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寿子脸色骤变。岛村指的谁,她立即明白了。

“今天我收到白川君一张明信片。我和他并没有深交。怎么说好呢,主要是我对他敬而远之。虽这么说,既然收到了明信片,考虑到记者之间的交情,不去总觉得不尽情理。可是,你应该从白川身上感受到比情理更深的东西……我以为你可能忘记开车的时间,正想告诉你呐。”

“请放心好了,”她微徽一笑,接着说,“我还不至于不懂这些。”

“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可能使你为难了,等一会车来了,我们一块去好吗?”

“我可不去。”

“什么?”

“我不去送白川君。坚决不去!”

“泷村君……”

岛村直直地看着她的脸。

“……您是想说我没情没义吧!”

她的视线和岛村的碰了一下,然后她把啤酒杯举到唇边,扬起好看的下颏,白皙的喉部在蠕动。

“这么说,你不去送白川君了?”

她那凹凸明显的脸,在夜晚的灯光下比白天更端庄美丽。眉毛下的昏暗、两颊的立体阴影以及由富于特征的明暗对比,都更加清晰动人。

“我去送反而会给白川君添麻烦啊。”她回答道,“送他的人可能都希望我去。这是从好奇心出发,想看看我和白川君怎样告别。我可不愿特地到那种场合去。向白川君表示我的诚意,并不一定局限于到车站送行这一种方式。以后给他写信也行,打电话也可以。”

“一点不错,正像你说的那样,送白川君的人大概都期待着你去。可是,这也说明你有去的义务。我想白川君也在等待着你去吧。如果你的身影一直不在站台上出现,真不知白川君将抱着多么强烈的孤独感去大阪呢!”

“听您这么说,好像我和白川君有什么特殊关系似的。”

“说句公道话,”岛村说道,“白川这这次被降职到大阪工作,我想可以说是由于你的关系。”

“连您也这样说吗?”

“因为我听到许多传闻。我认为你通过白川君才奠定了获得今天的名声的基础。这点你也应该承认。”

“他的好处我是知道的。可是,那以后……”

“那以后的事,我们不了解情况,说不出什么。不过有一点,就是白川君因为过分推崇你才与部长吵了架,从而导致这次调动。这是事实。误会归误会,你有义务到东京站去送行。”

“我不去!”

可寿子坚定地回答。

“坚决不去?”

“是的,坚决不去!”

可寿子狠狠地盯着岛村的脸,她那为所欲为的性格,使冷淡的长脸紧紧绷着,恰似拉紧了的弓弦一样。

不一会,她的脸突然舒展开来,噗哧一声笑了。

“您生气了吧!”

“哦,哦。”

“您一定骂我没情没义,人面兽心吧!”

“我现在还不能回答说不是!”

“人们就只会批判表露在外表的东西啊!”

“你指什么事啊?”

“叫我说,白川这人很卑鄙。那种人,我很讨厌!”

“……”

“他承认我的艺术,我衷心感谢。此外,由于他的关系,我的画得到人们承认,这也是事实。可是,这其中他的用心,你知道吗?”

“……”

“他太以恩人自居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写满了这样的话语:‘怎么样啊,如果没有我,象你这号人还不仍是无名小卒,艰难度日!’哎,这我没有办法,谁叫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啊。可是,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把恩惠当作枷锁,想把我束缚起来。这个,难道不是卑鄙吗?”

“社会上的流言说你勾引了白川君啊。”

“太亏了,我被人们这么看!……可是,对这种流言,我能怎么对抗呢?如果是男人,可以在杂志上申辩,而我偏偏是个女人,侮辱白川君的话,不能对人讲。流言归流言,只好听之任之。我只对您一个人说明这番情形。过去白川君对我怎么样,我一丝一毫也没对别人谈过。因为他对我有过恩情嘛!”

“可是,白川为了在报上宣传你,甚至和部长大吵一通。他的热情,我认为并不只是对你艺术的赞美。根据常识,你不这样认为吗?”

“那大概是他的固执吧!他利用我不好明确拒绝的处境,接二连三地在报上煽动鼓吹。我可是什么都按他的命令办了。他让我画小插图,我就画上近百张,让他从中选一张,他让我写文章,我就挖空心思地写。对这些东西,白川君动不动就说,这种东西不行,这样的东西不成其为文章等,简直象对待弟子一样地训斥我,直到他满意为止。更奇怪的是,我从未拿到过一分钱的稿费。全进了他个人的腰包。受这种中间剥削,我也没有说过什么……这些事,总算可以忍耐。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竟然露骨地要求我用身体去报恩!这些内情,没有人知道。我之所以离开他,就是因为吃不消他那些无法容忍的要求。我认为对他,我能做的都做到了。这难道是忘恩负义吗?”

“……”

“这么说,好象在说白川君的坏话,实在对不起他。但如果不说,一切误会就都集中到我身上,因此只好对岛村君您讲一讲……他看我不就范,就从物质方面向我进攻。”

“物质上?”

“就是送给我各种各样的东西,翡翠戒指啦,珍珠项链啦等等。真让人讨厌!他的薪金不怎么高,因此我很担心。如果因此做出越轨的事,首先受到谴责的将不是他而是我!那岂不成了类似妓女的女人了吗?”

“岛村君可能还蒙在鼓里呢!白川君这次调往大阪分杜真正原因是经济问题!”

“经济问题?”

“是的。他是编辑,因此负责文化部所有人员的夜班补贴。大约从半年前,他开始克扣起来……据说,其中有一个人产生了怀疑,心想:夜班补贴不对头,我干得肯定更多。于是自己详细登记了一个月加夜班的情况。”

“……”

“据说,他得到的夜班补贴,只有实际数字的一半。于是,白川君的鬼把戏就露了马脚!”

岛村颇为震惊,白川虽然稍微有些固执但却很善良,他竟会干出这种事来!

可寿子微笑着注视着岛村那惊得发呆的脸。

“这样的秘密,我只对岛村君一个人讲。因此,我怎么能再和白川君来往呢?我早早离开了他,可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啊。若是稀里胡涂交往下去,白川君的问题恐怕仅仅靠调动是解决不了的!”

“……”

社会上不知道这些内情。女人总是吃亏,男人失败了总把原因归咎到女人身上!。老实说,岛村也曾估计到白川在大力推崇可寿子上怀抱不良的居心。事实上,背后也有人就此说过他的坏话。

然而,刚才提到的夜班补贴一事却是第一次听说,实在令人吃惊。

白川英辅为了取得可寿子的欢心,不得不做出那种事来,他的用心可谓良苦。但是,必须首先肯定可寿子与其分手的行动。从她的立场看,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不至于蠢到同情、迷恋白川,以致不能自拔的程度。

对泷村可寿子的前卫派水墨画,岛村尽管在艺术上不予肯定,但对她的独具匠心的创造,却在一定程度上予以承认。岛村由此想到,可寿子如今受到新闻界的注目,自然不无道理。对此,社会上流传着种种流言,有的说她利用记者的支持和与前卫派花道权威的配合从中渔利,有的说她的美貌比她的实力更富有魅力等等。这一些说法虽不能全都肯定,但也不能彻底否定。但是,事情决不仅仅如此。岛村认为,一个艺术家要成名成家,必须有卓越的才能。

然而,不论多么伟大的天才,假若丧失机会,也是不可能成名成家的。正是白川英辅给了可寿子成名的机会。

泷衬可寿子需要第二个白川英辅吗?她现在已不是被白川刚刚发掘出来的泷村可寿子了,而是稳坐前卫派水墨画女画家交椅的名人了。

可是,岛村也知道,当一个人身处颠峰时,他更想永保优势,好景常在。可寿子不想从现在的位置跌落下去。她现在的处境比作为新手崭露头角时更为困难。

可寿子希望得到岛村的支持。她虽然嘴上没这么说,但她整个表情都在反映着这种心情。

“喂,岛村君!”

可寿子的眼眶已被酒染上红色。

“您不能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说完,她两眼直直地盯着岛村。

“不行啊!不去送白川君不行。我准备告辞了。”

“您不能改变一下计划吗?”

“那可不行。我和你的情况不同!”

“说得多苛薄……”

她说着给岛村面前空了的酒杯里斟上酒。

“至少三杯,请您喝完了再去吧!”

“超过一杯就不行了。没有时间了!”

“不行!”她睁着醉眼命令地说,“无论如何请喝完三杯再去!”

“那么,我走了以后,你干什么呢?”

“哦,我正在考虑呢。也可能留在这里,不过一个人太冷清了……”

岛利差一点脱口而出:把前卫派花道先生叫来如何?但终于咽了回去。

“好,我喝!”

“喂,请等等!现在几点啦?”

“六点五十分。再过五十分钟白川君乘坐的‘光号’离开东京站。”

“您的表快了,我的是六点三十分。”

说着,可寿子将手举起,特意把手表放在岛村看不清的地方。从她那袖口里闪现出一道红光。

“你的表慢了。”

“对不起,能用那边的电话向服务台问问时间吗?”

‘没有必要问啊,我的表很准嘛。”

“对不起,请用电话问一下!”

可寿子双手合十。这个女子竟如此奇怪,岛村无奈,只好拿起了壁龛前的电话机。他背向着可寿子。

岛村把耳机贴到了耳朵上,但服务台没有立即回答,他两三次把机子按得咔嚓咔嚓直晌,终于传来了半死不活的女人声音。说明意图后,又等了一些时间。整个电话足足花了两分多钟。

“果然和我的表一样。”

可寿子用力低下头,微笑起来。身体依旧斜着,一动不“向您道歉……不过啤酒还是请您喝了吧!”酒杯里的酒已斟得齐口满了。

当岛村喝完第三杯酒,正准备离开时,他神志恍惚起来。他感到奠名其妙,自己不可能醉成这样,可是脑子里白雾漫漫,天旋地转。他自我意识的最后一幕,是可寿子离开桌子。她那鲜艳的色彩留在他最后的现实视觉中。

岛村感到地上的榻榻咪一下子在眼前竖立起来。在朦胧的意识中,好像自己正在欣赏毫不相干的森泽由利子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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