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洞穴。闷热,阴森,潮湿。

他们三个人快速穿过肮脏的走廊,朝着萨克斯唯一能看到的通路——一间标着“蒸气室”字样的房间移动。她跟在全副武装的特勤小组队员身后,那名医护人员则走在最后面。

她的右膝关节和肩膀由于箱子的重量一阵阵颤痛。她把箱子换到左手,差点没拿稳掉到地上。他们一步步向门口靠近。

到了。那名特警队员推开房门,用冲锋枪左右指着光线微弱的房间。冲锋枪枪管上装有电筒,在房间里残留的蒸汽余雾中投射出一道苍白的光芒。萨克斯闻到湿气,霉味。还有另外一种味道,令人作呕。

咔嗒。“阿米莉亚?”莱姆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突然响起,差点把她的灵魂吓飞了。“你在哪儿,阿米莉亚?”

她用颤抖的手把耳机的音量调小。

“在里面。”她喘着气说。

“她还活着吗?”

萨克斯移动脚步,向前望去。她眯起眼睛,一开始不能确定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但随后,她明白了。

“哦,不!”她低声惊呼。感到一阵恶心。

一股令人作呕的熟肉味飘荡在她周围。但最糟的不是这个,也不是眼前那女人红得发亮,近乎橙色并大片大片剥落的皮肤,不是那张皮肤已完全剥离的脸,都不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T.J.科尔法克斯身体的姿势。她的四肢躯干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可以想见当那致命的热气喷发出来时,她是多么想挣扎逃离。

他希望被害人已经死了,最好是这样……

“她还活着吗?”莱姆又重复了一遍。

“不,”萨克斯喃喃地说,“我没看见她……不。”

“房间里安全吗?”

萨克斯看向特警队员,他也听到了耳机里传来的问话,向她点点头。

“现场安全。”

莱姆对她说:“我叫特勤小组队员出去,你和医护员上前检查。”

萨克斯又翻涌起一阵恶心,她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吐出来。她和医护员从侧面迂回走近那根水管,医护员不带任何表情地俯身摸了一下女人的脖子,对她摇摇头。

“阿米莉亚?”莱姆问。

这是她在值勤中看到的第二具尸体。在同一天。

医护员说:“DCDS。”

萨克斯点点头,冲着麦克风把这句缩略语的意思完整说出:“我们在现场发现一具尸体,确定死亡。”

“是被烫死的?”

“看来是的。”

“被绑在墙上?”

“是水管。用手铐反铐在上面。双脚用晾衣绳捆住,嘴上封着管道胶带。那个人打开了蒸气管道,她离管道口还不到一英尺。上帝!”

莱姆继续说:“叫医护员沿着原路退出去。你到门边去,留意脚下的位置。”

她照做了,眼睛一直望着尸体。人的皮肤怎么会变得这么红,像一只煮熟的螃蟹。

“好,阿米莉亚,你现在开始勘察现场。”

她没有回答,仍然呆呆地望着尸体。

“阿米莉亚,你在门边吗?……阿米莉亚?”

“什么?”她吼道。

“你在门边吗?”

莱姆的声音真他妈的平静,与她印象中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虚伪、刻薄的声音完全不同。平静……好像还含有其他某种东西。但她一时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是,我在门边。你知道吗,这太疯狂了。”

“完全丧心病狂。”莱姆附和着,语气却相当愉悦,“手提箱打开了吗?”

她掀开箱盖检查里面的东西。钳子、镊子、一面带把柄的伸缩镜、棉花球、滴眼药管、锯齿剪刀、吸量管、抹刀、解剖刀……

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小吸尘器、粗纱布、信封、筛网、刷子、剪刀、塑料袋和纸袋,各种金属罐和瓶子——百分之五浓度的硝酸、宁德海林、硅树脂、碘化物,全套的指纹采集装备。

不可能。她对着麦克风说:“我认为你不能指望我,警探。我真的对犯罪现场勘察工作一点都不懂。”

她的目光停在那个女人残破的身体上。水滴由脱了皮的鼻尖上落下,一小块白色的骨头从面颊上凸露出来,歪裂的脸上凝固着极端痛苦的表情,就像今天早上的那个被害者。

“我相信你,阿米莉亚。”他说,全然不顾她的看法,“现在,箱子打开了吗?”他的口气是如此平静,而且听起来……有什么?对了,就是那种语气——性感。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恋人的口吻。

我恨他。怨恨一名残疾人是不对的,但我他妈的就是恨他。

“你在地下室里,对吧?”

“是,长官。”

“听好,你叫我林肯就行。等这件事情过去后,我们彼此会有很深的了解的。”

这件事大概还需要六十分钟,最多了。

“如果我没记错,你会在手提箱里找到一些橡皮筋。”

“我看到了。”

“把橡皮筋绑在你的鞋子上,绑在脚掌靠前的隆起部位。万一足迹搞混,你能分辨出哪个脚印是自己的。”

“好,绑好了。”

“拿一些证物袋和信封,各拿一打放在你口袋里。你会用筷子吗?”

“你说什么?”

“你住在这个城市,对吧?从没去过中国城?没吃过辣子鸡?麻酱凉面?”

提到食物,她胃里的东西又要翻上来了。她拒绝望向绑在她面前的女人。

“我会用筷子。”她冷冰冰地说。

“在箱子里找找看,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找到。我以前勘察现场时,箱子里总会放几双筷子。”

“我没看到。”

“那么,你就抓几只铅笔放在口袋里。现在开始走格子,每一英寸都要走到。准备好了吗?”

“好了。”

“先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一个大房间,大约二十乘三十英尺。到处都是生锈的水泥管,碎裂的水泥板,墙是砖制的,布满了霉斑。”

“有箱子吗?地板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这里是空的,只有水管、油槽和锅炉。有一堆沙子——贝壳,从墙上裂缝里漏出来的。这边还有一些灰色的东西……”

“东西?”他叫了起来,“我听不懂这个词。什么叫‘东西’?”

一股怒火从她心底直冲上来。她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是石棉。但不像今天早上发现的那样团成一团,而是在一堆碎纸上。”

“很好。现在开始第一遍搜索。你先找脚印和他故意留给我们的任何线索。”

“你认为他又留下了一些东西?”

“嗯,我敢打赌。”莱姆说,“戴上护目镜,使用珀利灯。照低一点,格状扫过房间,每一英寸都要照到。你知道怎么走格子吗?”

“是的。”

“怎么走?”

她发怒道:“我现在不想接受考试。”

“哎,迁就我吧。怎么走?”

“先朝一个方向走一个来回,然后从与它垂直的方向再走一个来回。”

“每一步不要超过一英尺。”

她不知道这点,但嘴上说:“我明白。”

“去吧。”

珀利灯投射出一种诡谲、阴森的光芒,她知道这东西叫ALS——替代光源——它能使指纹、精液、血迹和足印发出荧光。这道闪烁的胆绿色光线让房间里所有的阴影都舞动跳跃起来,她不止一次差点拔枪瞄准黑暗中的阴影,但随即发现那只是暗处的幻影。

“阿米莉亚?”莱姆的声音突然传来,又把她吓了一跳。

“在。又怎么了?”

“你看到脚印了吗?”

她凝神看向地面。“我……呃,没有。我看到地上有一道道条纹,好像吧。”她担心又要为含含糊糊的措辞挨骂,但是莱姆不像佩雷蒂,没有过多计较,只是说:“这么说,他把现场清扫过了。”

她很惊讶。“没错,就是这个!扫帚的痕迹。你怎么知道?”

莱姆笑了——对置身在这恶臭的墓穴之中的萨克斯来说,这笑声相当刺耳。他说:“他够聪明,今天早上能彻底掩盖行踪,现在没有理由不这么做。不错,这小子挺厉害,但我们也不差。继续走。”

萨克斯弯下身子,膝盖像火烧一样疼,但她还是马上又开始搜索。她把每一英寸地面都走了一遍。“没有东西,什么也没有。”

他听出她话语里结论的意味。“你仅仅是刚开始而已,阿米莉亚。要记住,犯罪现场是三维空间的。你刚才说的只是地面上没有东西了,现在开始搜索墙壁。从离蒸气孔最远的地方开始,同样每一英寸都要搜查过。”

她慢慢绕过房间中央那具恐怖的木偶。她想起六七岁时在布鲁克林区街道上的五朔节花柱,当时她父亲还骄傲地拍下家庭录像带。她慢慢地绕着圈。这是个空旷的房间,还有上千个不同的地方要搜索。

没有希望……不可能。

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一个距地面大约六英尺高的壁架上,她发现了歹徒留下的下一组线索。她兴奋地大喊起来:“找到东西了。”

“是一组吗?”

“是。一大片黑色的木头。”

“用筷子。”

“什么?”

“那些铅笔。用铅笔把它夹起来。它是湿的吗?”

“这里所有东西都是湿的。”

“那当然,应该如此。蒸气的缘故。把它放到纸证物袋里,别用塑料袋。塑料袋会裹住湿气,以这种热度,细菌会很快把可追踪的线索破坏掉。还有什么?”他焦急地问。

“还有,我不清楚,头发吧,我想。短头发,很整齐,有一小堆。”

“散着的还是有头皮连着?”

“散着的。”

“手提箱里有一卷两英寸胶带,三米的,用胶带把它们收集起来。”

萨克斯收集起大部分头发,放进一个纸信封里。她又检查了一下头发周围的壁架。“我看到一些痕迹,看上去像是锈斑或血迹。”她突然想到,用珀利灯照向那些斑点,“它们能反射荧光。”

“你会做血液测试吗?”

“不会。”

“那就假设它是血迹。有可能是被害人的吗?”

“似乎不太可能。这里离受害人太远了,而且两者之间没有血迹。”

“血迹指向什么地方吗?”

“好像通向墙上的一块砖头。它是松动的,上面没有指纹。我要把它推进去。我——噢,天啊!”萨克斯倒吸一口冷气,踉跄后退了一两步,差点跌倒。

“怎么了?”莱姆问。

她慢慢上前,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的东西。

“阿米莉亚,和我讲话。”

“是骨头,一根鲜血淋漓的骨头。”

“是人的吗?”

“我不知道,”她回答,“我怎么会……我不知道。”

“新近被害的吗?”

“看起来像。骨头的长度和直径各约两英寸。上面有血迹,还有残余的肉。这是被锯下来的。上帝呀,谁他妈的会做出……”

“别激动。”

“如果这是歹徒从另外一个受害人身上取下的骨头怎么办?”

“那我们最好尽快找到他,阿米莉亚。把骨头装起来,用塑料袋。”

在萨克斯照他的吩咐做时,莱姆又问:“还有其他故意布置的线索吗?”他的声音相当关切。

“没有了。”

“就这些?一撮头发、一根骨头和一片木头?他不会做得这么简单吧?”

“我是不是该把这些东西带回你的……办公室?”

莱姆笑了。“他一定很高兴看到我们就此收兵。不过不行,我们还没有检查完。让我们再多找一些和不明嫌疑犯八二三有关的东西。”

“但是这里没有东西了。”

“噢,当然有。那里有他的住址、电话、特征,有他的希望和渴望。这些东西都在你身边。”

他那说教式的口吻令她恼火,她没有答话。

“你有手电筒吗?”

“我有制式卤素灯……”

“不,”他咕哝道,“制式灯视野太窄。你需要十二伏的广角灯。”

“可是,我没有带进来,”她没好气地说,“要我出去取吗?”

“没时间了。去检查水管吧。”

她爬上天花板,用强力手电筒照亮也许五十年来从未被光线照过的地方。过了十分钟,她报告说:“没有,没发现任何东西。”

“回到门口去,快点。”

她犹豫了一下,走回门口。

“好,我到了。”

“现在,闭上眼睛。你闻到什么味道?”

“闻?你是说闻吗?”他是不是疯了?

“在犯罪现场一定要闻空气的味道,它能告诉你上百件事。”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吸了口气。“闻了,但我说不清闻到了什么。”

“这个答案我不能接受。”

她夸张地呼出一口气,希望这呼气声能通过电话清楚响亮地传到他那里。她把眼睛阖上,吸气,再度和恶心交战。“霉菌,发霉的味道。由蒸气凝成的热水味。”

“你不必说它是从哪儿来的,只管描述就行。”

“热水味。那个女人的香水味。”

“你能肯定是她的?”

“呃……不。”

“你自己喷了香水吗?”

“没有。”

“会是剃须水的味道吗?那个医护员或特勤小组的队员留下的?”

“我不这么看。不是。”

“形容一下它的味道。”

“干干的,像金酒。”

“猜一下,是男人的剃须水还是女人的香水?”

尼克以前用的是什么?满意牌,淡香型。

“我不知道,”她说,“大概是男人的吧。”

“走到尸体那里去。”

她瞄了一眼那根水管,又看向地面。

“我……”

“去吧。”林肯·莱姆说。

她过去了。剥裂的皮肤就像黑红色的桦树皮。

“闻她的脖子。”

“它全都……我的意思是,那里没剩多少皮肤了。”

“很抱歉,阿米莉亚,但你必须这么做。我们必须知道这是不是她的香水味。”

她做了。吸气,反胃,差点吐出来。

我快吐了,她想。就像尼克和我在潘趣的那个晚上,喝了太多该死的冰镇台克利,我们两个好斗的警察,大口大口地灌下这种有蓝色塑料箭鱼游弋的娘娘腔饮料。

“你闻到香水味了吗?”

又来了……恶心又翻上来了。

不,不!她闭上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她疼痛的关节上,那最痛的部分——她的膝盖。然后,奇迹般地,那股恶心劲过去了。“不是她的香水。”

“好。所以也许是那家伙自己愚蠢地喷了很多剃须水。这或许是上流人士的标志。但也许他是想掩盖掉一些他可能留下的气味,大蒜、雪茄、鱼腥、威士忌。我们以后会知道的。现在,阿米莉亚,仔细听好。”

“什么?”

“我要你假装是他。”

噢,真他妈的变态。我受够了。

“我不认为我们有时间这样做。”

“犯罪现场工作的时间永远不够。”莱姆平静地说,“但这阻止不了我们。你只管进入到他的头脑里。我们一直在用我们的模式思考,现在我要你想象他的方法。”

“好吧,我该怎么做?”

“运用你的想象力,这是上帝之所以赐给我们这种能力的原因。现在,你就是他。你铐住那个女人,塞住她的嘴。你把她带到这个房间,把她铐在水管上。你吓坏了她。你正在享受这种感觉。”

“你怎么知道他会享受这种感觉?”

“是你在享受这种感觉,不是他。我怎么知道?因为没有人会费这么大麻烦做一件事而不好好享受。现在,你知道你附近的路。你已经来过这里。”

“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必须事先勘察这里——找到一处正对着蒸气管道出口的隐秘地方。并且把要留在铁路边的线索带走。”

萨克斯被莱姆那流畅、低沉的声音迷惑了,完全忘记了他的身体还瘫痪在床上。“嗯,对。”

“你把蒸汽管道口的盖子打开了。这时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让事情快点结束,赶快离开。”

但几乎就在这些话脱口而出的同时,她立刻意识到:错了。因此在听到莱姆的舌头在她的耳机里咂吧了一声时,她并不感到惊讶。“你是说真的吗?”他问。

“不,我想让它持续下去。”

“对了,我想这才是你真正希望的。你在想蒸汽会把她变成什么样子。你还有什么感觉?”

“我……”

一种模糊的想法在她的脑子里逐渐成形。她看到那个女人在尖叫、哭泣、呼喊求救。她还看见……看见另一个人。是他,她心想,不明嫌疑犯八二三。但他长什么样子?她必须再接近一点才能了解。是什么?……是什么?但突然间,这个思绪不见了,完全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

“你觉得很急迫吗?还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非常冷静?”

“我在赶时间,我必须离开,警察随时都会赶到这里。不过,我还是……”

“还是什么?”

“嘘——”她打断他的话,再次环视房间,寻找刚在她脑中萌芽却又随即消失的思绪。

房间在旋转,出现一个黑黑的、繁星漫天的夜晚。黑暗的房间和微弱昏黄的灯光都在不停地旋转。主啊,不要让我晕倒!

也许他……

那里!就是那里。萨克斯的目光顺着蒸汽管,看向房间阴暗凹处的另一块蒸汽孔挡板。那里是更适合藏匿那个女人的地点,从门口经过的人根本看不到那里,而且这块挡板上只有四颗螺钉,而被他选中的那块则有八颗。

为什么不是那根蒸汽管?

接着,她想通了。

“他不想……我还不想离开,我要盯着她。”

“你为什么这么想?”他用萨克斯刚才问他的口气问她。

“这里还有另外一根蒸汽管可以铐她,但我还是决定选择位置比较明显的这一根。”

“这样你就能看到她?”

“我想是的。”

“为什么?”

“可能是要确认她不会挣脱逃跑,也可能是要确保她嘴上的胶带不会脱落……我不知道。”

“很好,阿米莉亚。但这表示什么?我们该怎样运用这个事实?”

萨克斯环视房间,寻找既能观察那女人又能不被她发现的最佳位置。最后,她在两个大油槽之间发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

“找到了!”她兴奋地喊了起来,两眼注视着地面。“他在这里待过。”她忘了继续扮演嫌疑犯的角色,“这里被他清扫过了。”

她用珀利灯胆绿色的光线仔细检查那块地方。

“没有指纹。”她有些失望地说。但当她举起珀利灯准备关掉的时候,在一个油槽上面赫然现出一块痕迹。

“我找到了一枚指纹!”她大叫。

“指纹?”

“如果把身体前倾,借油槽支撑住重量,就可以从更好的角度观察那个女人。他就是这么做的,我敢说。只是,有点奇怪,林肯。它是……变形的,他的手。”她看着这个畸形的掌纹,不寒而栗。

“手提箱里有瓶标示着DFO的喷雾剂。那是荧光染料。把它喷在指纹上,用珀利灯照亮,然后用一比一的拍立得相机把它拍下来。”

她告诉他已经照他的吩咐完成了,他说:“现在用吸尘器吸取油槽之间地面上的东西,如果我们幸运的话,也许可以发现被他搔掉的头发或咬掉的指甲屑。”

这些都是我的习惯,萨克斯心想。带血的指甲,紧皱的眉头,这就是最终断送她的模特生涯的原因。她试过一遍又一遍,想戒除这些习惯,最终还是绝望地放弃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小的习惯动作就能戏剧性地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把吸尘器的滤纸装进袋子里。”

“纸袋吗?”

“对,用纸袋。现在,轮到那尸体了,阿米莉亚。”

“什么?”

“呃,你可以开始验尸了。”

她的心一沉。找别人吧,求求你,找别人来做这种事。她说:“要等法医勘察完才行,这是规定。”

“今天不讲规定,阿米莉亚。我们自己做主。法医可以在我们后面完成他的工作。”

萨克斯走向那个女人。

“你知道程序吗?”

“知道。”她一步步靠近那具被毁坏的躯体。

在她的手离被害人的皮肤只有几英寸时,她僵住了。

我办不到。她全身战抖,虽然不停地告诉自己要继续下去,但就是办不到。她的肌肉已经完全不听使唤。

“萨克斯,你在吗?”

她无法回答。

我办不到……这很简单。不可能。我就是办不到。

“萨克斯?”

此时她看向自己的内心深处,不知为什么,看到她的父亲,穿着制服,正弓着身子在西四十二街炙热、坑洼的人行道上,用胳膊挽起一名邋遢的醉鬼,送他回家。接着,她又看到她的尼克,正和一个抢劫犯坐在布朗克斯区的酒吧里喝酒谈笑,而那小子如果知道对面的年轻人是个卧底警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干掉。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都在做他们不得不做的事。

“阿米莉亚?”

这两个形象占据了她的思想,但究竟是他们让她平静下来,或许这种平静来自其他地方,但她此时不想猜测。“我在这里。”她对林肯·莱姆说,然后按照过去学过的程序进行勘察尸体的工作。采集手指甲、收集毛发——包括阴毛和头发。同时一边做一边向莱姆报告进展情况。

不理会那晦暗的眼珠……

不理会那深红的肌肤……

尽量不去理会那股味道……

“取下她的衣服,”莱姆说,“所有东西都剪下来。先铺一张白纸在下面,接住所有可能掉下来的东西。”

“要我检查衣兜吗?”

“不,这个我们可以回来再做。把它们用纸包好。”

萨克斯剪下上衣、裙子和内裤。她伸手摸向耷拉在女人胸前、她以为是胸罩的东西,感觉怪怪的,手指一捏就破碎了。突然,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她猛然意识到手里握着的是什么,不由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那不是布料,而是人的皮肤。“阿米莉亚,你没事吧?”

“没事。”她吸了口气说,“我很好。”

“描述一下她被捆绑的情形。”

“嘴巴被两英寸宽的水管胶带封住,双手铐着制式手铐,脚部被晒衣绳捆绑。”

“用珀利灯照她的身体。他有可能赤手触摸过她的身体,找找看有没有指纹。”

她照做了。“没有。”

“好。现在剪下晒衣绳,注意不要从打结的地方剪开。放进袋子里,用塑料袋。”

萨克斯又照做了。然后莱姆说:“我们需要那副手铐。”

“好的。我恰好带着一把手铐钥匙。”

“不,阿米莉亚,不要把手铐打开。”

“什么?”

“手铐锁的机械装置是追踪嫌疑犯线索的最佳途径之一。”

“说得好,但不用钥匙我该用什么办法把它们解下来?”萨克斯笑了。

“手提箱里有一把锯子。”

“你要我锯断手铐?”

停顿了片刻,莱姆说:“不,不是手铐,阿米莉亚。”

“那你要我锯的是……啊,你不是认真的吧?锯她的手?”

“你必须这么做。”她不情愿的态度让他有些恼火。

原来如此。塞林托和鲍林挑了一个疯子做搭档。也许他们就此青云直上,但我不要和他们一起。

“算了吧。”

“阿米莉亚,这只是收集证物的另一种方式。”

为什么他总是振振有词?她拼命想出了一个理由。“如果我锯断它们,血会流得到处都是……”

“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何况,”他像电视里的厨师一样解释,“血液已被蒸得凝固了。”

那种恶心的感觉又翻上来了。

“去吧,阿米莉亚,去手提箱那里。拿出锯子,就在箱子的内盖里。”他又冷冰冰地加上一句,“麻烦你。”

“你刚才何必要我刮她的指甲?我可以把整只手带回去给你!”

“阿米莉亚,我们需要那副手铐。我们必须在实验室里打开它,不能等法医来。我们必须这样做。”

她走回门口,解开皮带,从箱子里拿出那把奇形怪状的锯子,抬头注视着房间中央那个身体凝固成扭曲形状的女人。

“阿米莉亚?阿米莉亚?”

外面,天空仍然塞满了滞重、黄色的空气,附近的建筑物都蒙着煤灰,像烧焦的骨头。但萨克斯从未像现在这样高兴又回到这个城市的空气中。她一手提着鉴定工具箱,一手拿着那把锯子,耳机垂晃在脖子上。她无视盯着她看的大批警察和围观者,径直走向现场鉴定车。

当她经过塞林托身边时,她毫不犹豫地把锯子交到他手上,几乎是扔过去的。“如果他真的想这么做,叫他亲自走到这里来,叫他自己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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