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堰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馆中,毕竟傅歧打架那天士族不是一个两个, 有些听到些蛛丝马迹, 自己就能抽丝剥茧得到许多东西,缺的不过是确认消息的准确性而已。

对于大部分的丙生和乙生来说, 隔着几个州郡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 尤其是一心只想读书奔个前程完全不想管天下事的学子,浮山堰的事情就如同马文才前世在国子学, 不过是个谈资,是茶余饭后不会被人当做消息闭塞而微微需要了解的事情。

但对于很多大家子弟来说,浮山堰的崩塌代表了许多格局的变化, 会稽学馆的学子很多都是会稽人,有不少人得到消息的当天就请假下山了, 也有些人虽然没有下山,却将自己身边的随扈送信下山的。

马文才是个信守承诺之人,答应了姚华,第二日就去了学官那里为姚华替代骑射课一职。

可到了学官那,得到的答案却让马文才一惊。

学官们竟已经不准备让姚华去上骑射课了。

“什么?馆中要让姚华要作为领队去一趟淮南郡?为何?”

马文才完全不明白学官们在说什么。

“他只代课三月, 又不是馆中常任先生, 何况现在淮泗之地一片汪洋, 他一个先生, 去淮南……”

“马文才,你不过是一介学子,不觉得你的口气有些……”

一个学官皱起眉头正准备斥责,却被另一个学官拐了一下, 突然想起了马文才家是一直在资助馆里的,只能按下怒意,勉强解释道:“上面有令,我等是会稽郡的学官,又不是学馆里的先生,自然是按命令办事。”

“先生知道吗?”

马文才听他们说是会稽郡的命令,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贺革。

他去会稽郡的郡府求资助,已经去了不少日子,学官们只是暂时处理馆务,调动馆中未受朝廷俸禄的教习这种事,应该属于馆主的职责范围。

“馆主自然知道,还是馆主派人送回来的信。”

一个性格温和的学官回答马文才:“算算日子,这两天馆主就要回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上辈子没来过会稽学馆,对于学馆里有没有发生这种事心里没底,更不知道学馆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心中实在不安。

“还望诸位学官为学生解惑!”

马文才在馆中品学兼优,虽然曾惹出过不少事情,但后来事情也都在他手上了结,没给学官们弄出什么岔子,刚入学时马太守还给每个学官都包了一份大礼,这些人也都乐于给马文才卖面子。

见他言辞恳切,那个性格温和的学官看了看同僚,在得到首肯的眼色后,叹道:“罢了,你是文明先生的门生,今天不告诉你,过两天你回来也是要知道的,我就告诉了你吧!”

他定了定神,望着跪坐在那里的马文才,说出来这么做的原因。

原来贺革去了会稽的太守府后,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太守不在,府里又来了京中的贵人,世子已经闭门不出好长时间。

最后是贺革在门生那里知道那个贵人好“道”,某一日要去会稽县的平阳观访友,提早以“论道”的名义进了道观,偶遇了太守府一行人,才得到了会见世子和那贵人的机会。

贺革之父是当世大儒,他也是名儒,又兼通儒道,和那贵人相谈甚欢。那贵人也是寒门出身,有感于寒门学子的不易,在和贺革以友论交后,也有意为他在会稽太守府里美言几句,要些钱粮,帮会稽学馆度过这个难关。

这一切如果这样进行下去,原本很是顺利,坏就坏在浮山堰出事了。太守府和那贵人都有自己知道消息的渠道,和马文才刻意打探所以留意不同,这些人原本从浮山堰一开始合龙就等着朝廷的消息,毕竟真要北伐就是大事,每个郡县都要调动起来。

结果他们没有等到水淹寿阳的消息,却先等到浮山堰破堤了,这一破,郡太守府原本留下周转的库粮,就显得弥足珍贵。

当初修浮山堰,便是从各地调的粮食,现在徐、扬二地钱粮亏空已经不是秘密,连铜铁因为这件事都紧缺,梁国钱币有铜钱也有铁钱,现在钱粮都成了要紧之物,万一朝中下令赈灾,只能从富裕的东扬州抽调钱粮和御寒应急之物。

会稽郡和吴郡,便是东扬州最富裕的所在。

贺革虽是一馆之主,消息甚至没马文才灵通,一听原本答应给馆中应急的钱粮突然又被扣住了,自然心急如焚,去太守府打探消息。

当知道浮山堰出事后,贺革就知道这一次他是找不到资助了。

莫说会稽太守府,便是市面上粮价有可能都会暴涨,布帛更物更是不必再说。西边受了灾,有竹炭木炭也要送去西边供人御寒,以防伤寒蔓延后引起瘟疫,这么一算,会稽学馆里这些学子们,倒算不得什么燃眉之急。

毕竟淮泗之地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没了指望的贺革已经准备离开会稽县城回返会稽学馆,却临时收到了会稽太守府的传召,说是有事相商,便只能又打消了行程。

这次宣召是秘密宣召,具体内容外人并不知晓,只知道会稽郡府愿意提供会稽学馆一年的粮食、木炭和冬衣,但馆中所有的果下马,必须暂时由会稽郡召用,由馆中擅长骑射的教习随同会稽郡府的差役一起押送到淮南郡去,听从当地调配。

馆中最重要的资产就是这批果下马,这批果下马比会稽县里所有的果下马加起来还多,每只都能驮货一千五百斤,而且果下马性子温顺,还能坐船而不惊恐,贺馆主居然同意借马,自然是让所有学官都吃了一惊。

学官是朝中八品官员,不受馆主调遣,会稽郡府才是他们的直属上司,负责当地教化之事。

既然馆主同意了,又是郡守府下的密令,他们也就只好动作起来,想着怎么让馆中的骑射先生同意押送这批马去淮南。

没了马,骑射课自然是要停了,所以不必马文才来求情,馆中也不会再找什么代课先生。

这批果下马一日不能被送还给馆中,骑射课开课就遥遥无期。这批马来之不易,又是皇帝所赐意义非凡,贺馆主愿意借出,心里必定也是害怕出什么差池的,所以才要求馆中一定要有人领着马工沿途照顾这批马,不至于让马被人昧了去,或役马过度使它们累死。

现在的问题就比较棘手,因为姚华身上是有官职的,只不过因为休假还乡探亲,所以暂代课三月糊口。

可去淮南郡一来一回,这三个月雇佣时间就过了,学馆里也摸不准姚华愿不愿意接这个差事,只能许下重酬,派人去劝说他同意。

“姚参军必定是不愿意的。”

马文才猜测。

如果姚华是来探查王足被刺一案的内幕,这时候必定要想法子找个理由回去,所以才有了“家将失踪”这个猜测。

但凡金蝉脱壳,都要走得越快越好,而且要毫无牵挂,这跟着官府养着几十匹马走,哪里能跑的掉?

“是啊,这差事太急,而且一路风尘仆仆如同急行军一般,姚先生一定是不干的……”

在马文才“果然如此”的表情中,那学官露出茫然的表情。

“所以他答应了,到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之外。”

“我就知道……等等?”

马文才抓住了什么,愕然道:“他答应了?”

“是啊,刚刚答应的。”

学官笑着点头。

“他说他的家将在淮南郡附近失踪,原本就是要去淮南郡打探的。送马可以走驿道住驿站、走官运船用的水道,会节省不少时间,所以可以帮我们把马送到淮南郡再离开。”

学官也觉得这主意不错,笑眯眯的。

“在此期间,我们再修书让馆中原本的骑射先生直接到淮南郡和姚华交接,就可以两边都不耽误。”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马文才匆匆向着学官们行礼告辞,在学官们惊讶的表情中直奔北馆骑射先生住的小楼。

他的脑子中一片纷乱,各种奇怪的念头纷杂而来,内心的挣扎让他神情分外严肃,奔走的气势惊人,路上所遇学子无不纷纷避让。

他要是王足的人,没必要现在去浮山堰。

因为浮山堰的计划这一世根本不是王足提出的,这时候正是要撇清所有干系的时候。

他要是朝廷的参军,也没有理由接受这样的任命。朝中有明令地方将领不可受地方官员节制,即便会稽的太守是衡阳郡王,郡国也有自己的府兵,若无朝中将书,王足麾下的将领不可与地方官员有任何私下的接触。

姚华要么就是不懂梁国律法,要么就是另有所图,否则他和会稽郡府的差吏一起出行,本就是会给王足惹麻烦的事情。

除此之外,马文才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真的是想去浮山堰的,他之前推测了那么多,甚至做好的最坏的打算,可现在这姚华的所言所行,诡异中又透着坦荡,真真假假之间,竟让自己看不出他的真实所图。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糟糕到马文才已经不耐烦再去左右猜测,“王足”这把利剑只要一直悬在他的头上,他做任何事情都要束手束脚。

到底是王足发现了什么,还是纯属巧合,他必须要做些什么,否则成天疑神疑鬼,他还如何继续行事?

马文才心头各种念头浮现,可脚下步伐却丝毫不慢,在问过姚华的具体住处后,他如同一阵急惊风般到了那处院落。

命令了风雨雷电在外看守,不得放人入内,马文才踏入了这座小院附近。

此时姚华正在收拾行装,尤其是马文才那一大箱子钱,必须要串好带下山去换成容易携带的布帛细软,所以马文才来时,姚华正蹲在院落一处有光的地方,认真地数着小钱。

“一百七,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

看到姚华数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钱,马文才一阵肉疼,追寻真相的想法越发迫切。

然而他还没有开口,正在数钱的姚华立刻敏锐地抬起了头来,眼神犹如电光一般看向院门处。

“谁在那里?!”

马文才深吸了口气,从竹门后推门而进。

“是你啊!哎,我刚才数到哪里了来着?”

姚华看见来人是谁时表情顿时一松,拍了拍脑袋,满脸懊恼的放下了手中的钱串,丢回箱里后站起身。

“马文才,你来的正好,早上学官来找我……”

姚华见到慷慨大方的马文才,立刻高兴的准备和他絮叨这件瞌睡就送枕头的好事。

“他们说,馆中恰巧……”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马文才已经走入了院中,眼神锐利的打断了他的话。

“姚参军,你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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