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八岁(3) 

傍晚一场雨铺天盖地,正值下班高峰期。

南京路上人行纷纷,摩肩擦踵。

斜风疾雨里,天际漏出一抹橘红色的落日。

一幢洋楼的四层,霍礼鸣等人的间隙,倚在窗户边。

他时不时地看着那处奇异的落日之色。

“久等。”

一道男声从里屋响起,三十多岁模样的男人双手捧着一个方形的木盒走出来,“唐董要的东西已帮他检查过一遍,霍先生,您再看看。”

霍礼鸣点点头,示意他放在桌子上。

这是一尊羊脂玉做的玉兔。

霍礼鸣拿手上按压、轻抚。

光泽如凝练冷却的油脂,触手温润。

霍礼鸣颔首:“好玉。”

男人应声:“唐董与唐太太同德同心,伉俪情深。

霍先生您眼光好,挑中的这一尊,是上月从法国拍展上高价所得。”

霍礼鸣放下玉,指腹摩挲了番,手指一撩,“盖上吧。”

办完事,驱车往芳甸路去。

唐其琛穿着居家服,腹上搭了条毯子半倚在沙发上。

三位集团高层逐一汇报工作。

柯礼做纪要,偶尔轻声向唐其琛解释。

霍礼鸣进屋后,随便坐在偏厅的小沙发上低头玩手机。

唐其琛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对柯礼抬了抬下巴。

柯礼盖上电脑,轻身离座。

拿着阿姨刚切好的果盘走去霍礼鸣面前。

“唐董让你吃水果。”

柯礼笑着说:“还有,别总低头看手机,伤颈椎。”

霍礼鸣立刻把手机丢一旁,“行。”

半小时后,公事毕。

霍礼鸣把玉兔子拿给唐其琛,“嫂子肯定喜欢。”

温以宁属兔,这两口子结婚这么多年,虐狗的功力有增不减。

唐其琛看了看,神色满意,他说:“集团下个月推高铁那个项目,你有没有兴趣?

我让老黄亲自带你。”

霍礼鸣:“听你的。”

“听我的?”

唐其琛术后病容犹在,倒也不是憔悴,只显得皮肤更白。

将男人俊朗的面庞衬出几分不似凡人。

他说:“不用听我的,按你自己的想法来。”

霍礼鸣展眉一笑,“没事儿。”

唐其琛开了这个口,就是应允他留在上海。

霍礼鸣从唐家出来,一段林荫路后,并入繁华都市。

高架上车多,走走停停。

两个月了吧?

回上海已经两个月了。

唐其琛入院的那段时间,柯礼走不开集团,一些重要的私事自然交给霍礼鸣去做。

恰逢唐其琛的外公过世,局势风声鹤唳,他两头跑,帮着打点,等事态恢复如常,夏天也过去了。

到新天地的酒吧,程序他们等得可不耐烦,吹着酒瓶子叫嚷:“小霍爷又迟到,罚三杯!”

说完就把酒瓶往他嘴里怼。

霍礼鸣嫌恶心,“你他妈全是口水。”

周嘉正起开一瓶新的,“喝喝喝。”

霍礼鸣指着门口的服务生,“提前叫代驾啊。”

然后仰头豪迈一口喝完。

程序勾着他的背挤眉弄眼,“偏心,喝正正的都不喝我的。”

霍礼鸣踹他一脚大屁墩子,“死开。”

包厢里还有别的哥们儿,带着自己的女朋友你侬我侬。

霍礼鸣记不住谁都是谁,倒不是他脸盲,而是更换的频率太快。

沙发靠角落,霍礼鸣一直盯着正在甜言蜜语的一对儿,忽而转头问程序:“六六什么时候新交的女朋友?”

“上周还不是这个啊。”

程序看了好几眼,确定,“不是不是。”

“成年了吗?”

霍礼鸣淡声,“让他有点分寸。”

程序先是疑虑,然后恍悟,“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抢兄弟的女人?”

霍礼鸣伸手,冰凉的酒瓶贴了下他的脸。

程序凉得一哆嗦,也凉清醒了,“我知道了,是有点像佟辛吧。

哎呀,好久没见那小姑娘了,你俩还有联系吗?

她是不是快高考了?

七月几号高考来着?”

周嘉正无情嘲笑:“哈哈哈你个文盲,7月你妹,高考6月1日!”

霍礼鸣淡声,“6月7日和8日高考。”

周嘉正:“……” 

程序:“哈哈哈你个文盲!”

这时,角落里那个小女友忽地一声娇嗔:“我就是想喝奶茶嘛。”

“好好好,我给你买,等着啊乖。”

单身狗有点受刺激,程序咆哮道:“照顾一下我们的感受行不?”

霍礼鸣却把人叫住,“买出门往右百把米左右的那家吧,报一下我手机号,顺便积个分。”

程序这会倒正经起来,待人走后才小声问:“又积分兑礼品啊?”

霍礼鸣没答,起身去外头接电话了。

周嘉正连忙凑过来,“积什么分?

兑什么礼品?”

程序若有所思,然后语气深沉地说:“他以前提过一次,佟辛喜欢喝奶茶。”

午夜场刚开始,霍礼鸣觉得没意思,待了会就走了。

代驾开车,霍礼鸣开了车窗过风,忽说:“你绕一下,掉个头。”

车停马路边,奶茶店还有五分钟打烊。

霍礼鸣一路跑过去,跟店员说:“我这卡里积分是不是够换东西了?”

店员查了查,“是的,可以换这一排的礼品哦。”

霍礼鸣指着右上角,“就这个杯子,粉色的。”

宽口的,胖乎乎的,印了一只彩版的独角兽。

到小区,他把纸袋塞进后备箱下面那一层。

里头大大小小挤堆了六七只杯子。

洗完澡,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点开微信,和佟辛的聊天记录还停在上周。

连着几条,都是他发的信息,也没别的,就四个字: 

“好好学习。”

但对方一字也没有回。

霍礼鸣把手机屏盖下,阖上眼。

上海今年的秋天一步到位。

一轮降温后,落叶先知,夏日再不见踪影。

九月底,霍礼鸣跟项目,辗转数地出差,北京去得最多。

闲暇之余,他会去逛逛潘家园,古董店里转悠转悠。

国庆节,霍礼鸣问宁蔚要不要来上海玩儿。

宁蔚不来。

过了几秒,又发来信息,说自己要搬家了。

霍礼鸣这一走,宁蔚也没了非住这不可的理由。

再者,一个交好的酒吧老板跟她签了份长期合约。

酒吧有点远,她准备去附近找房子。

霍礼鸣知道宁蔚的性子,只说:“注意安全,想来上海,随时。”

过了几分钟,他问:“佟辛还好?”

这次宁蔚隔很久才回:“不知道,我最近忙。”

秋天短暂,迫不及待地给冬日让位。

霍礼鸣跟了小半年项目,到中期,需要国内外来回飞。

带他的人赞不绝口,跟唐其琛说,这是个有商业天赋的。

唐其琛试探过他态度。

霍礼鸣说:“真有个具体职务,可别了。

琛哥,我帮帮你忙就成。”

唐其琛就知道,志不在此。

除夕夜,霍礼鸣拒绝了所有人的饭约。

别人阖家团圆,就不去碍眼了。

而且,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一个人。

他在上海住一套复式公寓,寸土寸金的地段,得益于买得早。

客厅他给做了一面完完整整的落地窗,能看到东方明珠的璀璨光景。

世贸大楼红光弥漫,打出喜庆的“新年快乐”。

霍礼鸣站在窗户边看了很久,光亮在他脸上铺出一层玫瑰色。

零点,他给佟斯年发了一条祝福信息。

佟斯年直接回了电话,温润依旧的嗓音:“礼鸣,新年快乐。”

霍礼鸣听到那头的动静,隐约一道软糯欢快的声音:“妈,我吃到铜钱饺子啦!”

霍礼鸣手一顿,嗓子不自觉地开始收紧。

他拖延时间,连佟斯年的祝福都忘记回话。

三五秒钟,再听不到任何。

佟斯年:“礼鸣?”

霍礼鸣蓦地笑了下,有点欣慰,也有点失落,“是我这边信号不好。”

电话挂断后,世贸大楼又变幻了颜色。

这色有点刺眼,霍礼鸣眯缝了眼睛,然后拉上窗帘。

这一年,过去了。

冬去春至,又迎初夏。

五月,天气热得受不了,连蝉鸣都比往年要聒噪。

年前的高铁项目收官在即,霍礼鸣这一个月待上海不超过七天。

相处久了,大家都知道霍礼鸣一习惯,喜欢买奶茶。

公司女同事,甭管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都打趣儿说,长得这么酷,够反差萌的。

不过酷哥自己不太喝,大大方方地请客。

会员积分蹭蹭上涨,兑礼品那叫一个勤快。

霍礼鸣开的这辆大SUV算凶猛的,摁开后备箱,十几只杯子霸占半片江山。

这段时间,新闻里关于高考临近的报道越来越多。

考试当天,总会出现几则“忘带准考证,交警叔叔护航准点送入考场”等等新闻。

霍礼鸣下意识地搜“清礼市/高考”。

没有那种奇葩新闻,他忽然就安心了。

最后一门外语,五点之后,“考生兴奋冲出考场”“考生跪谢父母”等新闻接踵而至。

这一天忙完,去吃饭的时候,黄总关心问:“小霍有心事?”

这一天都心神不宁的。

霍礼鸣正看手机,抬起头,“啊,没有。”

黄总瞥见他手机上新闻标题有“高考”两字,“有亲戚今年高考?”

霍礼鸣笑了下,“算吧。”

“成绩怎么样?

理科文科?”

“理科。”

霍礼鸣一副欣慰老父亲的模样,“成绩绝好。”

六月底出分。

霍礼鸣这一个月都没睡好,总是不自觉地上网查相关信息。

女同事们震惊讨论:“小霍是不是年少当爸,孩子都高考了?”

到七月初,分数基本都公布了,这天一早起来,他习惯性地搜清礼市本地新闻。

第一条的标题—— 

清礼市高考状元花落一中,绝对高分笑傲问鼎。

标题有够浮夸的,霍礼鸣瞌睡全醒了,点开一看,在晨光里笑了起来。

时隔一年。

再次见到佟辛的名字,是以这种骄傲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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