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她的前额。她感觉到撞击的力量,但并不觉得痛。

这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是歹徒的铁铲?还是砖头?说不定,是不明嫌疑犯八二三一时起了怜悯之心,觉得这种缓慢死亡的方法太过残忍,决定向她的喉咙一锹铲下,切断她的血管。

又一击,接着再一击。她睁不开眼睛,可是能感觉到周围亮了起来,接着有了色彩,然后是空气。她用力吐出口中的泥土,吸进一点空气,开始大声地咳嗽、作呕、喷吐起来。

她撑开眼皮,穿过充满泪水的双眼,看到的是朗·塞林托模糊的身影。他正跪在她身旁,旁边还有两个医护人员,其中一个正把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伸进她的口中,挖出更多的泥土,另一个则在准备面罩和氧气瓶。

塞林托和班克斯不停挖开她身上的泥土,用他们肌肉发达的双手,把泥土抛到一旁。他们把萨克斯从泥土中拉了出来,她身上的浴袍像蜕化的旧皮一样向后脱落。年纪较大、离过婚的塞林托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脱下自己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但年轻的杰里·班克斯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过萨克斯没有在意。

“你们……有没有……”她艰难地喘息着,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塞林托用期待的眼光看看班克斯,示意他回答。班克斯仍然气喘吁吁,显然刚才费了一番力气去追逐罪犯,他摇摇头说:“跑掉了。”

萨克斯坐起来,吸了一会儿氧气。

“怎么?”她说话仍然有点喘,“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是莱姆,”塞林托回答,“别问我为什么。他紧急呼叫所有人,一听到我们回答,就叫我们火速赶到这里。”

突然,就是一瞬间的事,萨克斯麻木的感觉消失了。此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差点发生什么事。她扯掉氧气面罩,惊慌地向后缩去,眼泪汩汩流下,充满惊恐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不、不、不……”

她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似乎想甩掉像蜂群一样黏附在她身上的恐惧感。

“天啊、天啊……不……”

“萨克斯?”班克斯紧张地问,“喂,你怎么了?”

经验老到的塞林托挥手让他的助手闪到一边。“这不要紧。”他用胳膊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萨克斯四肢撑地,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她不停地哭泣着,把泥土紧紧地攥在手指缝中,像是要把它们扼死一样。

终于,萨克斯平静了下来,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她笑了,一开始笑得很轻,接着越来越厉害越大声,整个人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她惊讶地发现,天空是那么的晴朗——刚刚才下过一场雨,一阵夏日的暴雨,而她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她双手环绕他的肩膀,脸紧贴着他的脸。两人保持这姿势好一会儿。

“萨克斯……哦,萨克斯……”

她从克林尼顿床边退开,朝着房间角落的那把老扶手椅跑去。穿着深蓝色运动长裤和亨特学院T恤的萨克斯一屁股坐进椅子,像个中学生一样,把一双秀美的长腿横架在扶手上。

“为什么是我们,莱姆?他为什么把目标转向我们?”由于吃了不少泥土,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因为被他绑架的人不是真正的目标,我们才是。”

“‘我们’指的是谁?”

“我不确定,也许是社会,也许是这座城市,也许是联合国,或者警察。我回过头重新读了一遍他的‘圣经’,记述詹姆斯·施奈德的那一章。还记得特里对为什么嫌疑犯要故意留下线索的分析吗?”

塞林托说:“因为想让我们成为帮凶,分担他的罪恶感,这样他才比较容易下手。”

莱姆点点头,口中却说:“我不认为是这个原因。我想那些线索是攻击我们的一种方式,每有一个被害人死去,就代表我们失败了一次。”

尽管穿的是旧衣服,头发也绑成马尾辫梳向脑后,萨克斯看上去却似乎比过去两天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动人。不过,她的眼神却像镀了一层锡一样黯淡无光。莱姆心想,那每一铲落在她身上的泥土,都给她的身心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啊。一想到她差点被活埋的场面,莱姆便不忍心再想下去,赶紧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

“他为什么要对付我们?”

“我不知道。施奈德是因为父亲被误抓,死在监狱里。至于我们的嫌疑犯,谁知道是为什么?我关心的只是证物……”

“……而不是动机。”阿米莉亚·萨克斯替他说完这句话。

“那他为什么又开始把矛头直接对准我们?”班克斯朝萨克斯点点头,接着追问。

“因为我们找到了他藏身的巢穴,救出了那个女孩。我认为他一定没料到我们会这么快找到他,也许就因此而恼羞成怒。朗,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保护。我们救出了那个孩子,他虽然及时逃脱了,但仍有可能躲在附近伺机破坏。我敢打赌,你和杰里,我,库柏,霍曼,鲍林,我们所有人都在他的报复名单上。同时,通知佩雷蒂,叫他派人到萨克斯家勘察现场。我相信那家伙一定很小心地保持现场干净,但还是有可能遗漏下什么痕迹,因为他离开的时间比他预定的要早。”

“我最好也过去。”萨克斯说。

“不用了。”莱姆说。

“我必须去犯罪现场工作。”

“你必须好好休息。”他命令说,“这就是你现在要做的,萨克斯。我说实话你不要介意,你现在看上去真的脏极了。”

“是啊,警员,”塞林托说,“这是命令。我批准你休一天假。眼下我们有两百人在搜查他的下落,弗雷德·德尔瑞那边还有一百二十名联邦探员。”

“犯罪现场就在我家后院,而你们却不让我去那里走格子?”

“没错,”莱姆说,“简单地说就是这样。”

塞林托走向门口。“你还有问题吗,警员?”

“没了,长官。”

“走吧,班克斯,我们去做事了。你要搭便车吗,萨克斯?还是他们仍然相信你的开车技术?”

“不用了,谢谢,我的车子就停在楼下。”她说。

两位警探离开了。莱姆听见他们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门厅回响,然后,大门关上,他们就这样走了。

萨克斯伸了个懒腰。

“好了……”她说,正好莱姆也同时出口,“那就……”

她看了一眼时钟。“很晚了。”

“确实很晚了。”

她站起来,走向放着皮包的桌子。她拿起皮包,打开,找出粉盒,对着镜子检查嘴唇上的伤口。

“看起来还不太糟。”莱姆说。

“简直像个怪物,”她说,镜中的形象刺激了她,“他们为什么不用肉色的缝合线?”她把镜子丢回皮包,把皮包甩到肩上。“你把床移动过了。”她突然发现,莱姆的病床现在离窗户近了些。

“是托马斯干的。这样我就能看到公园,如果我想看的话。”

“嗯,这样挺好。”

她走到窗户旁边,探头往下看。

哎,管他的,莱姆在心中对自己说。做就是了,管他会有什么后果。他飞快地冒出一句:“你想留下来吗?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很晚了,而指纹采集小组的人还会在你那里折腾几个小时。”

一股强烈的不知所措的情绪,如意料之中地在他的心里乱窜。可恶,消灭它,他恨恨地想。直到她的脸上绽开笑容。“好啊。”

“好。”他的下巴因肾上腺素加速分泌而微微颤抖,“太好了。托马斯!”

听点音乐,喝点威士忌,也许还会再给她讲几个著名犯罪现场的故事。他性格中潜藏的历史癖还很好奇她父亲的事,想知道六、七十年代的警察工作是什么样子,想知道声名狼藉的中城南管片过去的情况。

莱姆大喊:“托马斯!拿床单来,还要一条毯子。托马斯!我真不知道这鬼东西到底在做什么。托马斯!”

萨克斯刚想说什么,那位看护已经出现在门口,没好气地说:“林肯,你粗鲁地吼叫一声就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米莉亚要再次留下来过夜,你能拿些毛毯和枕头来放在沙发上吗?”

“不,不再睡沙发了,”她说,“我比较喜欢睡在床上。”

莱姆被她的婉言拒绝刺伤了。他悲哀地想:这种感觉也有好多年没有过了吧?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挤出笑容说:“楼下有间客房,托马斯会带你过去。”

然而,萨克斯却把皮包放下了。“没关系,托马斯,你不必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

“好了,晚安,托马斯。”她走到房门口。

“哦,我……”

她微笑地望着他。

“可是……”他越过她看向莱姆。莱姆皱着眉头,对他摇摇头。

“晚安,托马斯,”她坚决地说,“小心脚下。”托马斯一步步倒退着走出房门来到走廊,她缓缓地把房门关上,门锁“啪嗒”一声扣上了。

萨克斯踢掉鞋子,脱下运动长裤和T恤,只穿着一件蕾丝胸罩和宽松的棉质内裤。她爬上克林尼顿床,躺到莱姆身边,全然展现出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男人床上与生俱来的统治权。

她扭动了几下,身体马上陷入充满小滚珠的床垫中,不禁笑了起来。“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她说着,像猫一样舒展了一下修长的四肢,然后惬意地闭上眼睛,问:“这样你不会介意吧?”

“一点也不。”

“莱姆?”

“怎么?”

“再给我讲讲你那本书,好吗?再讲一些犯罪现场发生的故事。”

他开始讲述皇后区一个聪明的连环杀手的故事,但不到一分钟,她就已经睡着了。

莱姆低头一看,发现她的双乳正贴着他的胸口,膝盖也压在他的大腿上。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女人的发丝垂拂在他的脸上,那种痒兮兮的感觉,他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对一个有着超常的记忆力、一直活在过去的人来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确切地想起,上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他只记得,是某个和布莱恩在一起的晚上,他想,应该是在自己发生意外之前的事。他还记得,当时他决定忍受这种瘙痒,为了不惊扰熟睡中的妻子,始终没有把她的头发拨开。

现在,就算他想要,也没有能力去拨开萨克斯的头发了。不过,他也没打算把它们拨开。相反,他希望这种感觉能尽可能地延续下去,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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