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蛰等人疾驰出山,赶到州郡大道时,身后总算安静下来。

河阳的将领虽有野心,檀城百姓却还过得太平,忙着筹备过年,城门口的摊贩都比平常多,也更热闹。城门内外风平浪静,看来那边还没打算当众闹出动静。

韩蛰纵马入城,直往河阳节度使的府衙去。

裴烈病卧在榻,不能起身,却派了儿子裴泰亲自出面,带着副使彭刚、行军司马杨裕将韩蛰等人迎入衙署。

场面自然不算融洽。

裴泰年近三十,尊父命行事,姿态颇和气。彭刚却是一路跟着裴烈杀过来的,在河阳军中的威信仅次于裴烈,连裴泰都需敬他几分,素日做派骄横,那使臣便是他下令副将杀的,此时对着韩蛰,没半点好脸色。杨裕是韩蛰的堂舅,十年前跟家中闹翻,投到裴烈麾下,从末等小将做起,而今身居高位,也是公事公办。

当下随意用了晚饭,裴泰将众人安排在衙署后面裴府的客院歇息。

韩蛰身在虎穴,泰然处之,在屋中坐了半个时辰,就听有人敲门。

他自过去开门,却见外头灯火昏暗,杨裕换了便衣站在那里,手里拎了坛酒。

“杨大人漏夜前来,是有事赐教?”韩蛰并未立刻请入。

杨裕只将酒坛晃了晃,“虽说素无往来,你终究是我外甥,他乡相遇,请你喝杯酒如何?”

“既是如此,舅舅请进。”韩蛰侧身让他进去,掩好屋门。

杨裕也不客气,自寻了酒碗,往桌边坐下,倒了两杯,将一只碗推到韩蛰跟前。

韩蛰的母亲杨氏出自侯门,父亲是文官,长兄是京畿守军的副将,这杨裕是她庶出的弟弟,今年三十五岁。

杨裕自幼顽劣,没少被侯爷拿马鞭狠抽管教,长大了仍是桀骜。十年前不知怎的跟府里闹翻,独自出京谋生,辗转半年后在河阳地界歇脚。他幼时习武,功夫不比兄长差,凭那身本事,在军中谋了个职位,凭着一股桀骜狠厉劲头,很快站稳了脚跟。

彼时杨氏已是相府儿媳,裴烈心存怀疑忌惮,虽知他能耐,却不敢任用。冷眼瞧了三四年,见杨裕跟家中彻底断了往来,确实是孤身谋生,才加以提拔。

杨裕也有能耐,没两年便做出几件叫裴烈称心的漂亮事情,遂得裴烈保举,做到了如今行军司马的位置,算是裴烈手下三员干将之一。

今晚他来,只闷头喝了半坛子酒,才问起家中爹娘情形。

韩蛰照实回答,说侯爷夫妇康健,大舅及表兄弟们都无恙。

杨裕听了,也不再多问,沉默片刻,才道:“早就听说你的目光比鹰鹫厉害,想必猜出我今晚来的打算。裴将军身染重病,表文的事你也知道。我只问你,这趟过来是何打算?”

“奉命行事。”韩蛰淡声,饮酒入喉。

杨裕冷笑了声,“若是真心查公案,哪怕我有心放你,你也未必能走出河阳地界!”

“我知道。节度使的位子,裴将军势在必得,我若逆他的意,逼急了他,拿我祭旗也说不定。舅舅觉得我像平白送死的人吗?”

杨裕微诧,“这么说,你也不是真心查案。”

“我来河阳是迫于皇命,实属无奈。舅舅既来做裴老将军的说客,小甥冒昧,也想请舅舅做个说客。”韩蛰站起身来,踱步至窗边往外瞧了瞧,才道:“我来河阳,使臣的案子只是幌子,最要紧的是探查裴老将军的态度。让裴泰接任节度使并无大碍,官位摆在这儿,谁坐不都一样?皇上之所以不肯,是担心河阳太过跋扈,目无朝廷。”

“哦?”杨裕笑了笑,“说来听听。”

“朝庭使臣如御驾亲临,擅自杀害,与弑君谋逆何异?外头传的虽是副将杀了使臣,皇上却已查明,是彭刚目无纲纪,藐视朝廷。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这事儿裴老将军若能交代清楚,让我携犯回京,便知裴老将军没有异心,可既往不咎,允了他的表文所请。”

“若老将军不愿意呢?”

“若他还是维护彭刚,不肯让步,莫说节度使之位落空,皇上一怒之下调兵征缴也说不定——老将军病重,裴泰又暂时难以服众,河阳即便兵强马壮,也未必能抵挡。即便拼死抵抗,届时兵马大全落在谁手里还说不定。毕竟裴泰之上,还有个彭刚。”

“如此说来,你这趟只为探看态度,不为查案?”

韩蛰嗤笑,“若裴将军能分轻重,交出彭刚,案子无需查。若裴将军固执维护,我查有何用?案子如何了结,端看老将军的态度。”

杨裕闻言大笑起来,“如此甚好!我刚做完老将军的说客,这就替你也做一回。”

说罢,斟满了酒,两人连饮数碗,又说起旁的事来。

客房外的屋檐下,倒悬许久的人轻飘飘离去,唯有衣衫带出微风,拂动些许树叶。

韩蛰停了酒碗,唇角微挑。

杨裕将两碗饮尽,才道:“夜深了,歇着吧。”遂告辞走了。

韩蛰送他出去,关上屋门时皱了皱眉。

连日疾驰,几番偷袭,他背上受了重伤,其实不宜饮酒。然而身在敌营却不能表露,只能强撑。这屋子的卧榻周围没有帘帐,他只好趁盥洗时没人盯梢,解了衣裳扑些药粉。那伤又在背后,清理得甚是艰难,韩蛰忍痛,脸色愈来愈沉。

……

次日韩蛰起来时精神奕奕。

用过早饭到了衙署里,身染重病的裴烈竟亲自到来,连同裴泰、彭刚、杨裕等人在内,河阳节度使帐下要紧的几位将领都聚齐了,满屋龙精虎猛的悍将,气势凶煞。

韩蛰耳聪目明,走入屋中,便觉周遭埋伏了刀斧手,严阵以待。

他倒是泰然自若,笑着跟诸位见礼。

裴烈客气应答,彭刚听过韩蛰笑里藏刀的名声,只在鼻孔冷哼了声。

韩蛰环视一圈,并未逗留,只朝裴烈拱手,说此行是奉旨来查使臣被杀的事。河阳军中悉由裴烈掌管,出了此等大事,须有个交代。

裴烈不急着交代,只瞧着屋中部将,说诸位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路同生共死地走过来,不止是为兄弟意气,更是为忠君报国。说话间,似是气力不支,由裴泰扶着回到长案后站稳了,才续道:“当日晁丰弑杀使臣,我已将他看管起来,韩大人既然要查,当着众位查吧。”便命人提审晁丰。

晁丰提来时,气息奄奄,半死不活。

彭刚面色微变,看向裴烈,“将军,这是何故?”

“擅杀使臣,罪同弑君谋逆。我等食君之禄,自应忠君之事,岂能做这般目无法纪的事?”裴烈也不顾彭刚面上渐露的怒气,只淡声道:“韩大人,请查问吧。”

韩蛰缓步上前,冷沉着脸,喝问晁丰是受谁指使。

晁丰只剩了半口气,为他目光所慑,避开不语。韩蛰足尖轻挑,抵在他颈侧,也不出声,只抵得越来越紧。

晁丰脸上涨红,气都喘不上来,只看向彭刚,双唇翕动。

“是他?”韩蛰扫了彭刚一眼。

“放屁!”彭刚厉喝,并不将韩蛰放在眼中,双拳紧握,便往韩蛰招呼。他虽悍勇,论武功却不是韩蛰对手,拳头扑了个空,胸前却被韩蛰借机屈肘重击,那一下又狠又准,恰撞在心窝,打得彭刚气血翻涌,后退数步。

樊衡迅速上前,隔在中间。

韩蛰只逼视晁丰,“看来他是想要你的命啊。死扛还是坦白,想清楚再说。”说罢足尖一松,鞋底暗格中铁钉缩回,在地面留下些许血迹。

晁丰死里逃生,扑在地上剧烈喘气,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力气。

“是……彭将军指使……”他的声音出口,沙哑干涩。

韩蛰闻言冷笑,看向彭刚,“拿下。”

樊衡应命而动,厅中有将领见势不对,欲救彭刚,刀还没出鞘,韩蛰短剑探出,稳稳抵在他喉咙。

这一下动作奇快,又狠又准,旁人都被慑住。

韩蛰眉目沉肃,锋锐的目光扫过众人,冷然开口——

“奉命查案,敢阻挠者,杀无赦!”

厅内虽剑拔弩张,却霎时安静下来。

彭刚被樊衡制住,见裴烈没动静,不由怒道:“刀斧手呢!”

“哦对了——”裴烈坐在椅中,像是才想起来,扬声道:“刀斧手。”

两旁有人应命而出,各执兵器,却是护在裴烈跟前,半丝儿也没靠近韩蛰。

彭刚终于觉出不对劲,死死盯向裴烈。

裴烈面无波澜,“列位都是老夫器重的人,该有大好前程。彭刚追随老夫三十年,情同手足,今日之事,实非老夫所愿。但擅杀使臣罪同谋逆,只能听凭朝廷裁决。彭老弟——你的家人亲眷,老夫都会当做自家亲人,好生照看。”

他话音才落,彭刚目呲欲裂,厉声道:“裴烈,你这背信弃义的老匹夫……”话未说完,被韩蛰一拳打得牙齿脱臼,喷出半口鲜血。

韩蛰擦了擦手,淡声吩咐,“绑了。”

裴烈既已表态,厅中将领毕忌惮,加上满厅刀斧手虎视眈眈,韩蛰等人又难对付,再无人敢出手,眼睁睁看着彭刚被铁索捆住,拖了出去。

韩蛰事既办完,便朝裴烈拱手,告辞走了。

衙署之中,裴烈目光放远,看着彭刚消失在拐角处,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讥讽。

他原本被情势所迫,已与裴烈议定今日堂上设伏,相机捉住韩蛰。却在杨裕一番谏言后,决意与韩蛰联手,除掉彭刚——倘若韩蛰能让皇帝允他所请,自是遂他所愿,即便不能,河阳没了野心勃勃的彭刚,裴泰的地位便无人能撼动,节度使的位子可缓缓图之。怎么算,都于他有利无害。

这个韩蛰,确实擅长掐人七寸!

……

韩蛰押送彭刚出河阳,途中未再遭受伏击。

众人晓行夜宿,赶在腊月三十这日的后晌进了京城。韩蛰先回宫复命,将彭刚押入锦衣司的牢狱中看守,奔忙了一圈,回到府中时日头已然西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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