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平常保养得宜, 甚少生病。昨晚原本无事,因陪着太夫人回屋歇息时起了几句口角,勾起旧日恨事, 加之喝了几杯酒心烦气躁,回丰和堂的途中觉得浑身不舒服, 将披风解开些许透气。

谁知夜里风冷如刀, 暖和的身子碰见冷风,今晨醒来就觉得头疼昏重。

韩墨已请过太医把脉,开了方子,这会儿药罐就在小厨房里熬着。

他坐在榻边, 身上是家常的圆领长衫,眉眼硬挺周正,儒雅端方。

他年少时也曾是名噪京城的才子, 文墨精通,气度清贵,以探花的身份迎娶侯府千金, 得意圆满, 两情融洽。自出了赵氏的事,夫妻间僵硬冷淡, 哪怕后来赵氏死了,这二十年来韩墨从未再碰过旁的女人,旧事横亘,夫妻俩仍只举案齐眉,再不复旧日新婚燕尔的缱绻柔情。

韩墨的风发意气也在那之后骤然收敛, 甚至有一阵闭门独坐,不见任何人。之后整个人消沉了许多,到如今四十岁出头的年纪, 头上竟添了几根白发。

屋里炭盆熏暖,夫妻俩一坐一卧。

杨氏背靠软枕,正面色冷淡地解释缘故,“……征儿虽不是我亲生,他跟存静处得融洽,又记在我名下,这些年我也没少疼他。原是老太爷吩咐我多挑几户人家,慢慢斟酌。我不愿娶甄家女儿,是怕将来形势一变,征儿夹在中间为难。太夫人听了,就说是我挟私报复,见不得征儿好,放着公府千金不娶,偏要寻个不够显赫的门第,分明是欺征儿的出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韩墨见丫鬟端来热水,接了递给她,又挥手叫人出去,“甄家的女儿固然有用,将来一旦出事,征儿必得割舍。若能有别的路,最好别走这一步。”

杨氏冷笑,“可太夫人不这样想,只觉得是我故意使绊子。存静幼时是什么样?也是爱说爱笑,顽皮活泼的少年人,这些年磋磨下来,在外名声狠厉,在内连他妹妹和媳妇都害怕。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征儿难得没变样,难道也要逼得他心狠手辣,不近人情?我是担心这个,才一直犹豫。”

“你对征儿视如己出,父亲和我都看在眼里。”韩墨斟酌着词句,叹了口气,“母亲的性子你也知道,病得久了,心胸未免狭隘,考虑得不够长远。”

“心胸狭隘便能肆意出言伤人?”杨氏再硬气的性子,受气生病,也恨意难平。

——对太夫人这个婆婆,杨氏芥蒂极深。

姑娘家出阁嫁人,谁不想两情融洽,夫妻和睦,能得丈夫撑腰护持?当时她红妆花嫁,也曾满心期盼。偏魏氏从中作怪,无端生事,在小夫妻两情缱绻时做下那样恶心的事,不止令夫妻僵冷生疏,杨氏诞子不久后添了堵,伤心气闷之下险些落下病根,调养了两三年才缓过来。

彼时两人都年轻气盛,她负气不肯低头,韩墨尝试挽回碰了壁,也日益安分。

杨氏对无辜的韩征视如己出,韩墨也收敛心性专注政事,夫妻相安无事。

唯独魏氏,过上一年半载便要提起旧事,刺一刺她。

韩墨也知道母亲的性子,见杨氏恼火,只好开解,“想必是见解忧在道观受苦,母亲不好跟父亲和我提,才会迁怒,这事是委屈了你。你忙了整年,趁着这几天好生休养,初六我陪你回家,正好去靶场散散心。”

“不劳相爷。”

韩墨笑了笑,“当真不去?”

杨氏冷声,“这风寒不痊愈,哪都不去。”

“那我就独自去了,听说那孩子长得机灵。到时候画幅像带给你?”

杨氏愣了下,这才想起她兄长才添了孙子,阖家正欢喜,除开年节宴请之外,初六单摆几桌满月酒,只请亲近的人热闹热闹。她被气糊涂,竟给忘了,遂没作声。

昨晚的不愉快抱怨完,她的神色和缓了些。

韩墨这才起身,“孩子们该来了,别叫他们担心。”

“那征儿的事呢?”

“老太爷定夺了,咱们照办吧。父亲不像你慈母心肠,怕还是会选甄家,这会儿咱们未必能拗过。从议亲到成婚,总得到明年,届时再看情形。不过——”韩墨顿了下,“甄家宴请的时候还得请夫人亲自出马,叫二弟妹去,我不放心。”

“知道。”杨氏淡声。

当了十几年相府主母,朝堂上的利害她分得清楚。这回恼火,半是不愿看韩征受苦,半是不忿太夫人的狭隘言语。

见韩墨赔笑,杨氏气消了许多,想起件事情来,“对了,听闻皇后凤体抱恙,探完甄家的态度,我打算进宫问安。”

“皇后被范贵妃逼得紧,甄家正想寻个助力,不管婚事成不成,示好总归没错。”

“这我自然明白。我想带着令容一道去,问问你的意思。”

“傅氏?”韩墨有点意外,“带她做什么?”

“进宫露露脸,等着封诰命,添个喜事。”杨氏没好气,“难道还等你那闷葫芦儿子安排?”

韩墨颔首,“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全。”

……

韩蛰跟令容等韩墨出门,上前问安后,才并肩入内。

杨氏脸色好了许多,只说是不慎受了风寒,让他们不必担心。又将打算带令容入宫的事说了,叮嘱令容备好衣裳,过几日会请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她入宫问安行礼的规矩。

令容应了,见杨氏病得不算沉,稍稍放心,出门后脚步稍驻,“夫君先回吧。”

“还有事?”韩蛰回身。

令容盯着脚尖,“我去找瑶瑶,待会一道去寺里进香。”

这显然是借口了。

往年女眷去进香,多是用了午饭再出门,后晌正好回来。这会儿还早着呢,她去跨院,显然是躲着他,不想同行回院。

——肯定在为昨晚的事害羞。

韩蛰将她盯了片刻,颔首,“好。”出了丰和堂,也没去银光院,先往书房走了一遭。

这头令容去找韩瑶,那位梳妆已毕,也跟杨氏问安过了。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去杨氏的小厨房熬了清淡的粥,陪着杨氏用过午饭,便跟着二房的刘氏婆媳一道出门,去寺里进香。

满京城的贵家女眷几乎都在这日进香,韩家哪怕避开最拥挤的前晌,到寺里时也是人头攒动。令容跟着进香许愿,求了福袋,乘车回去时瞧着街市两侧的喜气洋洋,心里总算痛快了许多。

回府已是后晌,令容回到银光院,不见韩蛰,却见一方食盒摆在桌上。

她只当是红菱折腾来的,正觉腹饿,掀开一瞧,里头端端正正摆着一小盘糯米排骨,色泽红亮,香气扑鼻。

令容深吸口气,转头就见红菱笑吟吟走了出来。

“少夫人可算回来了,快尝尝。”她跑回去端了水来,待令容洗手擦净了,盛些给她。

令容尝过,果然味道不错,连着吃了两三块,觉得不像是红菱的手艺,疑惑道:“真是你做的?”

“不是我呀。”红菱笑容满面。

“是夫君?“

“嗯!他亲自送来的,说少夫人进香劳累,该补一补。还说等少夫人吃完这个,移驾往厨房走一趟,那里有更好吃的。”

还学会卖关子了!令容撇嘴。

本想着晾一晾他,奈何实在抵不住诱惑,慢吞吞地将糯米排骨吃完,舔了舔唇,仍旧往厨房去。到了那边,就见韩蛰坐在水榭翻书,见她走近,才走出来。

“夫君有吩咐吗?”令容吃人嘴短。

“过来。”韩蛰带着她进了厨房,角落里生着火盆,一室和暖。干净的厨房里,厨具作料皆整整齐齐摆放,唯有敞开的窗户旁悬着两只乳鸽,显然是被卤过,正在通风晾干。

令容眼前一亮,“是新送来的乳鸽?”

“还用问?”

令容不好意思地笑笑。腊月底时府里得了许多野鸽子,大厨房做成山药鸽子汤送来,令容吃饱喝足后贪心不足,随口提了句若是乳鸽肉就更好了。

谁知今日韩蛰真就弄来了乳鸽?

美食跟前旁的芥蒂都可放下,令容馋了片刻,有点迫不及待,“夫君是打算红烧?”

韩蛰颔首,过去将卤过的乳鸽瞧了瞧,往锅中添了油,命仆妇生火。

不多时锅中油热,韩蛰自提了乳鸽在手,拿汤勺舀油,浇在乳鸽身上。热油淋在乳鸽,滋啦啦作响,香气四溢。待整只色泽金黄的乳鸽炸好,韩蛰搁入盘中前,先撕了一块给令容单独备着,令容试了试觉得烫,连忙摸摸耳朵。

“别急。”韩蛰唇角微动,“没人抢。”

令容笑了笑,吹了吹烫热的肉,捏着送进嘴里去,皮脆肉滑,汤汁味香,经卤煮油炸,那骨头都带着酥香。待韩蛰第二只乳鸽炸好,先前那只已被她吃掉了大半。

韩蛰见状,声音带了笑意,“不生气了?”

令容想了想,将乳鸽丢下,想着仍旧不适的胳膊,咬唇不语。

“昨晚喝了酒,”韩蛰知她脸皮薄,压低声音,“少夫人见谅。”

“那以后若喝了酒,夫君去书房睡。”令容提条件。

“好。”

“还有,过完十五,我想回家住几天——夫君别误会,只是有些想念娘亲,想回去陪陪她。”

“好。”韩蛰答应得倒爽快。

令容松了口气。从潭州回来,和离的事就像巨石压在胸口,叫她心烦意乱。韩蛰在身边时,她总被他拐带,须分开几天静心想想,才能拿定主意,决断前路。

他能迅速答应,倒叫她意外,看在红烧乳鸽的份上,总算原谅了他。因这道菜做到心坎里,令容芳心大悦,还送了个寺里求的福袋给韩蛰。

韩蛰笑纳。

过后,杨氏果然请了嬷嬷来教令容入宫见驾的礼仪,顺道连韩瑶都受了遍提点。

到初六那日,韩墨带着杨氏、韩瑶和韩蛰、令容,一家子浩浩荡荡,齐往杨家去喝满月酒。谁知走至中途,年节里仍兢兢业业守在锦衣司的樊衡突然赶来,低声跟韩蛰禀事,韩蛰神色稍肃,跟韩墨低声商议了片刻,便纵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天,令容生气了,将韩蛰拒之门外,不让进银光院的卧房。

闷气生到一半,闻见外头有香味儿,出去一瞧,红菱端来了小半盘热气腾腾的美食。她忍不住吃掉,馋虫勾起来,院外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飘,于是摸索过去,见水榭的桌上摆着一盘佛跳墙,正想动筷呐,韩蛰从天而降。

然后——把她吃了。

令容:编出这种幼稚的故事,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ヘ▼#)

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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