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观是京城外小有名气的道观, 里头修行的都是坤道,因太夫人年轻时常跟观主往来,结了不浅的交情。如今的观主虽甚少出入高门, 因每年都受韩家香火钱,这回唐解忧受罚, 韩镜便将她送来这里。

唐解忧在观中过得清苦, 卸下华服美饰,头发在顶心挽起,衣裳颇简素。

韩征脚步顿住,“表妹是来找观主?”

“是找二表哥, 带你去看样东西。”唐解忧侧身让开路,“请。”

韩征从前对这位表妹的印象很不错,继唐解忧三番四次生事, 毕竟有些戒备,只道:“我还有公务在身,改日再看。“

“改日太晚, 表哥不会后悔吗?”唐解忧压低声音, “是关于姨娘的。”

“姨……”韩征愣了一瞬,猛然反应过来, 目光微紧,盯住唐解忧。

唐解忧微微一笑,“请。”

说罢,回身下了阶梯,走在前面。

韩征站在檐下, 盯着她的背影迟疑。

他当然知道那位姨娘是谁。幼时懵懂不知事,他跟韩蛰一处在杨氏膝下长大,同吃同睡, 兄弟感情和睦,也常去外祖杨家做客。即便韩府、杨府众人都没说过什么,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在旁人眼里,韩蛰比他重要得多。

他最初以为那是因韩蛰兄长的身份,直到七八岁才明白缘由。

——韩蛰是杨氏亲生,而他却是那位叫姨娘的人生的。

韩征用了很长的时间接受这事实,年纪渐长,疑惑也越来越多。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跟韩墨问起那位姨娘,才知道她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死了。韩墨没说太多关乎姨娘的事,只说夫人对他视若己出,跟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叫他别再问这些事,免得夫人伤心。

韩征也没再问,毕竟杨氏待她很好。

且多年相处,即便没有血缘,母子间也情分不浅,他是真把杨氏当亲生母亲敬重的。

但不问,并不意味着忘记,他做不到无视生母的存在。关乎姨娘的事始终压在心底,年纪渐长,听说过别家主母妾室乱七八糟的事,见过别家男儿的嫡庶之别,韩征也愈来愈深的意识到他跟韩蛰的不同。这些念头随同对姨娘越来越重的好奇,始终被他压在心底,不敢表露,更不敢探究。

生母固然恩重,养母却也为他费尽心思,韩征知道轻重,不愿辜负。

而此刻,韩征看着唐解忧的背影,浮上脑海的,是当年韩墨的欲言又止,眼底愧疚。

那位姨娘,毕竟是她的生身母亲,他也实在……好奇。

韩征迟疑了片刻,抬步跟过去。

……

昏暗的偏殿里,经幡长垂,香烛高烧。

唐解忧带着韩征进去后,顺手掩上屋门,目光落在一层层供着的福位上,“我在道观里,不止要听经抄书,偶尔也会跟着道长们点香烛,这间偏殿也是前阵子才进来的。二表哥,可瞧见熟悉的名字了?”

百余个福位,很快就能扫遍,韩征的目光停在右侧边上,一动不动。

那上头写的是赵姨娘的名字,韩墨曾跟他说过,他记得。

他心里揪紧,两步跨过去,站得更近。

“表哥猜猜,这福位是谁供的?”唐解忧抬眉,缓缓道:“我问过道长,是舅舅。”

“他?”韩征陡然回头,死死盯着唐解忧。

丫鬟出身的姨娘自然是卑微的,不上家谱不进宗祠,偌大的韩府,甚至不曾为她设个灵位,她活过的痕迹,几乎尽数被抹杀。韩征每年祭祀,也是跟着在宗祠祭拜祖先,只会在偶尔跟着礼佛时,在心里默念生母,给她上柱香。

他万万没想到,在道观这座僻静偏殿里,竟然会有她的福位。

韩征心绪起伏,目光陡厉,转头盯着唐解忧。

“我知道表哥感激舅母教养的恩情。但你真的不好奇,舅舅为何偷着在这里设福位?舅母对你那样好,真是出于好心?”唐解忧瞧着韩征的神色,没敢激怒他,只道:“这件事,表哥总该查清楚不是?”

韩征神色变幻,缓缓逼近,拧眉道:“挑唆离间?”

“算是吧。”

“原因。”

“二表哥看不出来?”唐解忧嗤笑,“我想做的事,她处处阻拦,挑唆大表哥,拦着我进银光院。自从傅氏进门,她更是步步紧逼,将我赶出府,连外祖母的颜面都不顾。表哥觉得,我不该恨她?”

“是你咎由自取。”

“傅氏进门之前,我做过什么吗?她看我不顺眼,我就躲在庆远堂,不敢去戳她的眼,安安分分,何曾做错过一星半点?是她横加干涉,将傅氏捧着在大表哥跟前卖好,我只是不甘心!那么两件小事,就值得她赶我出府,来受这种苦?”唐解忧背过身,“闹到这田地,我也没指望再回府去。往后去了别处,也不会求她任何事。但二表哥,她凭什么作威作福?在上欺压婆母,在下谋害姨娘性命,还假仁假义地……”

不忿的声音戛然而止,韩征欺身近前,扼住她两颊。

“看在姑姑的份上,奉劝一句,祸从口出。”

唐解忧有一瞬惊慌,旋即盯着韩征不语。

半晌,韩征才松开她,声音冷淡,“即便傅氏不进门,你也进不去银光院,这跟夫人无关。你所谓的小事,在府里而言都是大事。祖父罚你在此自有他的考虑,奉劝你认真思过。”说罢,丢开她,开门疾步离去。

风呼呼刮过廊庑,韩征愈走愈快,出了道观,纵马疾驰下山。

脑海里一时是韩墨给赵姨娘的福位,一时是杨氏慈和的笑容,一时又是韩墨的满眼愧疚,欲言又止。

胸中像是有两股气强闯碰撞,他蓦然转了方向,疾驰到悬崖边勒马。

“啊——”

山风卷着吼声,在崖间回响。

……

玄真观的事,韩征没跟任何人提起。

回到府中,他一切照旧,因韩镜有意放他在沙场历练,这回韩墨任招讨使南下,便安排他在身边跟着。韩征也欣然应命,简单收拾了行囊。

正月廿四日,父子二人带着随行官员出京,杨氏亲自送至长亭。

两人顺利离京,韩蛰没了顾虑,将近日所查田保的罪证逐个梳理。

至廿八日,永昌帝也将道长们齐聚皇宫三清殿,为皇后腹中的孩子打醮祈福。法事要连做三天,永昌帝为显隆重,还命重臣及内眷亲往宫中。来韩家传旨的内监特意交代,因甄皇后颇喜欢少夫人,请杨氏进宫时务必带着她。

韩家目下有意跟甄家交好,为甄皇后祈福的事,怎能不去?

杨氏早早就备了福礼,到得那日,便跟二房刘氏一道,带着令容入宫。因入宫时女眷不能带太多随从,韩蛰得知后,便让令容带着飞鸾,又命飞凤跟在杨氏身旁。

为皇后祈福的法事,自然格外隆重,前晌道长们设坛,歇息的间隙里,永昌帝也在靠近三清殿的长清宫设了清淡宴席,并命乐工奏雅乐。

因后晌还有法事,众人侍宴毕,还得陪皇帝坐着。

高阳长公主早就在人群里扫见了韩家女眷,因小声提醒,“皇上。”

永昌帝随她目光瞧过去,立时想起另一件要事,遂命人召令容见驾。

令容不知何故,依命过去,进了珠帘,屈膝行礼,拜见帝后、贵妃及长公主。

高阳长公主笑着觑她,“皇上瞧瞧,是她吗?”

永昌帝端坐龙椅,因常年贪乐纵欲而略微无神的目光在令容身上打量两圈,颔首道:“朕记的不错,就是她。”因问令容出身八字。

令容满头雾水,却不能不答。

永昌帝听罢,笑意更浓,“是了,就是她!这是谁家的小夫人?”

“皇上不认得,这位是锦衣司使韩大人的。”高阳长公主笑答,瞧向珠帘外,就见韩蛰端坐在矮案后,身姿笔直挺拔,冷硬俊朗的脸偏向这边,正留意珠帘内殿动静,遂跟永昌帝对视一眼,叫田保召韩蛰近前。

珠帘之内都是后妃,韩蛰不好进去,只在帘外拱手行礼。

永昌帝面带笑意,“朕为皇后的事操心劳累,昨晚在三清殿睡着,竟梦见神仙亲至,说皇后怀的子嗣关乎国运,须请有福之人在三清殿修行,才能保国运昌隆,福延万代。今晨跟长公主提起,才知道确有其人,正是眼前这位少夫人。”

他满口胡诌,韩蛰当然不信,眸光微冷,躬身不应。

永昌帝续道:“三清观里平常空着也不好,朕有意赐法号请她入宫修行,如何?”

皇帝是怎样性情,韩蛰一清二楚,听见这番胡诌,立知其意。

他抬眸,站直身子,“臣以为不妥。”

“这可是有福气的事。”田保见永昌帝递来眼色,当即帮腔道:“当初是蒙皇上赐婚,她才能进京,想必冥冥中自有天意。为皇后修行祈福,是关乎国运的事,韩大人不愿意吗?”

田保深蒙永昌帝宠信,虽有锦衣司立案,却因罪名未定,加之皇帝执意维护,如今官职未变,仍在御前风光伺候。

当着诸位重臣的面,还有意拔高声音。

韩蛰出生入死,震慑百官,原就没太将这昏君放在眼里,怎肯受此羞辱,分毫不退,“不知皇上如何断定,她便是神仙所托之人?”

说罢望向帘内,锋锐的目光径直落在皇帝身上。

田保见状,当即激道:“皇上亲眼所见,韩大人这是何意!”

将死之人,出言刺耳,韩蛰充耳不闻,只看着永昌帝。阴沉的眼底强压怒意,见永昌帝欲开口,他忽然抬手掀开珠帘,跨步入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步上前,将令容护在身后。

见惯杀戮刑罚的人跟养尊处优的皇帝宦官截然不同,他虽拱手行礼,脊背却刚硬挺直,威仪冷厉。

这举动着实狂妄,永昌帝既惊且怒,睁大眼睛瞪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给节气大人眼里的将死之人点个蜡[蜡烛][蜡烛]

田保:这美貌媳妇还是我给你找的,你你你晚点动手!

节气哥:箭在弦上。不过法外开恩,留你贱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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