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运动会还有半个月。

大学的运动会与高中不同,不需要人人都到,每班凑齐二十几人就可以,一般是班委必须到,其他人自愿来。

运动会举行三天,是学校除了招新和美食节以外最热闹的时候,一条从生活区通往教学区的主干道上摆满了摊位。

最大的是通讯商,电信和移动不放过任何可以拉活的机会,面对面嘶吼,激情碰撞一万年也不腻。

其次是学生在外拉的赞助商,像是饭店或者出国中介,只要有学校党部的盖章,运动会期间也允许进校园宣传。

还有学生自己的小团体,也会凑热闹招人。

许辉店铺的海报和易拉宝是白璐和皮姐负责的,因为当初讨论的时候,许辉留下话说不要担心预算的事情,所以皮姐将这件事外包给了艺术学院一个专业的师妹来做。

第一次很快上交,皮姐拿给白璐看,白璐只看了一眼,就让皮姐去问师妹到底想不想做,不要浪费时间。

第二次师妹带着图亲自来到寝室,白璐花了半个小时跟她讨论,最后挑出几个需要改的点。事后师妹偷偷问皮姐,你们那个寝室长是学过设计的么,感觉好专业啊,都不敢乱弄。

“没啊。”皮姐说,“不过她看得书多,什么都知道,杂家一个。”说着才反应过来,抬手敲师妹的头。

“你还敢乱弄!找抽是不是。”

小师妹捂着脑袋,“人家开玩笑的啊。”

第三次交上来,总算满意了。

周六上午,白璐准备去许辉店里。皮姐难得地起了大早,说要一起。

因为时间还早,店里人很少,皮姐连续打了几个电话,才把昏昏欲睡的孙玉河从十二层弄下来。

他刚睡醒,迷迷糊糊,穿着背心短裤,脚上是拖鞋。

孙玉河不懂海报设计,也提不出什么意见,只觉得画面的冲击力和色彩都很好,便点头同意。

皮姐问:“你老板呢?让他也看看。”

“他不管,我定就行了。”

因为海报很大,几张桌子拼在了一起。白璐站在桌前,听着皮姐跟孙玉河的谈话。

“那就这么定了?要是定下来的话,我们就去印刷了。”

“行。”

“印刷的话我们是打算大海报印五十份,小——”

“皮姐。”

白璐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皮姐转头,看向白璐,“怎么了室长。”

白璐低声说:“我想起来,昨晚我们的移动硬盘好像忘在宿舍楼下的印刷店了。”

“啊!?”皮姐惊呼,“我下了一晚的韩剧都在里面啊!下午开会我就指望它呢!”

顿时坐立不安。

“不行不行,我得去看看。那个……室长……”

白璐点头,“你去吧,等下东西我拿回去。”

“那我先走了!”皮姐跟孙玉河打了招呼,“不好意思啊,真的是火烧眉毛了。”

皮姐走了,空荡荡的水吧显得格外安静。

脱离月光与夜色,这里当真有如老幺所说,宁静而清新。

啪地一声,孙玉河在旁边点了一支烟。

白璐卷起桌面上的海报,看向孙玉河。他的目光比起刚刚,锐利许多。

不知是不是烟草,让他彻底清醒了。

“许辉呢。”

孙玉河烟还在嘴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安静。

少男少女记忆力强悍,白璐甚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两年前孙玉河最后那几条短信的内容。

两年时间。

在人生路上不算长,青葱年华里不算短。

白璐微微低头,不用看,她也能想象到孙玉河目光里的拒绝。

她在某一个阳光直射的瞬间,想起了儿时的童话故事。她或许就是那个骗人的狼外婆,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到小红帽的屋子前,就过早地掀开了伪装。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许久之后,白璐浅浅地嗯了一声,“那就这样吧,海报我会——”

孙玉河打断她:“你们那个什么模块课是你负责么?还是黄心莹负责?”

“我负责。”白璐顿了顿,又说,“你如果想让黄心莹管也可以,但她的课程跟我们几个不一样。我们选了课就一定要跟到底,你要是不想见我们——”

“不是不想见你‘们’。”孙玉河意味深长地说。

白璐反射性地握紧手里的海报。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白璐又松开了。

深呼吸一口,低声说:“好,你们不想见我,我尽量不出现。”

步子从来没有现在这么果决,白璐抬脚往外走。

“……站住。”孙玉河低沉地说。

停下脚步。

还没完?

那继续。

今天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白璐站在水吧的门口,走廊的风吹过,带着楼道里潮湿的水汽。她指尖冰凉,等着孙玉河接下来的话。

“我都知道了,你他妈真的敢啊。”

“你把我们当猴耍是不是?”

“装的挺像那么回事,楚楚可怜……心里狠得跟狼一样,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脚步声渐渐逼近,孙玉河的声音紧紧贴着她。

“你敢不敢转过头让我看看?”

白璐没动,孙玉河一脚踹开旁边的椅子。空旷的环境里,椅子倒地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孙玉河自己走到白璐身前,白璐头低着,被孙玉河的手粗暴地扬了起来。

白璐的脸很小——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很娇小,细细的眉,小小的唇,尖尖的下巴。

可就是这样一个瘦弱的人,却让孙玉河感受出一股阴冷的倔强。

孙玉河手下动作不轻,把白璐的脸微甩到一边。

恶狠狠地骂:“贱人!”

白璐转回头。

胸腔空荡,听得见每一声心跳。

孙玉河伸出食指,指着她的额心,“老子告诉你,阿辉想干什么是他自己的事,没人管得着。我不管,你更不配!”

白璐点点头,“知道了。”

一张嘴有点意外,嗓子竟有些哑了。

孙玉河静默,白璐:“说完了?那我走了。”

孙玉河站着,白璐从他身边让过去,推开水吧的门。

一脚踏入微凉的廊道,她的心也冰起来,与身后的玻璃门一样,缓慢而自动地慢慢扣紧。

还剩一丝丝缝隙的时候,孙玉河的声音传过来——

“阿辉弟弟死了。”

耳边突然响起嗡鸣,风在肆意大笑。

走廊一瞬间变得空洞,阴湿气息刮着骨头,像要把皮也一同扯下。

孙玉河:“阿辉跟之前不一样了。他已经离开家,已经从过去挣脱了。”

“前两年他一直在别的地方干,赚了钱,今年才来杭州开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但我劝你别自作多情,阿辉现在过得很好,也不缺女人。”孙玉河斜眼看白璐的背影,“除了有眼无珠被某人骗了一次,所有女人都对他没的说。”

“所以我告诉你,给我离他远——”

“什么时候……”

白璐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轻到孙玉河根本没有听清楚。“什么?”

“什么时候死的。”白璐头垂着,“他弟弟。”

孙玉河皱眉,“跟你有什——”

白璐转过身来,孙玉河戛然而止。

白璐凝视着他,那种表情让孙玉河觉得,她的话远比他要说的重要得多。

“是不是去年冬天。”

孙玉河愣住。

白璐还看着他,“去年冬天,十二月七号。”

孙玉河的眼睛睁大了,“你怎么——”

白璐没等他说完,已经验证了答案,她轻轻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着。

“我知道了,谢谢你……”

孙玉河根本来不及再问,白璐已经拿着东西走了。他只赶得上跑到走廊里,对她喊:“你别找许辉了!听见没有!”

这次,白璐没有应答。

九月的杭州,蒸炉一样。白璐从大厦里出来的一刻,头晕眼花,身上出满了虚汗。

可她并没有感觉到热。

相反,她眼前是另外一番景象。

杭州的冬,屋里屋外一样冷。

白璐怕热不怕冷,冬季里穿得也不多,只是脖子上为了一条厚厚的围巾,显得有点笨重。

大清早,她跟随着上课的大部队,往教学区走。

风呼呼地吹,人也懒得说话。

十二月份,已经进入期末复习阶段,老师每天飞速地划着知识点和考试范围,学生们上课热情空前高涨。

走到操场和体育馆中间的地方,白璐的手机响了。

她拿出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地点显示是广州。

接通后,手机里一直没人说话,白璐连续问了好几句也没有问出什么。

在她以为是恶作剧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她好像听到手机里的一声呼吸。

事后回忆,她也分不清那到底是谁的呼吸,或者干脆是风声。只是那个瞬间,她被一声似幻似真的呼吸拉住了。

那一通无声的电话,打了半个小时。

白璐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如何考虑,没有上早课,躲在体育馆里,静静地过完这半小时,直到对方挂断电话。

她也没有再打回去。

脚像钉在地上一样,艳阳炙烤,白璐手脚颤抖。

心底两股力量在拉扯,最后竟然挣扎出撕裂般的感觉。

一万个声音在耳边咆哮,走!快走快走!不要管!这比任何一次都要艰难,插手就是活受罪!

只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轻轻对她讲——回去,帮帮他,求你了。

白璐细细分辨,听出那是两年前的自己。

她试着往街道外面走一步,刚刚踏出,眼泪盈眶。

那个声音还在说着——

他在向你求救。

你欠他的。

电梯直达十二层,楼道里安安静静。

她拿出手机,垂在身侧,连屏幕都没有看,快速拨出十一位号码。

按了通话键,白璐顺着走廊前行。

为了不错过任何声响,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不知道他换没换号码,不知道他关没关手机。她也不知道他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出现。

对于朦胧的一切,她只能猜谜、试验。

把焦虑和不安狠狠压住,不停地对自己说——

白璐,你必须坚持。

若不对那通电话做出回馈,你的心将永无宁日。

下一秒,铃声响起。

走都不用走,就在身旁的房间。

白璐转身之际,铃声断了,被屋里人掐断的。

“许辉。”

隔着一道门,白璐开口:“你在里面么?”

没有人回应。

“我们谈谈。”

依旧没有人回应。

白璐低声说:“周三,晚上七点,我在广场后面的喷水池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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