佛身子凌空,只有几根柳条将头脚套住,是何原故,心中一动,当时警觉,回头细看,不禁大惊。原来粗看那是一个穷汉,身朝外卧,被那枝干挡住目光,柳枝又密,不曾看清,只疑人似悬身柳枝之上,等到二次回身仔细查看,这才看出树上穷汉非但全身虚悬,只头和双脚各套一个柳结,并还全身笔挺,与初见时不同。

郝济初得家传,一望而知此人铁板桥的功夫已臻极顶,同时想到那一带地方是片荒地,向无人迹往来,无论何处均难通行,穷汉如其路过,就说身上钱少,左近有的是阴凉之处,为何把人用柳条吊在树上?少年心性,喜事好奇,竟将父仇忘掉,觉着对方定是外方来的异人奇士,回忆平日所闻,立意结交,便就坡上树根坐定,静以观变。

等了一阵,正在留神观察,遥闻镇口一带人声喧哗,心疑有什变故,遥望来路,乃是一群灾民去往镇上求食,被人赶出,方自愤慨,忽听身后有人笑道:“你这小孩,守在这里作什?”回头一看,正是树上用柳枝吊着的穷汉,不知怎会由树上纵到自己身后,事前并无丝毫感觉,知非常人,刚要礼拜,猛想起爹爹前日所遇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穷汉,虽然装束不同,身材高矮与之相似,此人形迹好些可疑,是否仇敌一面尚是难测,如何先对他恭敬?忙又收势,把手一拱,笑问:“方才我看错了人,只当是位困在水中的穷苦朋友,特意买了两块烙饼赶来相赠。到后看出不是,又见大爷用几根柳条把人吊在树上,觉着奇怪,不敢惊动,想待大爷醒来谈上两句,故此守在这里。你这位大爷贵姓呀?”

那穷汉笑道:“我姓张,没有名字。叫我三先生吧,这些不去说他。你叫什么名字?”郝济心中有事,拿不准对方来历,先不想说真实名姓,刚呆得一呆,瞥见穷汉一双精光内蕴的眼睛正对他注视,仿佛含有一种威力,平日又未说过谎话,心里一虚,随口答了一句:“我叫郝济。”穷汉见他答话迟疑,已有不快之容,听完方始笑道:“你这小孩不差。实不相瞒,我已饿了一日,这烙饼请我吃上一块。”

郝济人本聪明心细,觉着对方如是仇敌所差,不会这样穷苦打扮,本领这高,决非常人,由不得把方才疑虑之意消去多半,忙答:“这不成敬意。张三大爷如不嫌弃,请到镇上酒馆之内,奉敬一餐。”张三答道:“我身边不是没有盘川,只为看不惯的那些狗脸,不愿去往镇上饮食。我料你家必不在远,如有好心,不论什么,吃上一点,我就走了。”

郝济初意,乃父少时还要回转茶馆,走开不便,又想与对方结交,不舍错过,意欲陪往镇上吃上一顿,就便探询他的来历,如是无心路过,交此异人自然绝妙,真要仇敌派来,也可作一准备,不料对方不肯去,反要到他家中饮食,正想用什话来回答,张三已先答道:“你有什事情为难么?”郝济想起父亲平日所说,不敢告以真情,忙答:“我还有一个约会,恐怕耽误。大爷如果不愿往镇上用饭,请你老人家等在这里,我去去就来也是一样。”张三答道:“你有约会,我不勉强,不过你约的那人暂时不会回来,我还有事就要起身,必须快去快回,来得如慢,我就吃不成功,辜负你的好意了。”

郝济出来时久,恐乃父寻他,也想就此回往茶馆探望,听完转身要走。张三又将他喊住,令其东西不要多买,最好现成食物。郝济手中烙饼业已放下,问明张三喜吃之物只是一壶白酒、一斤熟牛肉,别的全都不要,口气十分坚决。到了镇口回望,张三似在吃饼,暗忖:此人实是奇怪,穿得那么穷苦,还非吃那酒肉不可。在我有意结交,自无话说,他真一点不客气,偏又不肯去往镇上,大日头里要我往返奔驰,样样都要依他,许多不近情理,定是知我来历,有心相试,这类高人往往难测,怠慢不得,最好爹爹此时走来,见面一谈自可问出真相,否则要是仇敌一面,岂不讨厌?心中寻思,人已赶回茶馆。

还未走进,主人已经迎出,见面笑说:“你爹命人来此送信,说黄庄主业已拿出许多钱米,并还答应由他领头,约了远近许多富户乡绅一同捐助,办理救灾之事。你爹十分欢喜,现在庄中等候音讯,商计如何下手,还有些时耽搁,也许今夜不能回去,命你照他所说,去往家中等候。”郝济问出传话的人刚走不久,忙即赶上前去,所说与前相同,初意本恐来人寻他不到,父亲闻知又生忧疑,后见那人原是去往黄庄送柴的一个长工,金标请其带话,无须回信,才放了心,可是那人已走出半里多路才得追上,等匆匆赶到镇上买了酒肉,再往镇口赶回,往返之间,时候自然多了耽搁。

郝济还想父亲今日多半不会回家,索性只我一人,反倒好办,早知如此,把那姓张的请到家中细谈,岂不更妙?及至回到原处,那自称张三的穷汉已不知去向,地上却用树枝留下字迹,大意是指郝济三日之内不可离开本村,人却要守在村旁草坡一带,牛更不可离身,事完可去新蔡县西门善法寺后园之中相见等候。

郝济看完大惊,暗忖:我虽在途中有点耽搁,照我脚程,至多也只顿饭光景,这里无水时节便无什人来往,大水之后更成死地,共只来路一条,此外均是被水隔断的坡陀坟山,休说常人,便是武功多好,也难随意飞渡。我一直都在留心,任走何路,断无不见之理,何况到处都是大水,就是有点高地,老远也可望见,怎会影迹全无?四面查看了一阵,镇后一面到处空荡荡的,哪有人影?父亲又在黄庄,当日不能回来,只得把酒瓶还给人家,带了一些熟肉往家中赶去。到后一问,甚是安静,并无生人来过。

正盼金标回家商量,黄庄忽又来人,说这次办赈黄春十分出力,在金标未到以前先就有了准备,金标一到,立请一同主持。金标本意还不放心爱子,后见像黄春这样恶霸居然肯大量捐助,妙在其余十多家土豪富绅也均在他领头之下全数答应,与往年互相推托、暗中作梗大不相同。为了办事无人,公推金标为首主持,以前所闻各庄囤粮不祟的话已全成了过去。金标没想到事情这样顺手,好生高兴,觉着义不容辞,因此连想抽身回家一行的初意都全去掉。虽因听说水势太大,料知仇敌暂时不来,仍防万一,特意写上一封密函,托人带交爱子,令其随时留意,如有仇敌上门,可告以救灾事忙,请其订约相会,事情一完便与相见。

郝济一听,父亲至少也要五六天才回,又不许往黄庄探看,听张三口气,分明二三日内便有事情发生。先颇愁急,继一想爹爹为了救人之事不能分身,我虽不曾成年,也快长大,又学了这一身功夫,我不能代爹爹分优已是惭愧,如何扰他心神,使其增加愁急?想到这里,心胆立壮,连乃母也未明言,立照金标来信所说,告诉村人暗作准备,一面照张三所说,由当日起守在村旁草坡之上,假装放牛,暗中等候。

连过了两天,都无什事。金标每日均托便人带信,郝济也将村中平时情形托人带去。那条水牛从小便经郝济抱出抱进,业早长大,壮健非常。郝济受了老父之教,每日还是用那前法,当放牛时候,双手分持牛的前后脚,到了草坡之上再行放下,回时也是如此,有时还要握紧牛腿舞上几圈。那牛习惯自然,一点也不倔强,反和主人十分亲热,许多地方均通人意。有时郝济两膀平伸,牛便端端正正立在上面,托了出去,接连好几年,始终不曾断过一天。因金标不曾明言,郝济从小只会用功苦练,不曾和人动手,也不知自己本领能有多大,一心记着父亲指教,强中更有强中手,必须虚心不可自满的话,对人最是谦和。

牧牛的草坡就在村旁不远,当中还隔着一条小路,已被水淹。那牛素受主人爱护,身上油光水滑,干净非常,郝济放牛时惟恐泥污,仗着相隔只得数尺,照例托了水牛连人纵过,或将那牛隔水往对面坡上一送,抛将出去,任其纵落。这等神力本在无意之中练成,不是从小有高明指教,本身具有极大毅力恒心,历久不断,决难办到。两膀神力自然增长,便是村人也都见惯,不以为奇,草坡地方又小,别家放牛都不在此,照例独往独来,旁边极少有人作伴。

到了第三日早起,郝济刚把牛放向坡上,坐了不多一会,正想今已第三日,张三爷所说之事并未发生,不知下半日有无动静,忽见一条小木排,长才五六尺,宽只尺许,上面立有二人,由西北方水地里左穿右转绕将过来。前头一个撑排的是个土人,后面一个约有四十岁左右,穿得虽朴素,看去却颇异样,一望而知是个外方来的武师,故意装出这等神气,知道当地只此一处小村落,村人交往都在本地,回忆张三所说,心方一动,木排已停在相隔不远的高地旁边。那人轻轻一纵便到坡上,和撑排土人低声说了几句,便一路纵跃,越过几处土堆,到了人村路上,看意思似往村中寻人。

郝济知道村人均经指点,便装不见,暗中查看来人动作。果然那人刚要人村,便遇见两个奉命留意的村人。双方谈问了几句,那人立往草坡这面走来。郝济在来人转身时,业已得到村人用手势所发信号,知是仇敌派来,心中气愤,表面却不露出,故意回身,估计来人快到身后,指着水牛自言自语道:“大黑,你吃饱了草,我该回家去吃午饭了。”说罢,身子一蹲,双手平分,那牛立将四蹄,踏将上去。郝济随即托牛起立,微闻身后“噫”了一声,回看来人,业已走到,故意笑说:“这位大爷请让一步,我好过去,否则这牛虽不甚重,身太庞大,性子不好,就这样牵它过去,下面又有一条水沟,闹得满身泥污,洗刷费事,师父看见,还要怪我。”来人不等话完,已早让开。

郝济明知对方业已惊奇,还想暗中查看自己身法,仍装糊涂,谢了一声“劳驾”,便托牛下坡,暗中用力提起真气,从容走往水边,连人带牛一跃而过。到了对岸,正往俞走,来人忽然赶上,笑说:“老弟请停一步,我有话说。”郝济忙将牛放落,笑问:“大爷有话请说。”来人觉着郝济一身土气,人甚天真,又极谦和,似更惊奇,停了一停,笑说:“有位郝金标老武师,是你师父么?”郝济笑答:“不错,他已出门未回,大爷有什事情要寻他么?”来人笑答:“我受友人之托登门请教,果然话不虚传。请对他说,明年今日,山东济宁州有两个人专诚来此拜访,他便知道。我本慕名而来,既已他出,只可将来有缘再行相见,不等他了。你小小年纪已有这大力气,可是你师父传授的么?”

郝济忙答:“我从师才只四年,这点蛮力不算什么。听师父说他有两个仇家,也许不知进退,恩将仇报,所以他老人家这大年纪,功夫一日也不曾间断。休说师父本人,凭我那几位师兄,双手拿了比这条牛还要重的东西,练那登萍渡水的轻功,讲究走在大雪地里不见一个脚印,那才比我强得多呢。我因师父说我太笨,心中不服,常时背后偷练,因没有合用的东西,才用牛来替代,好叫大爷见笑。你既是师父的朋友,武功必高,可能指教我一点么?”说时暗中留意,看出来人目光闪烁,不时偷看自己所过之处脚印深浅,两次想要伸手,又收回去,暗骂:“狗贼!你只敢动手,小爷让你整个回去那才怪呢!”

来人听完前言,面色忽转,笑答:“强将手下无弱兵,一点不差,可惜还差一点。对你师父说,我叫奚能,和他素昧平生,此次实是替人带信,就便领教。但我素来不吃回头草,今日虽未遇见本人,但已见到他的徒弟,既不打算等他回来,你年纪又小,我不值动手,今已不愿参与此事,请他无须在意。不过他的两个对头,为了当年夺镖之事恨之入骨,早晚非报此仇不可。就我回去劝告,一面代订约会,至多也只缓得一年,还望令师多加留意。这两人虽是他手下败将,所约的人甚多,内中大有能者,这班人决不像我来去光明。我若不是到前先就有人拦路劝说,也不会这样轻松,随便就此退去。你那功夫,如论年纪自极难得,如论火候,相差尚远。本来我还不会多口,只当事出偶然,后来见你由对面越过时暗中矜持,格外用心,以致所过之处脚印虽浅,但是不匀,分明业已看破我的来意,假装糊涂。我虽不知令师是否做作,这等举动,除非两个对头亲身前来,也许被你吓退,要是所请那人,事便难料。实不相瞒,我并非真个善良一流,一则迫于情面,事前答应了人家,不能不来,怎么也须点到才够交代,中途听人说起,那人实是凶狡已极,我虽有点后悔,无如答应在先,不能反悔。令师不在家中,你小小年纪有这样功夫,真个再妙没有。令师我已见过,听他对头所说,仿佛内外功都是高手,如其真个练到最上乘的境界不必说了,否则单他本人,照我平日耳闻,确极可虑。你更要早投明师,多下苦功,将来才能应付。令师说你太笨,恐是违心之言。我如不真爱惜你,也不会这等说法。今日虽未面见主人,到底不免惊扰,将来也许能够再见,我要去了。”

说罢,郝济见那人靠在一株半抱多粗的树上,神情口气颇为狂做,心还不服,正要开口,来人业已转身走去。刚喊得一声:“尊客停步!”来人脚底甚快,业已走往村口,回顾郝济高声笑说:“我非恶意,将来自知,我也无什工夫和你多谈了。”说罢,人已拔地而起,一跃好几丈高远,轻轻落在木排之上,朝土人说了几句便自撑走。

郝济刚看出那人轻功之高从所未见,心中一惊,同时回忆父言,不敢冒失追去,待要回身,忽听身后呼隆克叉,一片响动和村人惊呼之声,赶回原处一看,不禁大惊。原来那人方才依靠的半抱粗细一棵槐树业已中断,枝叶纷飞,倒向地上,才知不是易与,张三所说业已应验。新蔡之约不知能否前往,父亲还要几天才能回来,黄庄主人是个恶霸,其势又不便寻去。

正在为难,当日夜里,金标忽然抽空回转。郝济问知救灾之事格外顺利,远出意料之外,仿佛这班恶霸守财奴全都改了脾气,好生不解,因觉无此情理,几次设法探询,均探不出丝毫口风。内有两家恶名昭著的恶人,空仓助赈,还要变卖财产,料定必有隐情,偏是问不出来。估计方圆只得百里地的灾区,不消多日便可平息,如今以黄庄为主,业已开始发散银米,并将被困水中的老弱妇女接往各处庄寨之中,各按地段分别救济。事情已有眉目,连忙了三天,还要防备村中有事,水也快退,万一仇敌寻上门来,特意赶回看望。郝济便将前事告知。

金标闻言惊喜交集,仔细想了一想,笑说:“我儿真个运气。今日来寻我们的对头,正是我以前日夜悬心的老北极门下二弟子,名叫奚能。此人生具特性,最喜感情用事,本领之高异乎寻常,尤其所练一双铁掌,能够穿金断铁,握石如粉。你和他见面时,稍有不合便吃大亏,年纪只要再长一点,不死也变重伤,连命都保不住了。此人生平除他大师兄封和而外,极少遇见敌手。此外只有二人使他敬服:这二位老前辈都是内家名手、所练劲功全都入了化境,内中一位姓焦的,业已练到摘叶飞花均成利器,随便抬手动脚均可致敌死命地步。他因一事受过教训,又曾得到二老两次照应,免去身败名裂之羞,心中感畏,只要遇到二老门下,无论多大过节,定必让退,次不计较。

“那年我由山东回来,原因见你捧抱小牛,顽皮淘气,一时触机,意欲使你借此熬练金刚神力,没想到你秉赋既好,又肯用功苦练,在我传授之下,竟能保持毅力恒心,从无间断,居然随同牛身长大,练就神力,无意之中竟与二老传授巧合。如非我不会这类内家独门本领手法,你已差不多练成功了。他见你小小年纪,能将这大一条水牛随意举起走动,来时又听仇敌传说,先一上来,便误认你与二老有关,心中惊奇,立存退志。你如不再卖弄,当时将牛放落,随便几句话便可打发回去,永不再来。你偏轻敌逞能,以为托牛下坡。越水而过更显本领高强,谁知此举反露短处,由你的步法脚印中被他看出深浅,知道你如真得二老传授,既已练成这大力气,不会使出这等身法步法,于是看出你是有心做作,力气虽大,功夫还差,本意还想给你一点厉害。此人手辣无比,休说是你,你我父子一路,再加两个也非其敌。幸而未到以前另有高人暗助我们,业早向其劝告,他又见你年幼无知,胜之不武,方始用气功将树折断,留话而去。彼时形势真个危险已极。

“你先遇那位姓张的,不知是谁,也许不是真姓,听他口气,非便对你极好,有心成全,也许我前三日所遇和劝告奚能的都是此人所为。他用四根柳条结成两圈,人卧其上,不说别的,单这铁板桥的内家轻功已足惊人。他命你事完去往新蔡寻他,必有深意。我日夜忧思,心神不安,均为此事。我料在此一年之内,仇敌听奚能回去一说,决不敢于轻举妄动。你从小随我用功,已有根底,再得高明传授,成就更易。

“我救灾事忙,今年这些恶霸土豪和平日一毛不拔的守财奴何以这样慷慨,决非本心,其中必有原因,还要设法探询,夜饭后便须赶回黄庄。一则事已过去,尽可放心做那救人之事,此事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办完,以后难得回家。二则那位姓张的异人命你事完即行,也应早去,以防错过机会。好在新蔡县离此不远,去年你还同我去过一次,远近一带听说还不十分难走,就有水淹之处,凭你这身功夫,抄小路绕去,随时设法,或是涉水而过,这等热天也不妨事,照你脚程,不消半日便可赶到。此去如不见人,可在当地守候。这类异人都有脾气,心思细密,就看中你是好材料,也必定先加考验,试出你的心志纯良才肯收容,稍失戒慎,不免贻误良机,必须谨细忍耐,疏忽不得。”

郝济早听父亲说过南北二极两个老侠盗的威名,一听先遇姓张的果是一位异人,并还答应命其赴约,不由惊喜交集,连声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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