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建立帝国还是推广科学,没有钱都是万万不能的。然而,金钱究竟是这些作为的最终目的,又或是个避不掉的危险?

我们很难掌握金钱在现代历史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虽然已经有许多著作,告诉我们各个国家是如何成也金钱、败也金钱,我们也看到金钱是如何为人类展开新视野,但也让数百万人遭受奴役,如何推动着产业的巨轮,但又让数百种的物种惨遭灭绝,然而,想要了解现代经济史,其实重点就只有一个词:成长。不论结果是好是坏,究竟是生病还是健康,现代经济就像是一个荷尔蒙过盛的青少年一样不断成长,吞噬着它看到的一切,而且成长的速度叫人完全赶不上。

历史上大多数时候,经济规模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虽然确实全球产值会增加,但多半是因为人口成长、移居到新的土地,而每人平均产值则维持不变。然而,到了现代,一切都已改观。在1500年,全球商品和服务总产值约是2500亿美元;而今天是大约60兆美元。更重要的是,在1500年,每人年平均产值约为550美元,但今天不论男女老幼,每人年平均产值高达8800美元。这种惊人的成长该如何解释?

经济学向来就是出了名的复杂。为了方便解释,让我们假设一个简单的例子。

有一位精打细算的金融家A先生,在加州开了一家银行。

另外有一个建筑承包商B先生,才刚完成一件大案子,赚到了100万美元的现金。他把这笔现金存进了A先生的银行。于是,这家银行目前拥有了100万美元现金的资金。

这时,有一位经验丰富但资金不足的面包师傅C小姐,觉得她看到了一个大好的商机:这个城市还没有一个真正好的面包店。只不过,她自己的钱还不足以买到全套需要的设备,像是工业烤箱、水槽、刀、锅碗瓢盆之类。于是,她到银行向A先生提出商业计划,说服他这项计划值得投资。A先生于是就用转账的方式,将100万美元的贷款转到C小姐的银行账户,账面上她就有了100万。

接着,C小姐请承包商B先生来盖她的面包店,价格刚好又是100万美元。

等到她写了支票给B先生,B先生又拿去存在A先生的银行里了。

所以,现在B先生户头里有多少钱?没错,200万美元。

然而,银行的保险库里实际上到底有多少钱?也没错,100万美元。

而且,还不光只是这样。就像一般常见的情形,B先生这位承包商在两个月之后告诉C小姐,因为某些无法预期的问题和费用,面包店的建筑费用得涨到200万美元。虽然C小姐非常不高兴,但动工到一半,已经无法喊停了。于是她只好再次到银行,又说服了A先生再贷给她100万。

于是,A先生又另外转了100万美元到她的账户里。而她也再将钱转到了承包商B先生的账户。

这样一来,现在B先生户头里有多少钱?已经来到300万美元了。

但银行里实际上呢?其实一直就只有100万美元。而且事实上,这100万现金从来就没有出过银行。

根据目前的美国银行法,这种作业还可以再重复7次。所以,就算银行的保险库从头到尾就只有100万美元,但这位承包商的户头最后可以达到1000万美元。银行每次真正持有1元的时候,就能够放款10元;换句话说,也代表我们银行户头上看到的那些金钱,有超过九成其实只是数字,而没有实体的硬币或钞票。举例来说,如果今天汇丰银行的所有储户都忽然要求结清账户、提领现金,汇丰银行就会立刻倒闭(除非政府介入拯救)。而且,就算是产业龙头的英国劳埃德银行(Lloyds)、德意志银行、花旗银行,世上任何银行都是如此。

这听起来就像是个巨大的庞氏骗局,不是吗?但如果你觉得这就是骗局一场,那么可以说整个现代经济就只是一场骗局。这事实上并不是件诈骗案,而是另一次人类想象力的惊人发挥。真正让银行(以及整个经济)得以存活甚至大发利市的,其实是我们对未来的信任。“信任”就是世上绝大多数金钱的唯一后盾。

在这个面包店的例子里,之所以“承包商户头里的金额”与“银行里实际现金的金额”会出现落差,是因为这个落差就在于C小姐的那个面包店。A先生把银行的这笔钱投入这项资产,是因为相信终有一天有利可图。虽然现在面包店连一条面包都还没烤,但不管是C小姐或是A先生,都相信只要假以时日(例如一年后),店家生意就会一飞冲天,每天卖上几千个面包、蛋糕、饼干之类,赚得可观的利润。这么一来,C小姐就能连本带利清偿贷款,如果那个时候B先生想把现金取走,A先生也能轻松应对。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整个运作就是基于信任着一种想象的未来;银行家和创业者相信面包店能成功,承包商也相信银行未来一定能把钱再还给他。

前面我们已经提过,金钱是种十分特殊的概念,可以代表许许多多不同的事物,而且也可以协助将几乎所有的东西互相交换。然而,在历史来到现代之前,这种交换的能力还十分有限。原因就在于,当时金钱只能代表一些“实际存在于当下”的物品。这与“创业”的概念无法兼容,因此也就很难促进经济成长。

让我们回到面包店的例子。如果金钱只能代表有形、实际的物品,C小姐还有办法开面包店吗?绝无可能。在目前,虽然她有许多梦想,但缺少有形的资源。她想开面包店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找到某个愿意立刻开工但几年后才收钱的承包商,而且到时候面包店究竟赚不赚钱还很难说。然而,这样的承包商几乎是世界级的珍稀品种。于是,这下子咱们的创业者陷入困境。如果没有面包店,她就不能烤面包。不能烤面包,就赚不了钱。赚不了钱,就雇不了承包商。雇不了承包商,就没有面包店。

人类就这样在这种困境里困了几千年,结果就是经济冻结、无力成长。一直要到现代,基于对未来的信任,我们才发展出一套新的系统,才终于有办法跳出这个困境。在这项新系统中,人类发展出“信用”这种金钱概念,代表着目前还不存在、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货品。正是“信用”的概念,让我们能够预支未来、打造现在。而这背后有一项基本假设,就是未来的资源肯定远远超过目前的资源;只要我们使用未来的收入来投资当下,就会带来许多全新而美好的商机。

如果信用这个概念真是如此美妙,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想得到?当然,他们其实早就想到了。在所有已知的人类文明中,信用的概念都曾经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至少早在古苏美尔人的时候就已经存在。过去的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信用的概念,又或是知不知道如何使用这种概念,而在于当时的人并不相信“明天会更好”,所以并不愿意延展信用。毕竟当时的概念,总觉得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未来顶多就是维持现况,而且可能更糟。用经济学的概念来讲,也就是他们认为财富的总量有限,而且还可能萎缩。因此,当时不论是讲到个人、王国还是世界,大家普遍并不相信过了十年会能够生产出更多的财富。商业看起来就像一场零和游戏。开了一家面包店之后,确实可能会取得利润,但一定是因为抢了隔壁面包店的利益。如果威尼斯蓬勃发展,一定是抢了热那亚的资源。如果英国国王钱财滚滚,一定是瘦了法国国王的荷包。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块大饼,切法各有不同,但总之就只有一个饼,不可能变得更大。

正因如此,许多文化都认为赚大钱是种罪恶。耶稣就说:“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马太福音》,19:24)。如果整个饼就是这么大,而我又拿了一大块,一定就是对其他人不公平。于是,富人一定得把他们多赚的财富拿出一些,捐给慈善机构作为赎罪。

这么说来,如果全球经济这块蛋糕也只有固定大小,信用贷款并无利可图。毕竟,信用就是“今天的蛋糕”和“明天的蛋糕”之间的价差,如果派的大小不会改变,信用贷款也就没有意义。除非你相信向你借钱的面包师(或国王)会从对手那里抢来更大的一块饼,否则借他钱的风险岂不是太大了吗?因此,在进入现代之前,想要贷款难如登天,就算真的贷到一笔款项,通常也是小额、短期、高利率。这样一来,想创业的面包师觉得前途茫茫,而如果是国王想筹措盖宫殿或发动战争的资金,除了增税之外几乎别无他途。这对国王来说问题不大(只要属民还肯乖乖听话就行),但如果是某个厨房女佣,就算有了开面包店的伟大梦想、希望能力争上游赚大钱,就只能继续刷地打扫,做着白日梦。

这其实是种双输的局面。因为信用有限,想要筹资创业就难上加难。因为创业停滞,经济就不会成长。因为经济没有成长,大家就认为经济不可能成长,即使是手上确实有资金的人,也不愿意提供信用贷款给别人。于是,对于经济停滞的预期,就确实造成了经济停滞的结果。

接着,历史上出现了科学革命和关于进步的概念。所谓的“进步”,是在承认我们的无知之后,认为只要投资进行研究,一切就能变得更好。这个想法很快地就应用到了经济上。只要是相信“进步”的人,就会相信各种地理发现、科技发明和组织发展,能够提升人类生产、贸易和财富的总量。发现了大西洋的新航道而大发利市,并不需要牺牲过去在印度洋的旧航道。推出新的产品时,也不一定就代表要减少旧产品的产量。举例来说,我们开了一家法式面包店,并不代表过去的传统面包店必然关门大吉。民众会培养出新的喜好、吃得更多。我赚钱,不代表你就赔钱;我变壮了,不代表你就得饿死。全球的这块饼,可以有变大的潜力。

在过去500年间,这种关于进步的概念说服了全球人民,将越来越多的信任交付给未来。正是这种信任创造了信贷;而信贷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经济成长;正因为有成长,我们就更信任未来,也就愿意提供更多的信贷。这种改变并非一夕之间;经济比较像是云霄飞车,而不是热气球。虽然途中起起伏伏,但大方向十分明确。现在全球的信贷如此盛行,不管是政府、工商企业或个人,都能轻松取得大额、长期、低利率的信用贷款,金额远远超过他们现有的收入。

由于相信全球经济这块大饼可以不断变大,最后终于产生了一场革命。1776年,苏格兰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出版了《国富论》,这可以说是史上最重要的经济学著作。在《国富论》的第一卷第八章,亚当·斯密提出了以下的创新论述:如果地主、织工或鞋匠赚得的利润高于养家糊口基本所需,就会雇用更多助手,好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利润。利润越高,能雇的助手也越多。由此可见,民间企业的获利正是社会整体财富和繁荣的基础。

目前听到这种说法可能觉得十分普通、了无新意,但这是因为我们就活在一个资本主义的世界里,亚当·斯密的理论早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从电视新闻里我们每天都可以听到类似的主题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然而,亚当·斯密明确提出:人类全体财富的基础,就在于希望增加个人利润的自私心理。这一点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革命性的概念,而且还不只是从经济的角度,也包括道德和政治的角度。他其实告诉我们:贪婪是好的,而且我们让自己过得好的时候,不只是自己得利,还能让他人受益。“利己”就是“利他”。

于是,亚当·斯密让我们认为经济是种双赢的局面,我获利就是你获利。这样一来,我们不仅可以同时享受这份变大的大饼,而且正因为我这块变大了,你那块也会跟着变大。而如果我变穷,因为我买不起你的产品或服务,你赚不到钱也会变穷。如果我有钱,你才能把东西卖给我,所以你也就跟着富裕。亚当·斯密推翻了传统上认为财富与道德彼此对立的概念,这下天堂的大门也会为富人而敞开,而有钱也就是有了道德。在亚当·斯密这个版本的故事里,人会变得富有不是因为剥削邻居,而是因为让整块大饼变大了。随着大饼变大,人人都能受益。这么一来,可以说正是有钱人推动了经济成长的巨轮,让人人都得益,他们可真是整个社会里最有用的典范。

然而,这一切的立论基础必须取决于富人是不是用这些利润来新建工厂、雇用新员工,而不是将利润浪费在无生产力的活动上。所以,亚当·斯密不断强调的是“利润增加时,地主或织工就会雇用更多助手”,而不是说“利润增加时,守财奴就把钱全部藏得死死的,只有算钱的时候才拿出来”。现代资本主义经济的一大重点,就在于出现了一种新的道德标准:应该把利润拿出来,继续投资生产。这样一来,才能带来更多的利润再重新投入生产,再带来更多的利润,如此不断循环。所谓投资可以分成很多种:扩建工厂、从事科学研究、开发新产品。但不论如何,重点就是要增加产量,转为更多的利润。在新的资本

主义教条里,最神圣的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生产的利润,必须再投资于提高产量。”

资本主义之名正是由此而来。所谓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认为“资本”(capital)与“财富”(wealth)有所不同。资本指的是投入生产的各种金钱、物品和资源。而财富指的则是那些埋在地下或是浪费在非生产性活动的金钱、物品和资源。例如,如果有位法老王,把所有的资源拿来盖了一座不具生产力的金字塔,他并不是资本主义者。某个海盗劫掠了一条西班牙运宝船,把一整箱闪闪发光的金币埋到加勒比海的某座小岛上,他也不是个资本主义者。但如果是某个辛勤工作的工厂工人,把收入的一部分拿去投资股票,他就算是个资本主义者。

现在说到“生产的利润,必须再投资于提高产量”,大家可能觉得十分平凡无奇。但对于人类整体历史来说,大部分时候人类并没有这种概念。像是在前现代时期,当时的人们认为生产这件事并不会造成太大的改变。所以,如果不管做什么,生产都不会带来太了不起的利润,为什么还要把利润重新投入生产呢?因此,中世纪贵族所信奉的伦理就是要为人慷慨、奢华消费,把所有收入用来举办各种比赛和宴会、发动战争、投入慈善,以及兴建宫殿和教堂。很少有贵族会将利润投资于提升庄园的产量、寻找更佳的小麦物种,或是寻找新的市场。

但到了现代,贵族已经被新精英分子取代,这批新人都是资本主义教条的信徒。过去的公爵侯爷黯然退位,取而代之的是董事、金融家、实业家。这些商业巨贾的富有程度让中世纪贵族瞠乎其后,但他们对于各种奢侈消费的兴趣远低于过去,所有利润只有非常小的部分是用于非生产性活动。

中世纪的贵族,穿着由金丝和丝绸织成的华丽长袍,大把时间都是用来参加宴会、嘉年华和种种盛大的赛事。相较之下,现代的执行长都是西装打扮,西装简直成了制服,看来就像一群乌鸦;而且他们几乎没什么享乐的时间。一般来说,典型的风险投资者就是赶着一场又一场的商务会谈,努力想找出该把自己的资金投入市场的哪一块,或是严密监督手上股票、债券的上下走势。确实,他穿的可能是范思哲的西装,坐的可能是私人飞机,但与他投入提高人类生产的投资相比,这只是九牛一毛。

而且,会投资提高生产量的,可不只有这群穿范思哲的商业大亨。就算是普通民众或政府机构,想法也都十分类似。有多少次,我们聚会聊天的话题总会提到该把钱拿来买哪只股票或债券,哪块地或房子后势看好?各国政府也努力将税收转投资到某些具生产力的计划,希望能够增加未来收入。例如兴建一个新的港口,让工厂更容易出口产品,就能让他们赚到更多应纳税所得,最后也就能增加政府的未来收入。而另一个政府也可能觉得投资于教育更好,因为有了大量受良好教育的人才,就能催生获利丰厚的高科技产业,不用兴建大量的港口设施,就能取得大笔税金。

一开始,资本主义只是关于经济如何运作的理论。这套理论不仅描述了整件事会如何运作,也提出相关的规范。像是它解释金钱的运作模式,也认为将利润再投资生产就能带来快速的经济成长。然而,资本主义的影响范围逐渐超越了单纯的经济领域,现在它还成了一套伦理,告诉我们该有怎样的行为,该如何教育孩子,甚至该如何思考问题。资本主义的基本原则在于,因为不论是正义、自由甚至快乐都必须依赖于经济成长,所以可说经济成长就是至善(或至少十分接近)。如果你找来一个资本主义者,问他该如何为津巴布韦或阿富汗这些地方带来正义和政治自由,他很可能就会滔滔不绝地告诉你,想要有稳定的民主制度,就必须要有蓬勃的经济、健全的中产阶级,所以重点就是该让当地人有自由企业、勤俭节约、自立自强这些价值概念。

这种新的宗教对于现代科学的发展也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科学研究背后的金主常常是政府或私人企业。而资本主义的政府和企业想投资某个特定科学研究的时候,最先问的问题常常就是——“这项研究会提高产量和利润吗?会促进经济成长吗?”研究计划如果没办法应付这些问题,想取得研究经费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要谈到现代科学史,资本主义绝对是不得不谈的重要因素。

另外,如果不谈科学,就会觉得资本主义能够发展真是莫名其妙。资本主义认为经济可以无穷无尽地发展下去,但这和我们日常生活观察到的宇宙现象完全背道而驰。像是对于狼群来说,如果它们觉得作为猎物的羊群会无限制扩大,岂不是荒谬至极?然而,人类的经济在整个现代时期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持续指数成长。唯一的原因,就在于科学家总是能每隔几年就取得另一项发现,提出另一项发明,像是美洲大陆、内燃机引擎,或是运用基因工程的羊。印钞票的是银行和政府,但最后埋单的是科学家。

在过去几年里,我们看到银行和政府疯狂地印钞票。每个人都担心经济危机会让经济停滞、不再成长,于是他们就这样无中生有地印了数万亿的美元、欧元和日元,让金融体系里凭空出现一大笔便宜信贷,只盼望着科学家、技术人员和工程师能够在经济泡沫破灭之前,设法想出得以力挽狂澜的创世发明或发现。一切指望,就在于那些实验室里的人。像是生物科技、纳米科技的新发现,就可能创造出全新的产业,带来庞大的利润,于是就能拿来打平那些银行和政府从2008年以来虚拟创造出的几万亿数字。而如果实验室的脚步不敌泡沫破灭的速度,可以想见经济前景就会令人十分担忧。

资本主义不只左右了现代科学的兴起,也影响了欧洲帝国主义的出现。此外,一开始正是欧洲帝国主义创造了资本主义的信贷制度。当然,信贷的概念并不是到现代欧洲才发明,早在几乎所有的农业社会就已出现。而在现代早期,欧洲资本主义的兴起则与亚洲的经济发展密切相关。另外一提,直到18世纪晚期,亚洲仍然是全球的经济强权;换句话说,欧洲人手上的资金还是远远不及中国人、穆斯林或印度人。

然而,在中国、印度和穆斯林世界的社会政治制度下,信贷只能算是次要角色。像是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伊朗的伊斯法罕(Isfahan)、印度德里或中国北京,虽然商人和银行家也可能有资本主义的思想,但这些商人和商业思维却往往遭到国王和将领的轻视。现代早期的非欧洲帝国,建立者多半是伟大的征服者,像是清王朝的奠基者努尔哈赤,以及建立伊朗阿萨德王朝的纳迪尔沙国王(NaderShah);又或是某些官僚和军事精英,例如清朝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这些人主要靠着税收和掠夺(两者的差异其实很细微)取得资金,很少需要用到信贷,更不用提是否关心银行家和投资者的利益。

但在欧洲情况就有所不同,这里的国王和将领也逐渐采用商业的思维模式,后来甚至是由商人和银行家直接成为统治精英。欧洲人征服世界的过程中,所需资金来源从税收逐渐转为信贷,而且也逐渐改由资本家主导,一切的目标就是要让投资取得最高的报酬。于是,由穿着西装、戴着帽子的银行家和商人所建立的帝国,就这样打败了由穿金戴银、配备闪亮盔甲的国王和贵族建立的帝国。这些商业型的帝国,取得资金进行征服的效率就是高出一截。毕竟,没人喜欢缴税,但人人都乐于投资。

1484年,哥伦布前往谒见葡萄牙国王,希望国王资助他的船队向西航行,寻找前往东亚的新航道。像这样的探索不仅危险重重,而且需要庞大的资金。从造船、购买补给、支付水手和士兵的薪水,都需要一大笔钱,而且这种投资能不能得到报酬都还大有问题。于是,哥伦布遭到葡萄牙国王拒绝。

但也就像是现在的创业家,哥伦布并没有放弃。他又带着他的想法去找意大利、法国、英国的可能投资者,甚至还再回到葡萄牙一次,但每次都遭到回绝。最后,他决定到刚刚统一的西班牙,找当时在位的费迪南德(Ferdinand)和伊莎贝拉(Isabella)碰碰运气。他聘请了一批经验丰富的说客,终于说服了伊莎贝拉女王投资。接着就像大家知道的,伊莎贝拉女王就像买中了乐透一样。哥伦布的发现让西班牙人征服了美洲,除了开采各个金矿银矿,还种起蔗糖和烟草,让西班牙的国王、银行家和商人简直是美梦成真。

一百年后,这些王公贵族和银行家不仅荷包满满,而且碰上哥伦布的接班人时,愿意提供的信贷金额也远超过以往。这一切都是因为从美洲搜刮而来的财富。同样重要的一点在于,王公贵族和银行家对于探勘探险的潜力信心大增,也更愿意投入自己的金钱。这就是帝国资本主义的奇妙循环:信贷资助新发现,新发现带来殖民地,殖民地带来利润,利润建立起信任,信任转化为更多的信贷。不管是努尔哈赤还是纳迪尔沙国王,帝国扩张几千公里之后就后继无力。但对资本主义的创业者来说,一次一次的征服,都让经济的动力更加强大。

然而,这些探险仍然很靠运气,所以整个信贷市场还是显得小心翼翼。许多探险队最后就是两手空空地回到了欧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举例来说,英国人就曾浪费大笔资金,试图寻找从北极通往亚洲的西北航道。而且,还有很多探险队就这么一去不回,有的撞上冰山,有的遇上飓风,有的惨死于海盗之手。于是,为了增加可能投资者的人数,并减少每个人承担的风险,探险家就开始找上股份有限公司。这么一来,不再需要有某个投资人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押在某一条船上,而是由公司从许多投资人手中集资投资,每个人只需要负担自己资金的那一小块风险。这样一来,风险减少,但可能的利润无上限。只要挑对了船,就算只有一点投资,你也可能变成百万富翁。

时间就这样十年十年地过去,西欧发展出一套复杂的金融系统,可以在极短时间内筹措大笔信贷资金,提供民间企业或政府发展之用。探索征服队伍如果想取得资金,这套系统的效率远超过任何王国或帝国。而从荷兰及西班牙之间的激烈争斗,也可以看出这种信贷系统的新力量。在16世纪,西班牙是全欧洲最强大的国家,帝国幅员辽阔,统治着大部分的欧洲、北美、南美、菲律宾群岛,而且沿着非洲和亚洲海岸,还建立起了一连串的基地。每年都有大批船队,带着大批美洲和亚洲的稀世珍宝满载而归。至于荷兰,国土就是一片沼泽,地小风疾、缺乏资源,原本只是西班牙领地的一个偏远角落罢了。

1568年,主要信奉新教的荷兰决定起身抵抗他们的天主教西班牙统治者。一开始,这些反叛军就像是堂·吉诃德,只是徒劳无功地冲向不可能打败的风车。但80年之后,荷兰不仅成功脱离西班牙而独立,甚至还取代了西班牙和他们的盟友葡萄牙,成为全球的海上霸主,建立起全球性的荷兰帝国,并成为欧洲最富有的国家。

荷兰人成功的秘诀,就在于信贷。荷兰人对于陆战兴趣不大,因此就付钱请了雇佣兵来负责和西班牙人打仗。至于荷兰自己,则是船越建越大,开始往海上发展。虽然佣兵或大型战船都所费不赀,但当时荷兰人取得了欧洲新兴金融系统的信任(同时西班牙国王则恣意背叛这些信任),于是比强大的西班牙帝国更容易取得资金提供给各个远征队。金融家提供荷兰足够的信贷,让他们得以建立军队和舰队;这些军队和舰队让荷兰控制了全球贸易路线;这样一来,就产生了极可观的利润。有了这些利润,荷兰人能够偿还贷款,也更加强了金融家对他们的信任。阿姆斯特丹不仅很快成了欧洲首屈一指的重要港口,更是欧洲的金融圣地。

荷兰到底是如何赢得了金融体系的信任?首先,他们坚持准时、全额还款,让贷款人借款给他们的风险降低。其次,荷兰司法独立,而且保护个人权利特别是私有财产权。相较之下,独裁国家不愿保障个人和其财产,于是资本也就一点一滴离开,流向那些愿意遵守法制、保护私有财产的国家。

假设你是个德国某个银行世家的子嗣,父亲看到了一个机会,想在欧洲主要城市开设分行拓展业务。他把你和弟弟分别送到阿姆斯特丹和马德里,给你们每人一万金币的投资资金。你弟弟决定借给西班牙国王,让他招募一支军队向法国国王开战。至于你则决定借给某个荷兰商人,据说那个商人看上了某个位在美洲的既遥远又荒凉的小岛,想买下岛上南边的一块土地。他相信等到旁边的哈德孙河成了一大贸易动脉之后,这个叫作曼哈顿的小岛地价必然扶摇直上。两者的贷款都规定要在一年内偿还。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荷兰商人把他那块地卖了个高价,如同约定连本带利将钱还给你,让你的父亲可真是眉开眼笑。但在马德里的弟弟就尴尬了。虽然西班牙国王和法国交战打了胜仗,但他现在又卷入与土耳其人的冲突。他需要把手上的每一分钱都投入这场新的战

争,也觉得这比依约还钱重要得多了。虽然你弟弟不断寄信到皇宫,又拜托宫廷里的熟人,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你的弟弟不但没有赚到约定的利息,连本金都要不回来。这下父亲可没那么开心了。

接着还有更糟的,国王派了一位财务大臣去找你弟弟,直截了当地说,国王还需要再借一万,而且立刻就要。你弟弟手头没钱,只好写信回家,试着让父亲相信这次国王会遵守约定。毕竟老幺还是得人疼,父亲一时心软,勉强同意。结果就是另一笔一万金币再次一去不回,永远消失在西班牙的国库里。与此同时,你在阿姆斯特丹的事业却是有声有色。你可以为这些积极进取的荷兰商人提供越来越多的贷款,而且他们总是准时、全额还款,绝不拖欠。然而,毕竟运气也不可能只好不坏。有一位老客户觉得荷兰木鞋一定能在巴黎掀起风潮,所以想向你借款在巴黎开个木鞋卖场。但不幸的是,你借钱给他之后,木鞋实在不符合法国女性的品位,结果商人大赔一笔,也不愿意偿还贷款。

这下父亲可是大发雷霆,命令你们两个都马上去找律师解决。于是,你的弟弟在马德里向法院控告西班牙国王,而你在阿姆斯特丹向法院控告这位木鞋大师。在西班牙,法院可以说是国王开的,法官会推测上意,免得遭遇雷霆之怒。至于在荷兰,法院是政府的一个独立部门,并不需要看人民或亲王的脸色办事。结果,马德里法院驳回了你弟弟的诉讼,但阿姆斯特丹法院判你胜诉,让你取得对那位木鞋商人财产的留置权,好逼他还钱。这下,可是给你父亲好好上了一课。他知道,应该要和商人来往,而不要跟国王来往,而且最好在荷兰做生意,而不要去西班牙。

而且,你弟弟的厄运还没结束。因为西班牙国王还迫切需要更多的资金来养军队,而且又一心认定你父亲手上还有钱,就用莫须有的叛国罪起诉了你弟弟,表示如果不立刻交出两万金币,就会把他丢到地牢里关一辈子,等着在里面腐烂。

你的父亲受够了,付了赎金换回自己心爱的儿子,但发誓永远不再和西班牙做生意。于是他收掉了马德里分行,把你弟弟调到鹿特丹。现在,把两家分行都开在荷兰也像是个大好的主意,他甚至还听说,连西班牙的资本家都正在偷偷把资金调离西班牙。因为连他们都意识到,如果他们想让自己的钱不被抢走,而且能创造更多的财富,就最好到真正能够实行法治、尊重私有财产制的地方,例如荷兰。

就是像这样的事,让西班牙国王逐渐失去了投资者的信任,而荷兰商人则赢得了他们的信心。而且,真正建立起荷兰帝国的,也是这群荷兰商人,而不是荷兰的官方。西班牙国王为了要维持出征的脚步,虽然民众不满的情绪已经日益升高,但他还是不断加征各种税收。与此相对的是,荷兰商人为远征军筹资的方式是贷款,而且也慢慢开始采用出售公司股份的方式,让债权人也能够享有部分的公司获利。这下子,荷兰这些股份公司成了荷兰帝国的中流砥柱;谨慎的投资者绝不会把钱借给西班牙国王,就算要借给荷兰政府也得思量思量,但讲到投资这些荷兰的股份公司,可是乐意之至。

如果你觉得投资某家公司能赚大钱,但当时所有股份都已经卖完了,你还可以从其他的股份持有人那里去买,只是可能付的价钱会比当初他们买的时候高。至于如果你买了股份,却发现公司前景堪虑,也可以试着用较低的价格卖出股份。这些买卖大行其道,最后的结果就是在欧洲各大主要城市几乎都设立了证券交易所,进行股票交易。

最著名的荷兰股份制公司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VereenigdeOostindischepagnie,简称VOC),在1602年得到特许而成立,当时荷兰才刚摆脱了西班牙统治,甚至就在离阿姆斯特丹不远的地方,还能听到西班牙大炮的声响。东印度公司通过出售股票取得建船的资金,再派船前往亚洲,带回中国、印度和印度尼西亚的特产货物。此外,东印度公司也资助旗下船舰的军事行动,打击竞争对手与海盗。最后,东印度公司更是提供资金直接攻下了印度尼西亚。

印度尼西亚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群岛,岛屿数目上万,在17世纪初分别由几百个不同的王国、公国、苏丹和部落统治。东印度公司的商人在1603年首次来到印度尼西亚,当时纯粹只是为了商业目的,但为了保护商业利益、让股东取得最高利润,东印度公司开始攻击那些提高关税的当地政权,另外也与来自欧洲的竞争对手开始交战。东印度公司开始在商船上配备大炮,从欧洲、日本、印度、印度尼西亚招募佣兵,建起堡垒,展开全面的战争和围城行动。这些做法我们今天听起来可能觉得有些离奇,但在现代早期,民间公司雇用的常常不只佣兵,还包括将军、大炮、军舰,甚至可以直接雇用整支编制完整的现成军队。所以,等到像这样由一个民间企业建立起一整个帝国的时候,国际社会可是觉得理所当然,见怪不怪。

东印度公司就这样攻占了一个又一个的岛屿,印度尼西亚群岛一大部分都成了他们的殖民地,自此统治印度尼西亚近200年。一直要到1800年,印度尼西亚才改由荷兰政府统治,在接下来的150年间成为荷兰这个国家的殖民地。在今天,有人大声疾呼,认为21世纪的民间企业已经掌握了太多权力。但从现代早期的历史来看,我们早已看过放纵追求自我利益能到什么境界。

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洋威风八面的时候,荷兰的西印度公司(WIC)也在大西洋大展身手。为了掌控哈德孙河这个重要商业通道,西印度公司在河口的一座小岛上开拓了一个殖民地,名为“新阿姆斯特丹”(NewAmsterdam)。这个殖民地不断遭受美国原住民威胁,英国人也多次入侵,最后在1664年落入英国手中。英国人将这个城市改名“纽约”(NewYork,即“新约克”,约克为英国郡名)。当时西印度公司曾在殖民地筑起一道墙,用来抵御英国人和美国原住民,这道墙的位置现在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街道:华尔街(WallStreet,直译为“墙街”)。

随着17世纪走向尾声,由于荷兰人过于自满、战争成本又过于高昂,他们不仅失去了纽约,也无法再维持欧洲金融和帝国引擎的地位。法国和英国成了这个地位的强力竞争对手。一开始,似乎看来法国的赢面较大,毕竟它面积大于英国,更富有,人口更多,而且军队的规模和经验也胜出。然而,最后是由英国赢得了金融系统的信任,而法国只证明自己还不配得到这个地位。欧洲在18世纪爆发了密西西比泡沫事件(MississippiBubble),这是当时欧洲最大的金融危机,法国王室也在这次事件中臭名远播。这个故事同样也是由一个打算建立帝国的股份公司开始。

在1717年,成立于法国的密西西比公司(Mississippipany)在美洲的密西西比河下游谷地开拓殖民地,新奥尔良(NewOrleans)也是在此时开始成形。为了取得这项庞大计划的资金,这家与路易十五宫廷关系良好的公司便在巴黎证券交易所上市出售股份。公司所有人约翰·劳(JohnLaw)当时身兼法国央行行长,还得到国王任命为主计大臣,大约等于现代的财政部长。在1717年,密西西比河下游河谷其实大约只有沼泽和鳄鱼,但密西西比公司却是撒着漫天大谎,把这个地方描述得金银遍地、无限商机。许多法国贵族、商人和城市里那些冷漠的中产阶级都信了这套谎言,于是密西西比公司股价一飞冲天。公司上市的股价是每股500里弗(livre)。1719年8月1日,股价涨到每股2750里弗。8月30日,股价已经飙升到每股4100里弗;9月4日升上每股5000里弗。等到12月2日,密西西比公司的股价每股超过10000里弗大关。当时,整个巴黎街头洋溢着一种幸福感。民众卖掉了自己所有的财产,借了大笔的金钱,只为了能够购买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快速致富的捷径。

但就在几天后,开始兴起一片恐慌。开始有些股票炒手,意识到这种股价实在太夸张,完全不可能维持。经过他们仔细算计,觉得最好尽快在股价高点脱手。由于市场上的供给量上升,股价应声下跌。其他投资者见到价格下跌,也想赶快收手离场。就这样,股票价格持续暴跌,简直就像一场雪崩。为了稳定股价,法国央行行长(也就是约翰·劳本人)决定买进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但最终还是无以为继,耗尽了央行所有资金。到了这步田地,法国主计长(仍然是约翰·劳本人)又下令印制更多钞票,才能继续购买更多股票。就这样,整个法国金融体系就成了一个大泡沫。无论约翰·劳的金融操作再怎么高明,仍然无力回天。密西西比公司的股价从每股10000里弗大跌至每股1000里弗,接着更是彻底崩溃,再也没有任何价值。到了这一刻,法国央行和国库手中只有大量如壁纸的股票,再也没有任何金钱。那些最大的股票炒手多半得以及时脱手,所以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小型投资人则是倾家荡产,许多因而自杀。

密西西比泡沫可以说是史上最惨烈的一次金融崩溃。法国王室的金融体系一直没能真正走出这场重大的打击。密西西比公司利用其政治影响力操纵股价、推动购买热潮,结果让法国人民对法国金融系统和国王的金融智慧都失去信心。路易十五越来越难推动各种信贷计划,而这也成为法国海外领土逐渐落入英国手中的主因之一。在当时,英国仍然可以轻松用低利率取得贷款,但法国不仅贷款困难,还得付出高额的利息。为了要处理日益高筑的债台,法国国王只能越借越多,而利率也越借越高。最后来到路易十六,他在祖父驾崩后继位,但在18世纪80年代却发现年度预算有一半都得拿来支付利息,财政已濒临破产。到了1789年,他迫于无奈,不得不召开已经长达一个半世纪未曾召开的三级会议,希望能解决这项危机。就这样,法国大革命揭开了序幕。

法国海外霸权分崩离析的同时,大英帝国却是急遽扩张。大英帝国就像先前的荷兰帝国,主要是由民间股份公司所建立及管理,而这些公司也都在伦敦证券交易所上市。例如英国在北美的第一批殖民地成立于17世纪初,建立者都是民间股份公司,例如伦敦公司(Londonpany)、普利茅斯公司(Plymouthpany)、多切斯特公司(Dorchesterpany)和马萨诸塞公司(Massachusettspany)。

至于打下印度次大陆的,同样也不是英国官方,而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佣兵。这家公司的成就甚至比荷兰东印度公司更加辉煌。公司总部位于伦敦的利德贺街(LeadenhallStreet),而在近一世纪的时间里,这家公司就是从这里统治着一整个儿强大的印度帝国,掌握着多达35万士兵的庞大军力,就连英国王室也只能自叹弗如。一直要到1858年,英国王室才将印度及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军队收编国有。当时拿破仑曾嘲笑英国,说他们是个“店小二的民族”(nationofshopkeepers)。只不过,就是这群店小二打败了拿破仑本人,还建立起有史以来最大的帝国。

虽然印度尼西亚和印度分别在1800和1858年由荷兰和英国收归国有,但资本主义和帝国的关系非但没有结束,反而是在19世纪变得更为紧密。股份公司不再需要自己建立及管理殖民地,而是由经理和大股东直接在伦敦、阿姆斯特丹和巴黎与政治权力牵线接轨,直接由国家来帮忙维护利益。正如马克思和其他社会批评家所开的玩笑,西方政府几乎就像是资本家的工会。

讲到国家如何为资本家服务,最恶名昭彰的例子就是中英第一次鸦片战争(1840~1842)。在19世纪上半叶,英国东印度公司和杂物商靠着向中国出口药物(特别是鸦片)而发了大财。数百万中国人成了瘾君子,国家的经济和社会都大受影响。30年代后期,中国政府发布禁烟令,但英国药商完全无视这项律令。于是,中国当局开始没收、销毁鸦片。这些鸦片烟商与英国国会和首相关系良好,许多议员和部长其实都持有烟商公司的股票,因此向政府施压,要求采取行动。

1840年,英国正式以“自由贸易”为名,向中国宣战。此役英国轻松获胜。中国人太过自信,却完全敌不过英国如同奇迹般的新式武器:汽船、重型火炮、火箭,以及可连发的步枪。在接下来的和平条约中,中国同意不限制英国烟商的活动,并且还要赔偿中国军方造成的损失。此外,英国要求并取得了香港的使用权,于是香港就成了他们安全的贩毒基地。直到1997年,香港才回归中国。在19世纪末,中国鸦片成瘾者约有4000万,足足占了全国人口1/10。

埃及同样也遭到

英国资本主义的毒手。在19世纪,法国和英国的投资者将大笔资金借给埃及的统治者,先是投资兴筑苏伊士运河,后来还有一些比较失败的计划。埃及的债务逐渐膨胀,欧洲这些债权人也逐渐插手埃及的国内事务。到了1881年,埃及民族主义者忍无可忍,起身反抗,单方面宣布废除一切外债。这让维多利亚女王很不高兴。一年后,她就派出大军前往尼罗河,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埃及都还是英国的“保护国”。

为了投资人利益而发动的战争绝不只这两场而已。事实上,连战争本身都可以像鸦片一样变成商品。1821年,希腊人起身反抗奥斯曼帝国,英国自由和浪漫圈子的人大感同情,甚至像诗人拜伦就亲自前往希腊,与这些反叛分子并肩作战。但就在同时,伦敦金融家看到的是大好商机。他们向反抗军领袖提议,在伦敦证券交易所上市发行债券,为希腊反抗筹资。而如果最后希腊独立成功,就要连本带利偿还。于是,民间投资者有的为了利润,有的出于同情,也或者兼而有之,纷纷买入这种债券。至于这种希腊起义债券在伦敦证交所的价格,就随着希腊当地的战情起起伏伏。土耳其慢慢地占了上风,眼看反抗军就要战败,而债券持有人就快输到脱裤了。但就在此时,正因为债券持有人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英国组织起一支国际舰队,在1827年的纳瓦里诺战役一举击溃奥斯曼帝国的主要舰队。从此,受到长达几世纪的征服统治后,希腊终于自由了。只不过,自由的代价就是一大笔巨额债务,这个新成立的国家根本无力偿还。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希腊经济都被欠英国的债务压得喘不过气。

资本和政治这两者的紧密相拥,对信贷市场有深远的影响。一个市场究竟能得到多少信贷,不能只看经济因素(例如发现新的油田、发明新的机器),而也得考虑政治事件的影响,例如政权更迭或是采取了更积极的外交政策。诺瓦里诺战役之后,英国资本家投资高风险海外交易的意愿就更高了。他们亲眼证实,如果外国债务人拒绝偿还贷款,女王陛下的军队就会去为他们讨债。

正因如此,今天在判断某个国家的信用评级时,经济体系是否健全远比天然资源的多寡更为重要。信用评级代表的是国家清偿债务的可能性。除了纯粹的经济数据外,也会考虑政治、社会甚至文化因素。就算是拥有丰富石油蕴藏量的产油国,如果政府专制、司法腐败,信用评级通常也不高。这么一来,因为难以取得必要资金开发石油资源,很可能这个国家就只能这样坐在金矿上穷困度日。与此相对的是,如果某个国家虽然缺少自然资源,却有自由的政府、和平的环境,以及公正的司法系统,它就可能得到较高的信用评级。这样一来,就能以低廉的代价取得相当的资金,撑起良好的教育体系、发展出蓬勃的全新高科技产业。

资本和政治的关系如此紧密交结,不论是经济学家、政治家还是一般民众都有许多热烈的争论。死忠的资本主义者很可能会表示,资本当然会影响政治,但政治绝不应该插手资本的事。他们认为,如果政府干预市场,市场必然会被政治利益所左右而做出不智的投资决定。举例来说,政府很可能会向产业界课重税,再用这笔钱设置大笔的失业救济金,讨好大众选民。在商人眼中,当然政府最好都别管事,让钱都留在商人口袋里。他们宣称,有了这些钱,他们就会继续开设新的工厂,让现在失业的人都能有工作。

这种观点就会认为,最明智的经济政策就是让政治不要干预经济,将税收和政府管制都减到最低,将一切交给市场力量,让其自由发挥。这样一来,正因为民间投资人完全没有政治考虑,他们会将资金投向获利最高的区块,于是带来最高的经济成长。所以,不管对企业家或劳工来说,最好政府就是无为而治。到了今天,资本主义教条最常见也最有影响力的分身就是自由市场主义。如果是对自由市场最死忠的支持者,不仅会认为国家不该出兵影响国际事务,甚至也会批评国内的种种福利政策。他们对政府的建议,会和老庄思想不谋而合:无为而治,什么都别管。

然而,如果讲到最极端的情况,相信自由市场的概念其实就像相信圣诞老人一样天真。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完全不受政治影响的市场。毕竟,经济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信任”,而信任这种东西总是得面对种种的坑蒙拐骗。光靠着市场本身,并无法避免诈欺、窃盗和暴力的行为。这些事得由政治系统下手,立法禁止欺诈,并用警察、法庭和监狱来执行法律。如果国王或政府行事不力,无法做到适当的市场规范,就会失去信任、使信用缩水,而经济也会衰退。不论是1719年的密西西比泡沫,还是2007年美国房地产泡沫带来的信用紧缩和经济衰退,都一再提醒着我们这些教训。

我们之所以不该让市场有完全自由发挥的机会,还有另一个更基本的原因。亚当·斯密说,鞋匠赚到多余的利润之后,会用来雇用更多助手。这么一来,因为多余利润能促进生产、雇用更多人,似乎就代表着自私自利和贪婪也可能对全体人类有利。

只不过,如果贪婪的鞋匠靠的是缩减工资、增加工时来增加利润,情况又会如何?课本上的答案是:自由市场会保护员工。如果鞋匠付的薪水太少、要求又太多,那些最优秀的员工当然就会离职,去为他的竞争对手工作。这下子,这位黑心老板手上就只剩下最差劲的员工,甚至一个员工都不剩。于是他一定得改变管理方式,不然就只能关门大吉。他的贪婪会逼他善待自己的员工。

这个理论听来十分完美,但实际上却是漏洞百出。如果真的是完全自由的市场,没有国王或神职人员来监督,贪婪的资本家就能够通过垄断或串通来打击劳工。例如,假设某个国家只有一家制鞋厂或是所有制鞋厂都合谋同时降低工资,劳工就无法用换工作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更可怕的是,老板还可能用劳动偿债甚至奴隶制度来限制劳工的自由。在中世纪结束的时候,基督教欧洲几乎完全没有奴隶制度的现象。但到了现代早期,欧洲资本主义兴起,大西洋奴隶贸易也应运而生。奴隶贸易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并不是暴君或是种族主义者,而是不受限制的市场力量。

欧洲人征服美洲的时候,积极开采金矿银矿,并且建立庄园来种植甘蔗、烟草和棉花。这些矿场和庄园成为美洲生产和出口的大宗支柱。其中甘蔗种植尤为重要。在中世纪,糖在欧洲是难得的奢侈品,必须由中东进口,而且价钱令人咋舌,使用的时候百般珍惜,视为某种秘密成分,加进各种美食或是蛇油为底的药物中。等到美洲开始有了一片又一片的大型甘蔗园,就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糖运抵欧洲。糖价开始下跌,而欧洲对甜食也越来越贪得无厌。商人见到机不可失,开始生产大量甜食:蛋糕、饼干、巧克力、糖果和含糖饮料(例如可可、咖啡和茶)。英国人每人每年的糖摄取量,从17世纪初接近为零,到19世纪初竟然达到大约8公斤。

然而,不论种植甘蔗还是提炼蔗糖,都是劳力密集的工作。不仅工时长、热带阳光猛烈,蔗园环境更是疟疾肆虐,因此愿意在蔗园工作的人寥寥无几。如果使用约聘劳工,成本就会变得太过昂贵,无法迎合大众消费需求。这些甘蔗园的欧洲主人一方面对市场力量十分敏感,一方面又贪求利润和经济成长,因此就把脑筋动到了奴隶上。

从16世纪到19世纪,大约有1000万非洲奴隶被运到美洲,其中有大约七成都在甘蔗园里工作。奴隶的劳动条件极度恶劣,大多数奴隶生活悲惨、英年早逝。而且欧洲人发动战争俘虏非洲人,再从非洲内陆千里迢迢运至美洲,数百万非洲人就这样在战乱或运送过程中丧命。而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让欧洲人能够在茶里加糖、能吃到甜点,让人能够靠着贩糖而获取暴利。

奴隶贸易背后的黑手并不是国家或政府。这项产业完全出于经济,是自由市场依据供需法则所组织及提供资金。民间贩奴公司甚至在阿姆斯特丹、伦敦和巴黎证交所上市,出售股份。一些中产阶级的欧洲人也就是希望有个好机会投资赚钱,就买了这些股票。靠着这些钱,公司得以买船、雇用水手和士兵,他们在非洲购买奴隶,再运到美洲卖给庄园园主。贩奴的收益就能顺便购买庄园的作物及产品,例如糖、可可、咖啡、烟草、棉花和朗姆酒。满载而归回到欧洲之后,蔗糖和棉花可以卖到一笔好价钱,接着他们就能再次前往非洲,把这个获利颇丰的勾当再次如法炮制。这种安排可让股东心花怒放、再满意不过。在整个18世纪,贩奴的获利约为6%;任何一个现代的投资顾问都还是会说这相当不错。

这是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美中不足之处。它无法保证利润会以公平的方式取得或是以公平的方式分配。而且相反的是,因为人类有追求利润和经济成长的渴望,就会决定盲目扫除一切可能的阻挠。等到“成长”成了无上的目标、不受其他道德伦理考虑的制衡,就很容易衍生成一场灾难。有一些宗教(例如基督教和纳粹)杀害了数百万人,原因是出于仇恨。然而,资本主义也杀害了数百万人,原因则是出于冷漠和贪婪。大西洋奴隶贸易兴起的原因,并不是欧洲人对非洲人有什么种族仇恨。而那些买了股票的民众、卖了股票的证券营业员、管理奴隶贸易公司的经理,压根儿就不曾把非洲人放在心上。甘蔗庄园的园主就更不用谈了。很多园主根本住得远在天边,他们唯一关心关于庄园的事,就是账目要清楚好读,让他们知道自己赚了多少。

我们必须记住,人类的历史从来不是洁白无邪,大西洋奴隶贸易这件事绝非特例。像是前一章提过的孟加拉地区大饥荒,也是出于类似原因:英国东印度公司比较重视的是自己的利润,而不是1000万孟加拉地区人的生命。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尼西亚的军事行动,后面出钱的也是一群善良的荷兰人,他们爱孩子,会捐钱给慈善事业,也懂得欣赏好音乐和好艺术,但他们就是没感受到爪哇、苏门答腊、马六甲这些地方人民的痛苦。随着现代经济成长,全球各地还有无数的大小罪恶和灾难正在上演。

时间到了19世纪,但资本主义的道德观并未改善。工业革命风潮席卷欧洲,让银行家和资本家荷包满满,但却让数百万计的劳工生活落入赤贫。至于在欧洲殖民地,情况更难以想象。1876年,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II)成立了一个非政府人道组织,宣称目的是探索中非,并打击刚果河沿岸的奴隶贸易。同时该组织也表示会修筑道路、兴建学校和医院,为当地居民改善生活条件。在1885年,欧洲列强同意将刚果盆地大约230万平方公里土地拨给该组织管理使用。这片土地足足有比利时全国75倍大,从此称为刚果自由邦(goFreeState)。只不过,从来没有人问过这片土地内足足有两三千万人民的意见。

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个所谓的人道组织就成了商业机构,真正的目的只是成长和获利。他们压根儿就已经忘了学校和医院这回事,整个刚果盆地遍布着矿场和农业庄园,多数由比利时官员掌控,而且无情地剥削着当地人民。其中最恶名昭彰的就是橡胶产业,当时橡胶迅速成为大宗商品,橡胶出口也成了刚果最重要的收入来源。负责收集橡胶的非洲村民被规定上缴的产量越来越高,而且一旦少缴,就会被斥为“懒惰”,遭到严厉惩罚。有时候比利时官员会把他们的手臂砍掉,有时候甚至全村的人都遭到屠杀。就算是最保守的估计,从1885年到1908年之间,在刚果追求成长和利润的代价,就足足让600万刚果人命丧黄泉(至少占当时刚果人口的两成),甚至有些人估计惨死人数高达千万。

1908年以后特别是1945年以后,部分出于对共产主义的恐惧,资本主义的贪婪稍微受到控制。然而,不平等的情形仍然猖獗。时间到了2013年,虽然全球经济的大饼已经远大于1500年那块,但分配的方式却是极度不公,许多非洲农民和印度尼西亚劳工就算整日辛劳,能够赚到的食物还比不上500年前的先人。然而,就像农业革命一样,所谓的现代经济成长也可能只是个巨大的骗局。虽然人类和全球经济看来都在继续成长,但更多的人却活在饥饿和困乏之中。

面对这种指控,资本主义有两项响应。第一,资本主义已经把这个世界塑造成资本主义的样子,现在也只有资本主义能让它继续运行下去。唯一另一个足以和资本主义相抗衡的,就只有共产主义。在公元前8500年,就算有人对于农业革命深感后悔,但为时已晚,已经无法放弃农业。同样,虽然我们现在可能并不喜欢资本主义,但它也已经不可或缺。

第二,资本主义也认为只要再多点耐心,天堂就一定会降临人间了。确实,过去我们犯过一些错,像是大西洋奴隶贸易,像是剥削了欧洲的劳工阶级,但这一切都让我们学到教训,只要我们再等等、再等饼

变大一点,就能让人人都分到够大的一块。虽然说分饼的时候永远不可能达到公平,但至少能做到“足够”,让男女老幼每个人都能满足,甚至在刚果也不例外。

事实上,我们确实已经看到一些正面的迹象。至少就纯粹的物质标准来说(例如预期寿命、婴儿死亡率、热量摄取量),虽然人口在过去百年间激增,但2013年的平均数值都明显高于1913年。

然而,这块经济大饼真的能无限制变大吗?每块饼都需要原材料和能源。但早有先知预言警告,迟早智人会耗尽地球上所有的原料和能源。这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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