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斯曼报告 第七节
星期一上午,研人通过柱层析法提炼出了合成的化合物。将混合物试剂溶解在细长玻璃管中的氯仿里,分离后形成清晰的层次。此外,他还添加了0.2%的甲醇。结果证明他是对的。读了快两年的硕士,他的实验技能的确提高了许多。
去午休一下吧,研人一边想,一边朝储物室走去。将父亲留下来的笔记本电脑放入背包,研人离开了实验室。
前一天,从父亲私设的实验室回来时,他找到房屋中介了解情况。中介告诉他,那座古老的房子已决定拆除,居民正在陆续搬迁。“你现在住进去的话,租金会非常便宜,但两个月后就会被赶出来。”中介说。如此看来,那个地方应该鲜有人至。父亲之所以会在那里租房子,想必就是为了避开旁人的视线。出于某种理由,父亲托付研人做的神秘研究必须秘密进行。
回到宿舍后,研人上网搜索《海斯曼报告》,却一无所获。然后他又尝试搜索“Heisman Report”,但依然毫无头绪。如今在网上输入一个语句,很少会出现没有搜索结果的情况。看来,要了解《海斯曼报告》的详情,就不得不去找那个叫菅井的报纸记者。
研人离开药学院大楼,通过运河上的水泥制桥,朝文科校区的学生食堂走去。这是他常年养成的习惯。他边走边眺望学生食堂的窗户,看本科时代一起参加英语社团的女生在不在,这时忽然有人从旁打招呼:“古贺君。”
转头一看,来者是河合麻里菜。一段时间没见,她的短发已经及肩了,但一双笑盈盈的大眼睛还是和以往一样。
“好久不见。”麻里菜微微抬头,看着身材矮小的研人。塞满书的双肩包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过得好吗?”
“嗯,还好。”研人条件反射般答道。麻里菜多半还不知道研人父亲过世的消息吧。研人并不想破坏当下的氛围,于是顺着话头往下说,“河合呢?”
“还是在跟卡罗尔战斗。”
“卡罗尔?”
“刘易斯·卡罗尔。”
“哦。”研人反应过来,应该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吧。没想到童话也成了英语文学的研究对象。
“你研究卡罗尔的什么啊?”
“我正在研究的是——”麻里菜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用漂亮的英文发音说,“Perhaps looking—glass milk isn't good to drink……”
“哎?”研人问,“什么牛奶不能喝啊?”
“镜中的牛奶啊。刚才我念的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一节。”
“镜中的牛奶不能喝啊。”研人心中一惊。英语文学的世界和化学的世界发生了直接联系。“刘易斯·卡罗尔是化学家吗?”
“好像是数学家。为什么这么问?”
研人立刻抓住时机,给她的研究提供建议。“刚才那一句,说的是对映异构体。拥有手性中心的化合物,可以形成形状完全一致、但却无法重合的两种结构,就像右手和左手一样。换言之,它们就像一对镜像。只有右手性物质可以作为药物,左手性物质则有毒,例如可导致胎儿畸形的反应停。‘镜中的牛奶不能喝’,说的就是这个吧。”
麻里菜呆呆地听完,支吾了一句:“嗯”,然后问,“古贺君现在在研究什么?”
“该怎么说好呢……”研人推了推眼镜,尽量简单地说明,“我正在学长留下的‘母核’结构上,添加各种‘侧链’,比如氨基、硝基。”
“这样啊。真辛苦。”
“嗯。”
“那我去图书馆啦。”麻里菜换上刚碰面时的笑脸走开了。
研人目送她离开,不禁有点后悔。如果说“研制治疗风湿病的新药”,也许会更容易理解吧。
研人闷闷不乐地走进食堂,买了一张套餐饭票。食堂里,文科理科的学生都很多。学生们普遍认为,文科院系食堂的饭菜更好吃。
从配菜窗口取过套餐,刚走几步,研人就看见一个坐在窗边的学生朝他招手,是本科时代认识的土井明弘。他如今分入临床系,在实验室里重组大肠杆菌的基因,制造特定的蛋白质。
“好久不见。”
研人坐到土井对面,土井会心一笑:“我在这儿全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研人不解地问。
“那是文科的女孩吧?你们在交往吗?”
这本来是个吹嘘的机会,但研人还是实话实说道:“若即若离吧,像靠范德华力相连的两个分子。”
“哦……”土井呻吟道,“真可怜。”
“实验室里有个不错的女孩,但我们都是金属原子,靠稳固的金属键相连,动弹不得。”
“真想共价键结合啊。”
“是啊。”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各自的肉饼套餐。
“不过,”土井将味噌汤一饮而尽道,“女孩子都喜欢会说话的男生,而我们这些人却被训练得笨嘴拙舌。”
“我们受过这等训练?”
“你们实验室也有研讨会吧?”
“当然。”
研人的实验室每周会举行一次“论文研讨会”。由事先指定的学生在大家面前做最新论文的解读。只要稍有未经证明的结论或是逻辑错误,就会受到猛烈的批判,所以发言者必须字斟句酌。如果不经过这番锻炼,就当不了合格的科学家。父亲生前经常抱怨:“在文科领域,擅长花言巧语、弄虚作假的人也可能混出头,但在理科领域就不能有半点虚假。”
可是,这种训练也会造成副作用:在社交场合过分深思熟虑,习惯性地发表科学见解。比如一群人正兴高采烈地谈论美味蛋糕的话题,自己却在思考味觉受体的作用机制。
“我知道土井你想说什么。”
“不敢说错话,就会不敢说话。”土井接着又说道,“何况文科的女孩子,是不会找三K男友的。”
研人被戳中了痛处。所谓“三K”,是指“辛苦”“肮脏”“危险”,而基础学科研究室,能找到三K的最好例子。研人他们每天工作十四小时,同刺鼻的试剂打交道,必须穿着运动鞋,以便发生事故时逃跑,被称为“三K”也是在所难免吧。
“女孩不喜欢‘三K’,喜欢‘三高’。”
“‘三高’是什么?”
“高学历,高个头,高收入。”
自己充其量只满足“高学历”这一条吧,研人想。
土井哀叹道:“女人真是可悲。”
“是吗?”研人说。
土井惊讶地问:“难道你赞成女人这种选择标准?”
“你想想看,雌性总会选较强的雄性做配偶,这是生物学规律,人类也不例外。如果世间的女性都不想跟非‘三高’的男性结合、繁衍后代,那文明肯定会衰退。”
“话虽如此,但世上有种东西叫爱情。”土井似乎比研人浪漫,“你这种歪曲的价值观,只会让你更加不受女生欢迎。”
“我的价值观很歪曲吗?”
“是啊。”土井点点头说,“实在有点孤僻。”
研人之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不愿承认,但自己的确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乖僻性格。
“做个更阳光的青年吧,那样才能泡到文科女生。”
研人向土井投去怨恨的目光,但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寻找的人才。
“对了,我有事想问你。”研人说着取出父亲的实验记录复印件,“我要制作GPCR的激动剂,按以下顺序操作是否可行?”
土井仔细阅读了递过来的复印件,说:“这是在制作激动剂吗?不是在寻找先导化合物?”
“对,不是在找候补物质,而是最终的完成型。”
“我看懂的只有最后这两项……”
土井指着“试管内的结合分析”和“活体内的活性评价”。研人问:“这两项操作的目的是确认合成的化合物是否可以跟受体结合吧?”
“嗯。首先制造拥有靶标受体的细胞,在试管内确认激动剂是否能与其结合。接下来用实验动物进行活体内评价,比如改造小白鼠基因,制造拥有该受体的个体,然后喂食化合物,评估实际的效果。”
研人想起了那座破楼里饲养的四十只小白鼠。
“这么说,这个方法没有错?”
“也不是……”土井摇头道,“怎么看都太简单了。而且,临床试验及其后的步骤全都省略掉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太不专业了。”
“是啊。”研人附和道。父亲是病毒方面的学者,说他在制药方面不专业也不为过。“那这个呢?”
研人从背包里取出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电脑,启动后说:“你懂Linux吗?”
“一点点。”土井答道,操作了一会儿电脑说,“里面装的软件我没见过。你听说过‘GIFT’吗?”
“没。”土井启动了“GIFT”软件。数秒后浮现出的画面,令两人同时惊呼起来。
窗格分为三列,占据右半部分的大窗格中,显出一幅奇特的CG图像。微微起伏的平面上,布满厚花瓣一样的突起,中心是袋状空洞。图像精致而怪异,让人怀疑是相机拍出来的。
看了好一会儿,研人才意识到,这可能是细胞膜表面的放大图像。一微米不到的极小世界被展示在了十五英寸的屏幕上。
“看上去有点怪啊。”土井移动着鼠标,指着左侧的两个窗格说,“这里是相关信息。这幅CG图是‘变种GPR769’。”
原来如此,研人终于开窍,这就是问题受体。父亲想要得到的,就是能结合进中心凹陷处的物质。
“下面的窗格,写着制造这个受体的基因的碱基序列。可是……”土井双臂抱胸,“你知道GPCR有多少种吗?”
“七八百种?”
“是的,其中只有一种的形态被真正掌握,那就是牛的网膜细胞上的受体。对于其他GPCR,只能类推其结构。也就是根据基因的碱基序列的相似度,推测其完成品。这个模型多半也是这样生成的,但我不能完全确定。”
“这个软件还有什么别的用途吗?”
“这个嘛……”土井顿了顿,拿起实验记录的复印件,“也许这个软件是用在最初的两个项目上的。”
研人把头探过来查看。
变种GPR769的立体结构分析
电脑辅助设计及作图
看来,“GIFT”这个软件的作用,是根据基因信息,预测能制造出怎样的蛋白质,描绘其实际形态,并设计与蛋白质结合的物质的化学结构。
“就是说,按照这个软件的指示制药就行了?”
“总觉得有点假。”土井说,“我对电脑辅助制药可不在行,你最好去问别人。”
“你有懂这方面的朋友吗?”
“这方面……”土井望着虚空,“啊!有!制药物理化学实验室有个厉害的角色,是韩国来的留学生。”
“哦?”研人好奇地问,“韩流啊?”
“我之前曾请教过他分子动力学模拟的问题,他简单几句话就把我说懂了。”
“这么说,他在语言方面没问题?”
“日语很流利,英语也可以。”
“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
“好啊。我去问问对方有空没。”土井欣然答应,看了看手表。他该回自己的实验室了。土井端着吃完的套餐盘子站起来,说:“那下次见。”
“拜托了。”
“我们一起努力,早日与女孩子共价键结合吧。”土井朝餐具返还口走去。
研人笑着目送土井离开,将笔记本电脑放回背包。父亲托付自己进行的研究,只有等韩国留学生登场后再说了。
研人拿起手机,着手进行剩下的工作。昨天晚上,他从老家的母亲那里打听到了那名报纸记者的联系方式。但正要拨打《东亚新闻》科学部的直通电话时,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警告。
今后你使用的电话、手机、电子邮件、传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监视。
虽然研人觉得这纯属天方夜谭,但还是隐隐产生了一丝不安。他环顾了一圈食堂,没有发现特别可疑的人,于是平静下来,拨打了记录在手机里的一个号码。
回铃音响了几下,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你好,这里是《东亚新闻》科学部。”
“不好意思,我叫古贺,请问菅井先生在不在?”
“请稍等。”
在父亲的葬礼上,他对菅井态度简慢,想必菅井也对研人没有什么好感吧。但情报只能从菅井那里获取。
“喂?请问是哪位?”菅井接起了电话。
“我是古贺。前不久承蒙您来参加先父的葬礼,非常感谢。”
“啊,是研人君啊。”菅井语带亲切地说。
研人松了口气,继续说:“我有件事想要请教您。葬礼上,您曾向我提到过《海斯曼报告》,那是怎么一回事?”
“啊,那件事。《海斯曼报告》……对。”菅井沉默片刻道,“今晚有空吗?”
“今晚?我要在实验室里待到十二点。”
“能不能中途溜出来?如果八点在锦丝町的车站会合,我还能请你吃饭呢。”
“好。”虽然觉得这样有点麻烦,但能感觉到菅井父母般的关怀。研人算了算实验能推迟多久,然后说,“九点的话,我或许可以想办法出来。”
“好,那九点车站南口见。你一定要空着肚子来哦。”
锦丝町是位于东京都与千叶县交界处的一条商业区。不过,这里与新宿和涩谷的商业区不同,由于它离住宅区很近,所以兼具闹市和商业街的功能,既有鳞次栉比的老酒馆,也有贩卖生活品的超市、包含超市和影城的现代购物广场,此外还建有提供演奏一流交响乐的音乐厅。总之,文化、民俗方面的店铺设施,在这里几乎都找得到。
研人顶着凛冽的寒风,在JR线的车站前等待菅井。一想到那个报纸记者的脸,关于父亲的记忆就一起涌入脑海,思绪的大半都是父亲抱怨连连的身影。
在厚木的家中同父亲晚酌时,父亲对自己说了很多话。他告诉研人,理科生的平均薪资比文科生少五千万日元。按工作总时间四十年计算,理科生每年要少赚一百万日元以上。
“报酬少得可怜,还谈什么科学立国?王八蛋。”醉醺醺的父亲痛骂政治家道,“那些文科混蛋,就靠窃取我们的业绩过活。电话、电视、汽车、电脑,全都是科学家发明的。只会耍小聪明的文科混蛋对文明的发展有什么贡献?”
当时研人只有十几岁,对父亲的抱怨相当厌烦。不过,后来遇到的一件事,让他认识到父亲的怨言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关于蓝色发光二极管开发的判决。
蓝色发光二极管曾被认为无法开发,却有技术人员完成了这一创举,接着就爆发了技术人员和其所属公司之间旷日持久的法律纷争。公司认为该发明可以带来一千二百亿日元的收益,然而法院判给技术人员的补偿只有区区六亿日元。尽管一审时判了两百亿,但二审推翻了一审的判决。这只能理解为,司法机构不再独立行使职权,而是看企业家脸色行事。
科技界对此判决失望透顶。这些伟大的发明家催生了全世界数万亿市场,报酬却仅相当于全美职业棒球联盟球员的年薪。许多科学家推测,此判决之后,日本的国际竞争力将大幅衰退。在科技实力直接决定国力的时代,科学技术人员遭如此冷遇,国家谈何发展?用不了多久,日本就会被中国、韩国和印度赶超。
“人类文明要是毁灭就好了。”研人的父亲冷笑说,“能够复兴科学文明的只有理科。文科那帮家伙永远只会夸夸其谈。”
研人长大成人后,渐渐理解了父亲话中的道理。念本科的四年中,研人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能抽出时间参加英语社团。与此相反,文科生连课都不去上,整日吃喝玩乐,至少研人是这么觉得的。但这帮家伙毕业后,竟能挣到五千万日元年薪,这样的反差令研人难以接受。这个社会似乎黑白颠倒了,流汗劳作的人,反而没有吃喝玩乐的人挣得多。不过,这个想法又令研人很不舒服——他发现自己继承了父亲的乖僻性格,就像与生俱来的基因一样,他想摆脱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锦丝町的车站前,研人将冻僵的双手插入羽绒服口袋,忽然想起了父亲生前的一个谜。
“既然你这么讨厌自己的工作,辞职不干不就得了?”研人曾对酒后絮叨不已的父亲说。
父亲闻言答道:“但我不能停止研究啊。”
“为什么?”
“从事研究工作后,你就会明白。”父亲说,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幸福微笑。
那微笑是怎么回事?它反映出先父怎样的内心呢?尽管研人自己也开始了研究工作,但还是没找到答案。多年的研究生活只让他明白一件事:理科生生存不易。
人流涌出车站闸机口。研人将方才的种种思虑抛诸脑后,在车站大厅上下车的乘客中搜索那张熟悉的面庞。不久,一个人朝他走来,向他举起手。
研人穿过人群,朝菅井走去。
“让您专程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正值壮年的报纸记者没打领带,毛衣外套着夹克和大衣。他从眼镜背后看着研人,笑道:“你一个人住,很少好好吃一顿吧!肉、鱼、中国菜、东南亚菜,你喜欢哪一种?”
研人在吃方面从不讲究,他选择了最简单的食物。“吃肉吧。”
“好。”菅井望着站前环形交叉路周围的建筑群,“那就吃烤羊肉吧。”说着,他迈出了步子。
研人被领到一家小酒馆风格的餐馆。馆子里有隔间,每个隔间仅容数人围桌而坐。两人相对而坐,点了烤羊肉自助餐。
他们喝着大杯啤酒,吃着羊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研人的先父诚治,最后菅井主动触及了正题。
“上次你提到了《海斯曼报告》……”
“是的。”研人探出身,“我看到父亲的实验笔记里用英文写着《海斯曼报告》,想弄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实验笔记?里面只写了这个?”
“还有‘第五节’,《海斯曼报告》第五节。”
“嗯。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个报告有五节。”菅井翻眼思考着,“我之前说过,这是美国智库提交的报告吧?”
“说过。我觉得可能同父亲的专业病毒学有关。”
“也涉及到病毒学方面吧。”菅井的视线落回到研人身上,“简单地说,《海斯曼报告》是关于人类灭绝可能性的研究。”
研人不禁瞪大眼睛看着报纸记者:“人类……灭绝?”
“不错。研人你这代人或许没有切身体会。这份报告是大概三十年前提出的,当时美国和苏联对立,双方拥有大量核武器,战争一触即发。全世界都担心核战争一旦爆发,人类就会灭绝。”
“大家真的这么担心?”
“嗯,那是冷战时代。古巴导弹危机将世界推到了核战争爆发的边缘。”
研人惊骇不已,这听上去就像科幻小说。
“开发核武器的物理学家预测到全面核战爆发的危险,设置了‘末日时钟’,也就是人类灭绝的倒计时。氢弹试验成功时,时钟的分针被拨近到午夜零点,也就是人类灭绝时刻的两分钟之前。不过幸运的是,后来苏联解体了,分针也被拨离了。”
服务员来收空盘子,菅井又点了杯啤酒,继续道:“在这样的形势下,美国白宫开始对人类灭绝的问题进行研究,以期找出原因并采取相应的对策加以预防。智库中的学者约瑟夫·海斯曼罗列了将来可能导致人类灭绝的原因,总结在报告中。这就是《海斯曼报告》。”
“为什么父亲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刚才经研人君一提,我也想起来了,那份报告也许跟你父亲的专业有关。报告里是不是有病毒感染之类的内容?”
“您是说,致死性病毒导致的人类灭绝?”
“对。”
莫非父亲是要应对人类灭绝的危机?就凭父亲那样籍籍无名、连研究经费都捉襟见肘的大学教授吗?想到父亲那瘦削、憔悴的模样,研人忍不住笑了出来。父亲与人类救世主的形象相差太大了。
见菅井惊讶地看着自己,研人敛住笑容。
“您知道《海斯曼报告》的详细内容吗?”
“接受你父亲的委托后,我反复查阅了新闻剪贴簿,但一无所获。不过报告发布的时候,杂志刊登了特别报道。”
话虽如此,但那是大约三十年前的杂志,很难找。
“不过,”菅井继续说,“我在报社工作,有办法搞到手。你父亲说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详情,我就找到了华盛顿分社的年轻同事,请他上美国国立档案馆查阅报告原文。”
“我也能看看吗?”
“嗯,应该很快就会有回音了。我拿到报告后就通知你。”
“拜托您了。”
享用完烤羊肉大餐,在锦丝町同菅井道别后,研人返回自己的出租屋。
两人专心于谈话,没怎么喝酒,研人现在依然清醒。打开房间的灯,开启空调,坐到床边的小桌前,从背包里取出父亲留下的两台笔记本电脑。
按下黑色A5大小笔记本的开关,仍旧没有启动的迹象。只好强制关机,转而摆弄更大的笔记本。
这台笔记本顺利启动。“GIFT”软件界面占满屏幕,细胞膜中的孤儿受体3D画面也一如先前。
研人费力地操作着不熟悉的软件和操作系统,将输入“GIFT”的“变种GPR769”的碱基序列拷贝到U盘上,然后把自己平常使用的电脑连上网络。
他打开碱基序列搜索网站。只要输入特定的碱基序列,就能找到拥有类似序列的基因。
将“变种GPR769”的碱基序列粘贴到搜索窗,设定搜索的对象为“人类”,研人进行了BLAST搜索。尽管这并非研人的专业,但他在本科时代学过,做这种搜索还难不倒他。倘若问题受体是与病毒感染有关的蛋白质,那父亲的研究牵涉到《海斯曼报告》就不奇怪了。
搜索结果出来了,研人紧盯着屏幕。同“变种GPR769”相似性最高的,当然是“GPR769”。九百多个碱基中,只有一个不一样。这就导致构成受体的氨基酸中,有一个被替换为别的东西。
研人顺着网页链接,查询“GPR769”的信息。尽管包含医学术语的英文读起来头痛,但他多少还是领会到了要点。
类型:孤儿受体
功能:未知
配体:未知
发现于肺泡上皮细胞中。
117Leu被Ser置换,就会诱发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
这一病名非常陌生,研人继续搜索了这种病症的情况。
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
原因:常染色体隐性遗传导致的单一基因疾病。
病因基因类型已确定,孤儿受体GPR769的亮氨酸被丝氨酸置换,就会诱发病症。
症状:肺泡上皮细胞硬化,呼吸衰竭。肺性心脏、肝脏肥大,伴随肺泡出血等。有后遗症。
易发病年龄为三岁。患儿多在六岁前死亡。
治疗:只有治标疗法。如注射类固醇,全身麻醉后进行肺清洗等。
流行病学:发病率无地域差异。十万人中约有一点五人患病。
这并不是研人期待看到的信息。这种病与病毒感染无关,跟父母的遗传基因突变有关。
本以为能有重大突破,结果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这在实验中屡见不鲜。每当这时,指导教授园田就会重复同一句话:抛开先入为主的观念,仔细思考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这句话是希望他们思索为何会出现超出预想的现象。研人离开桌边,开始沉思父亲究竟要干什么。父亲的目的显而易见。
你要做的是设计并合成孤儿受体的激动剂。
研人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自己一直忽略了父亲的研究中最重要的部分。由于牵涉到专业之外的知识,研人斟酌再三,以确保自己的结论无误。
虽然不明白“GPR769”担负何种功能,但它无疑是肺泡上皮细胞细胞膜中的“受体”。倘若其功能不全,则会致人死亡,从这点看,它定然发挥着正常呼吸所不可欠缺的某种作用。而这种“受体”若要发挥机能,就必须有相对应的“配体”。
人体在分泌出“配体”后,会借助血液运往“受体”所在的位置。一旦“配体”与裸露于细胞膜外表面的“受体”相互“识别”进入“受体”的凹槽中,两者就会因分子间的物理及化学反应而相互结合。“受体”上的凹槽会内向收缩,带动整个“受体”开始收缩。因为受体贯穿了细胞膜,所以这一变化也影响到细胞内侧。“受体”末端部分的移动,会对细胞中其他蛋白质产生作用,而这些蛋白质又会激活和启动其他一系列物理化学变化,化学信号就这样在细胞内传递,最终传到细胞核中,使某特定的基因发挥效应。换言之,受体和配体的结合,就像启动细胞运作的开关。
就“变种GPR769”而论,凹陷部分发生变异,无法与配体结合,这个开关就打不开,肺就不能正常工作,于是发病。要让细胞恢复正常功能,就只能生产药物,也就是人工制造出一种替代原来配体的物质,只与“变种GPR769”结合,发挥开关的作用。这就是研人父亲想制造的激动剂。
激活“变种GPR769”的激动剂。
研人呆立在桌前,大张着嘴,继续思考。
毫无疑问,这种激动剂就是治疗夺取孩子性命的绝症——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
研人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信息,在心里计算。他很快算出了答案。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患者,在这个地球上有大约十万人。也就是说,如果成功开发出这种激动剂,就能拯救全世界十万名儿童。
“十万人?”研人不禁大叫起来,扫视了一圈狭小的出租屋。我这个住在锦丝町六叠大小房间中的研究生,能拯救十万人?
这难道就是父亲要做的事?父亲不吝私财,就是为了拯救那些患病的孩子?
某一天,将有一个美国人来访。你要把合成的化合物交给这个美国人。
莫非那个美国人有一个患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孩子?他怀着救治爱子的强烈期待来找研人?
可是……研人又转而苦恼起来。实事求是地说,研制这种药的难度实在太高了。即便汇集制药企业的所有力量,也不能保证开发成功。而父亲给出的研制方法被土井斥为“幼稚”。纵使合成出了药物,不进行临床试验也无法确保其安全性。
身为病毒学者的父亲为什么要做非专业的研究呢?这种研究的胜算何在?
研人决定再坚持尝试一段时间,心中却不由得打鼓:这就像是用蜘蛛丝钓大鱼,行得通吗?
医学院里有认识的人吗?研人这样想着,开始搜索本科时代的关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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