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轻贱寒生,殊不知寒生自己也最为轻贱自己, 若有出类拔萃之人, 无需士族出手,往往寒门之前的内斗, 便把同样出身的人才掐灭在其中。

因为寒门根本输不起, 彼之崛起,便是己之灭顶。

这样的事情从古到今不知发生过多少, 是以许多爬上高位掌管机要的寒门,反倒不愿和同样出身之人抱团,并非是他们攀龙附凤, 而是到了那个位置,谁也不想再一边冲锋陷阵, 一边腹背受敌。

到了那个位置,出身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唯有真正交心之人,值得被托付后背,同生共死。

鲁仁跟梁山伯有私怨, 且这私怨还有人知晓, 他在大众广庭之下的“指责”, 便不能作为“义愤填膺”后的仗义执言, 而要考虑背后是不是有公报私仇之嫌。

这是大部分人的立场,也是丙科生出于对梁山伯素来品性的支持,但依旧还是会有怀疑之人。

这些人心头对梁山伯人品的怀疑和猜测,并不会如同祝英台一般立场明确, 很多苦熬不得出头的寒生都曾一边羡慕梁山伯有那样的本事,一边又不免生出各种阴暗的想法。

“我比不过他,不是因为我不如他,是因为我不会做人。”

“他那样攀炎附势之人,迟早要被权贵抛弃,有什么值得羡慕!”

“看不出他竟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上次我被夫子训斥还是他出声维护的,我那时还在心里谢他,现在想想,岂不是借我之事在夫子面前为自己出头?我这傻子,被别人踩了还在心里道谢!”

往日里,众人花团锦簇,人人都夸梁山伯如何如何好,即便是有这样的想法,也只能深埋在心理,绝不能说出来引人怒骂,更显得自己气性狭小。

可如今,这深藏在心里的话被人在明面上硬生生撕破脸皮,虽有祝英台相护之语,那些在阴暗中低诉了无数遍的声音,还是不停地涌了上来,甚至在梁山伯吐血之时,硬生生生出爽快之感。

太过出类拔萃,便会有将别人衬得像是傻子一样的结果,傻子里有志气的,便会设法迎头赶上,那些赶不上的,就只能等着出类拔萃的倒霉。

现在梁山伯真的倒霉了,他们却不高兴了。

因为梁山伯没有被墙倒众人推,反而接二连三的被人维护。

梁山伯心结太重又太过聪慧,这样的人其实并不见得长寿,他一口血吐出,将屋子里众人吓个半死,立刻就有许多人围到了他身边,担心他的情势。

这其中也包括离得最近的祝英台。

“你你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祝英台又想哭了。

“有没有哪里难受?你别把那些话当回事啊!”

她记得历史上梁山伯是抑郁而终吐血而亡啊!

他不会有个动不动就吐血的毛病吧?

这时代可没地方找输血去!

岂料梁山伯吐出一口血来,原本铁青的面色倒渐渐恢复如常。他伸出手背擦去嘴边的血渍,摇了摇头道:

“方才一腔悲愤之情无处宣泄,被我硬生生压下,后来情绪反复,吐出这口血后,心头反倒舒畅了许多。”

还有这种事?

祝英台将信将疑地看着梁山伯,见他脸上确实有了血色,这才松了一口气。

学官们虽然都是怕别人惹事的人,却不是傻子,他们是真正的朝廷官员,还属于边缘的那一种,如果今日真逼死了无辜的学生,他日仕途也到了尽头。

但刚刚还说抓梁山伯去送官现在就说再看看,未免又显得太过懦弱无能左右摇摆,再见同样是事主之一的马文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憋闷。

是你这小子将我们都叫来的,叫来了倒好,站一旁看戏?

其中一人早就嫌他爱招惹麻烦,那学官看着马文才哼了一声:

“马文才,都说你素来机敏,依你之见,这梁山伯应该如何处置?”

像他这种厌恶庶族之人,此时还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听到学官问起马文才,许多人心中“咯噔”一声。

正如学官所想,这马文才对庶人抱有偏见不是一天两天,甚至还有人见过马文才当面给梁山伯脸色看,两人私下关系不好,只要马文才一句无意间的诱导,就能让梁山伯天差地别。

毕竟梁山伯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仅仅是吐血或鲁仁和他有私怨,并不能作为他没有做的直接证据。

见学官问到了自己头上,原本抱剑而立的马文才将手中的佩剑佩在了腰间,平静地说:“我觉得梁山伯不是放蛇之人”

见学官露出意外的神情,马文才继续说道:“我挥剑斩那蛇时,梁山伯有刻意躲避的举动,如果他知道那是无毒之蛇,完全不必担心那蛇死而不僵。我将蛇斩成两截,他立刻推开了祝英台,自己再缓缓退走,无论是想法还是行为,都和他刚刚为自己辩解之言相符。更何况……”

马文才挑了挑眉。

“梁山伯现在不是和傅歧同住,我也曾住在他那里,他断然没可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藏一条蛇。因为我在学舍养了一只猎犬,如今就养在他们院里,他身上要有蛇味,我那猎犬早已经吠了。”

“莫说是蛇,就是只蚯蚓,也要给它刨出来。”

“原来如此……”

“梁山伯竟还和马文才同住过吗?以前没听说过啊……”

“那祝英台不是一个人住?为什么好好不住在一起?”

听到各种流言蜚语,祝英台欲言又止。

她没想过马文才还会为梁山伯辩解,毕竟他们曾经在她院子里那般剧烈的争执过,还有那只狗……

那狗现在是养在傅歧那吗?

等等,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梁山伯不是放蛇之人,为何不早早解释?为何要让梁山伯蒙受不白之冤后,被别人问起才说?

祝英台的心思百转千回,看向马文才的表情也是错综复杂。

“我原本想着这事没那么简单,果然有人急急忙忙自己跳出来。”

马文才表情越发嫌恶,“会做出趁机落井下石之事的人,必定是心虚之人,这鲁仁能说出‘你们那么有钱’那样的话,想必平时盯着别人的‘钱’已经很久了。祝英台曾丢过不少东西,劳烦使君们带人去鲁仁和其他几人同住的学舍查查,看看丢失的东西是不是在他们那里。”

马文才话音一落,鲁仁的脸色白如金纸,连带着好几个学子也俱是胆战心惊的表情。

学官们原本只是想找个台阶下来,无论是放是抓都有马文才这个出头鸟顶上,没想到马文才反将一军,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学官,一定要彻查真相,不能让真正的小人逍遥法外!”

“学官大人,祝英台平日里对我等友爱,若有几个小人想要坏了我们所有人的名声,那我们无法接受!”

“学官大人,去搜吧!”

“搜搜看!你看鲁仁脸都白了,一定是心虚!”

那几个学官正是要找“替罪羊”早日结案的,再见贺革对他们也点了点头,便商议了一会儿,由两三人带着十来个自告奋勇的学子走了,要去他们住的地方彻底搜查。

一大早经历此事,无论是学子还是学官们都有些疲累,贺革命人将梁山伯和鲁仁几人一视同仁控制了起来,在没有得到最后结果前也没有苛待。

但即便是如此,所有人都看得出鲁仁和他的几个舍友都表情不对,一直都在哆哆嗦嗦,满脸慌张之色。

祝英台也累得够呛,被吓得一惊一乍,见马文才满脸不耐地坐在一张案后,连忙过去道谢。

“刚刚谢谢你救了我。”

祝英台笑嘻嘻地说。

“我没救你,我是砍了蛇。”

马文才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

“就你要上课?”

“是是是,你没救我,那我就谢谢你砍了蛇!”

祝英台知道他的性子,依旧笑眯眯的。

“还要谢谢你还了梁山伯的清白。”

“我没还他清白,现在偷你东西的人是不是放蛇的人,还不清楚。”马文才淡淡道:“你也别高兴的太早,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咦?不是鲁仁他们吗?”

祝英台见鲁仁依旧抖得像是筛面粉的筛子,皱着脸说:“难道不是为了陷害梁山伯做的?”

“这几个蠢货要有这样的心计,就不会急匆匆跳起来了,你们还是太沉不住气,到了争执不下的时候,真凶自然会为了栽赃嫁祸而露出马脚。”

马文才有些不耐。

“何况我也不是为了帮梁山伯才说那些话,我只是不愿意有人把我当傻子。”

“是是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你是口嫌体正直嘛!

一天到晚说“我就是坏人我告诉你们我干所有事都是为了证明我有利可图不是傻兮兮的滥好人”的人,有时候更让人觉得他的别扭有意思。

感觉马文才萌萌哒!

好像那种摆出“我就是大人”样子的可爱小正太!

连皱着眉一本正经思索的样子都像极了!

“你别对我笑的这么恶心。”马文才嫌恶地皱了皱眉,“我看那梁山伯都吐血了,一定是身子不好又有心病,不是长寿之人,你最好离他远点,免得以后伤心。”

“正是因为容易有心病,才需要人时时开解啊!”祝英台瞪大了眼睛,“哪有因为人有心病就离远点的,又不是恶疾!”

这种说死就死的病比恶疾还可怕!

马文才心中冷笑。

两人谈论之后没多久,学官们就领着一群学生们跑了回来,大概是来去声势太大,许多其他课室里正在上课的学生也难掩好奇跟了过来。

还未进门口,就已经有人在外面高声大喊:

“馆主,在他们的屋子里发现了祝英台丢的东西!”

贺革脸色一黑,怒而转视几人。

帮学官搜查鲁仁的学生们也都是丙舍的学生,对丙舍那种大通铺什么地方能藏东西了若指掌,有些干脆就是知道他们平日里形迹可疑的,待一进屋子一阵搜查,很快就找到了祝英台丢的东西。

“馆主,鲁仁那里找到了祝英台的龙脑墨!”

“秦大志的书匣里翻到了祝英台的玉笔搁!”

“郝二那找到了金镇纸!”

除此之外,零零碎碎,甚至连祝英台以前给那几个小孩的琉璃子居然也有一颗,不知他们是怎么搞到的。

莫说是祝英台,便是其他人真的亲眼看到赃物放在眼前,也是气的浑身直抖,不知道该啐他们几口还是直接踢上几脚。

他们就说为什么祝英台突然把所有笔具全部换成了学里发的普通货色,原来是真这样!

真是丢光了他们寒生的脸!

这些学官都是些杀人不见刀的狠角色,再看到鲁仁几人早已经预感到了结局,几声威逼恫吓之下,不必找官府严刑逼供,几人早已经跪地求饶,把来龙去脉跪地倒了个干净。

原来祝英台第一次给别人琉璃子时鲁仁便已经看到,心中起了贪心,便怂恿那些孩子四处告诉别人,激的正缺钱为父亲治病的仇三一伙孩子,去哄抢祝英台的东西。

他原想着祝英台心慈手软,等四下哄抢之时他再悄悄记住抢了的人,趁机再得一两颗实在是易如反掌。

于是那时他只在门口遥遥相看等着他们得手,准备之后再以“报官为由”恐吓那几个孩子交出他们手中的琉璃子。

却没想到梁山伯竟然出手阻挠,不但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原本要恐吓的理由也落了空,该是脏污的琉璃子倒走了明路,彻底让他的打算落了空,还被大众广庭之下训斥,掉了脸面,从此便对梁山伯怀恨在心。

但也因为此事,让鲁仁看出祝英台是个不欲与人为恶的,即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逼迫别人,便对他起了不好的心思,只是那时候他没有理由接近祝英台,一个人也不好得手。

后来等他发现有舍友趁求问之时顺手牵羊了祝英台的东西,便又以此为要挟,要他们和他同谋,一起盗取祝英台的所用之物。

自那之后,其中几人假装向她求问吸引她的注意,再由另外一个惯偷下手,等得手之后便转出给从不和祝英台几人接触的鲁仁,趁人不备将它们送出课室,以免祝英台发现之后要求当场搜身,被抓了先行。

只是祝英台确实没有声张,却也不是个任人宰割的,竟把所有用度换成了学里发放的竹木之物,他们从此没了发财的路子,只能暗恨在心。

听到这里,终于有实在忍无可忍之人上前要对他们拳脚相加,却被学官们拦住,生怕弄出人命。

“你名为‘仁’,却不仁不义,如今罪证确凿,人赃并获,你们以德报怨,还要诬陷别人,那些你们指责梁山伯的话,我此时再还给你们!”

贺革显然对他们已经失望至极,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给了。

“你们既然已经偷了东西,又何必再放蛇去吓祝英台?是不是对祝英台和梁山伯怀恨在心,伺机栽赃嫁祸?”

“冤枉啊!我们虽然偷了东西,可哪里敢放蛇!蛇不是我们放的!”

其中一人惨叫了起来。

“我以为是他们放的!”

他拼命指着鲁仁。

“也不是我们放的,我们来的比祝英台迟。如果要以你们先前怀疑梁山伯的理由,那我们清白的不能再清白。”

此时鲁仁脸色阴沉,哪里不知道自己是画蛇添足了。

他也和那同谋一般,在听说蛇没毒以后,以为是同谋不忿祝英台换了用器,有意要放条蛇出气,便存心误导,想要趁机落井下石,让那梁山伯倒霉。

即使没有诬陷成功,也可以用一时义愤为自己解释,若是能因此让梁山伯倒霉最好,就算没倒霉,两人之后必定会生出间隙,那梁山伯日后想要再交好士族,难如登天。

一想到这报复的快感,鲁仁就情难自禁,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要置他于不仁不义之境地。

只是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嘴硬不肯承认!”

学官们也是气的发笑。

“将他们关在明道楼的角房里,也不必我们送去了,通知会稽县衙来提人吧。”

听到会被会稽县衙里的差吏提走,带着枷锁犹如猪狗一般从山上被拖到城里去的,鲁仁的同仁们顿时大急,齐齐求饶起来。

唯有那鲁仁性子阴鸷,知道求饶已经无用,反倒冷笑几声,恶语相向。

“什么一视同仁,俱是骗人的。梁山伯嫌疑未洗,馆主却不愿送到山下,我们迟来明明没有放蛇,却几罪并加,诚心要让我们顶了所有的罪名。每次皆是如此,第一个偷的逍遥法外,后效仿的却要被斩断手臂。”

他的眼神犹如择人而噬的毒蛇,阴暗而可怕。

“也是,优待如梁山伯,哪怕每科成绩都极为优异,因为是寒生,便连前三都不能进去,只能拱手让给士人,屈陪第四。我们偷了又如何?他们用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民脂民膏,我这不过是劫富济贫!是祝英台自己蠢,他怎么知道我们要花费多少努力才能爬上去?他一个连能上甲科却非要在丙科厮混之人,能知道什么叫怀才不遇,空有一身抱负却无法伸展!”

“你才蠢,你全家都蠢!”

祝英台被骂的满肚子怒火,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鲁仁鼻子就骂。

她是别人眼中出了名的“和善人”,如今跳起身来大骂,顿时连马文才都吃了一惊,以为白日见了鬼。

“就你知道什么叫怀才不遇!就你懂!就你什么都明白!”

祝英台长久以来的压抑,在面对此人的无耻时轰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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