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的车子就停在门口,我慢慢向他走过去。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见完了一个男人又跑到另外一个男人那里去,这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极喜欢家明。彼得说他订婚,我没有感觉,然而家明如果结婚,那么我一定会发好几天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还找谁来为我这么牺牲?将来我总要报答他的,我不能辜负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车子里。

他在倒后镜里看着比尔,他说:“父亲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说后还要看我一眼。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两位老太太几时走?”

“就走了,别担心。”他说,“我说我要考试,她们不走就是耽搁我的功课,所以她们只好走了。”

“谢谢你。”我低声说,“将来谁嫁了你——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女儿有这种福气,误打误撞就凑上了,人的命运是极难说的,说不定她一点也不欣赏你,嫁了你,吃着你的饭,还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这种福气!”说到后来,我十分夸张,而且酸溜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气,为什么你不凑上来,就嫁了我呢?”

我说:“我不配你,我这个人多少还有一点好处:我有自知之明,我硬凑上来,有什么道理?人家瞧着不舒服,自己心里不乐意,下半辈子一直活在自卑感里——别搞了,我才不干。”

“什么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觉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没意思,干脆别做,是不是?”

我不响,为比尔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会承认这一点。是的,与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们谁都不好见,也不想见,我应该怎么说呢?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泼,想到他这样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叹了一口气。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与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我说:“你回去,千万不要登订婚启事,将来有什么变故,我要给人笑的,如果结婚也就结了,是不是?到时才宣扬,才通知亲友未迟,现在是太早了,你不晓得,我们在外国,很多事发生得莫名其妙,难以控制的。”

妈妈睁大了眼睛,“家明还会有什么变故?”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界没有什么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还要念书。”

“我觉得他是没问题的。”

“也许是,可是妈妈,求求你别到处宣扬,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有空没空就爱跟那些太太们乱说话,上次我回去,险些儿没闷死,她们全担心我嫁不出去,其实却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这下子吐气扬眉了。”妈妈说,“家明这么好的孩子!”

“妈妈,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她们懂得什么!我怎么会在乎她们怎么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们,我明白。”

瞧不起。当然,我当然看不起她们,她们也就是这样一辈子了,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除了一个大屁股拼命长肉,就多了一肚草。我还担心她们想什么,我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服,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给谁面子——谁又给过我面子,我与她们并没有交情,她们自找她们的心腹去,在外国什么好处也没有,见不到这些人的嘴脸,很好很好。

妈妈跟我说:“乔,你做人要争气啊。”

我笑,“我根本很争气,你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寄钱来的。”

“能早结婚,就早点结婚。”妈妈说,“不要拖。”

她与张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个月,就复信告诉她们我已与家明解除婚约,已把戒指还给家明了。其余什么也没说。

妈妈没有回音。

其实我跟家明不知道多么友善,我们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说:“这么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来晃一晃,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来了。”我妒忌地说。

“这话多难听,”他说,“我没这只戒指,也一样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赌气地说,“你把她们带来呀,我请吃饭好了,干嘛不带?”

“你们女孩子老嘀咕,说在外国找不到好对象,其实我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飞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乐,女护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男人,一心想娶个上得了台盘的妻子,见得了人的,拿得出来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儿找老婆?要不就餐馆的女侍——又不是写小说,没道理寻这种开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妇——”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来。

家明是一个忠厚的人,他极少批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实在难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个朋友了。

比尔近日来很沉默,他说我谈话中心总是离不了家明。

我说:“也难怪呀,我总共才见他这么一个人。”

后来就觉得这是怨言,马上闭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里寄钱来了。这些日子来,说什么都好,我对比尔的精神依赖再大,经济上却是独立的。

然后麻烦再来了。

这次上门的是比尔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声明找我。

她很尖锐地问:“你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你是那个说咖啡可以分会响与不会响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变成这样子,每一个人都可以上门来,谁知道她要哭还是要斗,过没多久,比尔的奶妈、比尔的姑丈弟妇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该上门来了。

我不响,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很沉着美丽,看来比她母亲温和。当然纳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问:“你母亲——好吧?”

“好,谢谢你。她现在好过得多了,爸爸从来不回来,他只打电话把我们叫出去,妈妈很恨你,她觉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

“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会达到目的,因为妈妈不会答应跟爸爸离婚。”

我一震,“他们不是签了名吗?”

“几时?”小女孩反问我,“爸爸不过收拾东西就走了,妈妈才不会答应跟他离婚,你一辈子都是情妇——实在不值得。我们每个月都想花样把爸爸的钱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个子儿也用不到,爸爸现在头痛得紧呢。你这么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为什么要紧跟爸爸?我们一家人跟你斗法,你终于要累死的,你不会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但是——你快乐吗?我们不快乐,但是你也不快乐,你怎会快乐呢?你又不是一个黑心的人,你想么,我们一家子四个人,为了你,弄得闷闷不乐,家散人亡,你怎么会快乐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得对,这个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厉害,我会快乐吗?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地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找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这一下子走,你又有个下台的梯子,还是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来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下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他们没有票子,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我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混多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甚至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家里。懒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书报,晚上陪他聊天。

他说:“乔,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做好论文了,行完礼,我马上回来看你。”

我笑笑。他对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实说,感情这样东西,无法解释,也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他忽然很随意地说:“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点。”

“其实比尔纳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单也就行了,到时在机场截你。”他微笑。

我不响。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见你。”

我也微笑,“也许他也乐得趁这个机会:‘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轻,捺不住气。’”

“那你也可以说:‘是他老婆太厉害,我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为他好。’”

我大笑。

为了感情不坚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比尔纳梵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这上下已经与家人在团聚了。

进入禁区之前,家明忽然说:“乔,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问是什么事,可是一转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怕吃亏,于是马上答:“家明,你说好了,任何事。”

他说:“我有一只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来再处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声,是,我答应了他的。

我晓得他的意思。

他说:“时间到了。”

“再见,家明。”我说。

“再见。”我走进候机室,到底沉不住气,打了电话给比尔纳梵,他来听电话了,他还有心情上班!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很镇定地问:“哪一位?哪一位?”

他没有一丝悲忧,我心头闪过一丝怒火,但是随即平静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呼天抢地呀,为什么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总是自私的嘛。

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是谁?是谁?”

我放下了话筒,叹一口气,挂上了话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飞机,不过打了一个盹,就到了。

在补粉的时候,我在小镜子里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说:“是,老师。”

妈妈在机场出现,我吓了一跳。

谁通知她的?

她犹有余怒,她说:“家明说他央求你,你们又和好了?让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饶他的,昨天他打长途电话来,我原不接听,张太太求我,说他是一时之错,叫我们原谅他,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原谅他了,我还气他不成?这小子,将来结了婚,你当心点。”

我默然。家明这个人,鬼灵精,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顶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么见他?

妈妈说:“你这次回来,是筹备婚礼的吧?家明说他三个月后回来。你也是,自己为什么不来电话,倒叫他打电话来。家明在你们一出事就来信道歉,说是他不对,他不该跟外国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见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红了,我哭道:“妈,不关他事,是我误会,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妈,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帮得他这么厉害?谁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们,和好,也是你们,咱们做大人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现在既然好了,你哭什么?”

“妈妈,求你们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错。”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发了神经了,看,脑门青筋都现了,快别哭!”

然而我的眼泪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妈妈悄声对爸爸说:“——乔说是误会,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唉,快让他们结婚吧。”爸爸说。

妈妈说:“明天就与张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电话:“乔,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实在配你不起,将来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说:“将来我如果酒后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别用刀斩我,那时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着说:“长途电话这么贵,你尽讲废话哪。”

“乔,答应我好不好?”

“家明,这事你回来再说,我实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说:“乔,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内疚得大哭。

张太太跟妈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是像做梦一般。

连婚纱都买好了,我还赖着,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我赖着。

妈妈起了疑心,“乔,你事事这么懒洋洋的,不是身体有毛病吧?”

“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皱起眉头。

她脸红了。

张伯母是离了谱,白金表,黄金镯子,如今金子什么价钱,她这么排场法。妈妈也尽情豪华,单是长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儿嫁过去了,咱们俩老也就喝西北风了。”

我还是疑幻疑真,手足无措,只希望家明回来。

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外国男人,心惊肉跳,怕是比尔纳梵寻我寻到香港来了,吓个半死。这样子担心着,一下子就发了病。

我在床上躺着,发了高烧。

家明交了论文,口试完毕,不等毕业典礼就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说:“乔,你怎么了?”

妈妈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给你气的。”

我听了益发心痛如绞,哭道:“妈妈,求求你别说这种话。”

妈妈也后悔了,“是,我不对。”她走开了。

我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离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过日子。

他连饭都在我床头吃。

爸爸说:“见鬼,这两个孩子简直发神经了,然而白头偕老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热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礼服又得改小了。

张伯母说:“咦,脸瘦得只剩两只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说:“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乱成一片。

妈妈说:“那裁缝真是急惊风碰见慢郎中,咱们帖子都发出去了呢!”

我几乎瘫痪过去。

家明说:“你别担心,乔。”

我总算找了一个晚上,跟他在书房静静地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家明,你来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我问。

“我知道你指什么,没有。我没有见到他,他终于离婚了,我听说的,他老婆一听说你走了,就跟他离婚,说他没出息,不是男人,辜负了你。”

我诧异,“这女人竟有这样的肝胆,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么还会回去?”

“那封信怎么样?”

“还是呈上去了,闹得一塌糊涂。”

我忽然害怕起来,“他——他不会来这里找我吧?”

“来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坚决地说。

我发怔地落泪,现在我竟像瘟神似地怕着他。

家明叹气,“乔,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们去注册结婚,一切顺利得不像话。

然后就是婚礼。

我没有赞成去度蜜月。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一直穿着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书房里。然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尔纳梵写来的,妈妈递给我的时候说:“英国朋友的信。”我手发着抖,拆开来看,里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祝你新婚快乐。求你原谅,我要说的太多,以致不知道从何开始,衷心祝福,比尔纳梵。”是家明通知他的,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这一段事,除了家明与我,没有人知道,然而这事如此烟消云散,叫我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然而我开始安定下来,我开始为家里的沙发添一个垫子,叫佣人把厨房里的电器换个新位置。

对于家明来说,我有点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还没有开始,我与他有时候打场乒乓球,有时候去看一场戏。

妈妈说:“乔这次回来变了,有点忐忑的,神经紧张得很,一刻见不到家明就不安,家明在她身边她又沉默着不说话,怎么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时候我看着家明,我觉得他终有一天要计算我的,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到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就像他安排我与他的婚事一般,谁晓得第一次母亲去英国,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过是他的一只棋子。

每次我与他打乒乓球的时候,他让我赢,我就赢,他要我输,我就输。

我开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里,我会听他的话,抑或我把他想得太坏了?其实他是对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并没有恋爱过,就成了夫妻。做一只棋子也并不是不好,人的未来是难以预测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将来,我的目前。我的过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怀孕的时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说:“我们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会是男孩子,没有人敢抗他的。

忽然有一天在阳光下,我在花园散步,我不后悔与比尔纳梵在一起的两年了。那是一次恋爱,真的恋爱。而现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应该是一个毫无怨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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