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辉院长赶在下班前,匆匆忙忙来到内科病房。

"孙老,陆大夫身体一向不错,怎么突然就病倒了?"赵天辉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一边同孙逸民谈着,一边向病房走去。他比孙逸民小八岁,看上去却年轻得多,声音也洪亮得多。

"这是一个信号啊!"赵天辉摇摇头又说,"中年大夫,是我们医院的骨干力量,工作上担子重,生活负担也最重,身体素质一年不如一年,长此以往,一个个病倒了,你这位主任,我这个院长就没法办了。陆大夫家里几口人?住几间房?"

他侧身看了看心情沉重、面带愁容的孙逸民,又说:

"什么?四口人一间房?是啊,是啊,是这个情况。工资呢?工资多少?五十六块半?你看,你看,难怪人家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真是一点不假。嗯,去年调工资,怎么没给她调?"

"僧多粥少,调不过来。"孙逸民冷冷地说。

"唉,真是个问题啊!孙老,我看就请你和支部的同志商量一下,在眼科搞个中年大夫的调查,他们的工作情况,收入情况,生活情况,还有住房情况,搞个材料给我!"

"这有用吗?我记得这种材料,开科学大会的时候就让写过,交上去不也就完了。"孙逸民客气地反驳着,眼睛看着地面,不看身边的人。

"孙老,你就不要带头发牢骚了嘛!有个材料总比没有材料好。我拿了它去找市委,找卫生部去,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把这张状子递上去。中央三令五申,要珍惜人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改善科技人员待遇,总不能到了下边就变成一句空话吧!前天还传达市委开会的精神,要重视中年干部,我还是相信,有办法的,会解决的。"

赵天辉挽着孙逸民的手臂,跨进陆文婷的病房,才停了话头。

傅家杰早已站了起来,赵天辉冲他挥了挥手,就一直走近床边,弯下腰去,端详着病人的脸色,又从值班大夫手上接过病历。这时,他已经丢掉院长的身份,进入大夫的角色。

赵天辉是国内著名的胸科专家。全国解放时,他在国外学成归来,以自己精湛的医术服务于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的政治热情很高,五十年代中期就被视为又红又专的典范,入了党,后来又被任命为院长。自从担任了这个行政职务,一大堆行政管理事务和会议压下来,使他除了参加重要的会诊,就很少有机会接触病人了。那十年,住"牛棚"、扫院子,自然谈不上发挥他的专长。这三年又处在拨乱反正的特殊历史时期,身为一院之长,每天处理成堆的问题,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上手术台了。

现在,赵院长亲自来到病房,显然是为陆大夫看病来了。内科病房的大夫都被吸引了出来,在他身后围了一圈,悄悄地观摩他的临床诊断。

然而,他似乎有些令人失望。他看完病房记录和心电图记录,又看了看心电监视仪的荧光屏,只嘱咐要继续密切监视心电变化,防止出现合并症,就回头问孙逸民:

"他爱人来了吗?"

孙逸民把傅家杰拉到前边来作了介绍,赵天辉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陆大夫的爱人。他打量着傅家杰,一眼就看到他的秃顶和额前的皱纹,心里有点奇怪,这个面目清秀的中年人怎么已经开始秃顶?看来,他不大会保养身体,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怎样爱护自己的妻子。

"你要多辛苦了。"赵天辉握了握他的手说,"陆大夫需要绝对静卧,不能让她动,大小便,翻身,都要人,应该二十四小时都有专人护理。你在哪儿工作?需要跟你们单位领导讲一讲,这几天你不能上班了。当然,你一个人也不行,还得有人替你。你们家还有什么人没有"

傅家杰摇摇头说:

"有两个孩子,都还小。"

赵天辉回头问孙逸民:

"眼科能不能抽人值班啊?"

"一天两天,当然是可以的。"孙逸民说,"长期值下去,人力就安排不过来了。"

"先顾眼前吧!"

赵天辉又回头凝望着陆文婷苍白的瘦脸,心里简直不能明白,这个以精力旺盛著名的小陆大夫,怎么突然间就病成这样?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给焦副部长做手术,心里过于紧张了?不可能呀!陆大夫不是一个新手,即使是个新手,也很少发生因手术时精神负担过重,导致心肌梗塞。更何况,心肌梗塞的发病常常来得很突然,不一定有什么诱发因素。

他想排除这种念头,但是,不行。不知为什么,焦副部长的手术和陆大夫的病总是绞在一起,好像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不该竭力推荐她。而且事实上,那位副部长夫人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让她做手术。

"赵院长,我想问一下,陆大夫是副主任吗?"那天,陆文婷走后,秦波就是这样提出问题的。

"不是。"

"那么,她是主治大夫吗?"

"不是。"

"是党员吧?"

"也不是。"

"我的同志哟!"秦波不大客气地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恕我直言,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来给焦部长动手术,这,是不是有些考虑不周……"

她的话被焦成思手杖"笃、笃"戳地的声音打断了。焦副部长把头扭向他夫人这边,生气地说:

"秦波,你说些什么?听医院安排嘛!谁做不都一样。"

秦波并不屈服,她向焦成思开起连珠炮来:

"老焦,我就不赞成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这是对自己的眼睛不负责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要对革命负责,对党负责!"

眼看老首长两口子要开战,赵天辉不得不过来劝解。他笑道:

"秦波同志,请你相信我们。陆大夫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却是我们眼科的一把好刀。她做白内障手术是很有把握的,请放心吧!"

"不是我不放心。赵院长,也不是我替老焦考虑过多。"秦波叹口气说,"我在干校的时候,有个老同志,也是白内障。当时,不准他回北京,就在当地一个小医院开刀。结果,手术没做完,眼珠掉出来了。赵院长,老焦被'四人帮'关了七年,刚出来工作不久,他可不能没有眼睛啊!"

"不会的,秦波同志,我们医院很少有这样的事故。"

秦波考虑了一下,还是力争着:

"赵院长,能不能请眼科孙主任亲自替老焦动这个手术?"

赵天辉摇摇头,笑了笑说:

"孙主任已经快七十了。他自己的眼睛也不行了。再说,他已经好几年没上手术台。他现在的任务是搞点学术研究,带好这一批中青年大夫,还有教学的任务。让他做手术,老实说,还不如让陆大夫做更有把握。"

"要不,请郭大夫做,行不行?"

"郭大夫?"赵天辉一愣。

看来,这位副部长夫人对这里的眼科很做了一番调查。她提示说:

"郭汝清。"

赵天辉两手一摊说:

"郭大夫出国了。"

秦波仍不罢休,她急切的问:

"他什么时候回国?"

"不回国了。"

"为什么?"秦波瞪大眼问道。

赵天辉把头摇了摇,叹道:

"郭大夫的爱人是个归国华侨。她父亲在东南亚开一间杂货铺,不久前病故了。两个月以前,他们申请出国继承遗产,被批准走了。"

"放着大夫不当,去当杂货铺老板,简直不可理解。"焦成思感慨地说。

"在卫生界,这已经不是个别的了,拿我们医院来说,已经批准出国和正在申请要走的,就有好几个了。而且,还都是我们医院的骨干,业务上拿得起来的呀!"

"这些人,真不知是什么想法?"秦波颇有些愤愤然了。

焦成思把手中的拐杖扬了扬,脸向着赵天辉,说道:

"五十年代初,你们这批知识分子,冲破重重阻力,回来为建设新中国服务。想不到七十年代末,我们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又往外跑,这个教训太深刻了。"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秦波说,"我看还是应该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我的同志哟,粉碎'四人帮'以后,知识分子的地位大大提高了,随着四化的实现,生活条件、学习条件都会改善的嘛。"

"是啊。我们党委讨论的时候,也是这个看法。"赵天辉说,"郭大夫走之前,我代表党委找他谈过两次,再三表示挽留,可是没有用啊!"

秦波还想发点议论,焦成思晃了晃自己的手杖拦住她说:

"赵院长,我来找你们,倒不是非想找个什么专家教授。我对你们医院信得过,或者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前几年,我右边这只眼睛白内障,就是在你们医院做的,手术很不错。"

"哦!那是谁做的?"赵天辉忙问。

焦成思深为遗憾地说:

"可惜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姓什么。"

"那好办,查一查病历就知道了。"

赵天辉拿起电话,他想,只要把那位大夫找来,焦副部长的夫人总该放心了吧!

焦成思对赵院长连连摆手说:

"你不用查了,你也查不到。那时是在你们门诊做的手术,根本没有病历。只记得,是个女同志,说话带南方口音。"

"这就不好找了。"赵天辉放下电话,笑道,"我们这里南方口音的女同志很多,陆大夫就是南方人。就让她做吧!"

当秦波扶着焦副部长站起来时,他们接受了赵院长的意见,让陆文婷大夫来给做这个手术。

也许,就因为这个手术使她心肌梗塞?赵天辉自己想着,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这样的手术她做过上百次了,不会那么紧张。再说,那天手术前自己还亲自去了,他看见这位女大夫走上手术台时从容不迫,很有信心,精神也很好。怎么可能发生这样意外的不测呢?

赵天辉又把关切的目光停留在陆文婷脸上。他感到,即使是在这生死线上,陆文婷大夫的脸色仍是从容的,好像没有什么病痛,只是安安静静地酣睡在温柔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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