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马文才……”

幽幽的女声不知从何而来, 一遍一遍, 唤的他毛骨悚然。

马文才身处幽冥之中,俯仰天地, 熟悉的感觉告诉他自己又在做梦了, 可这一次的梦不同于其他时候,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黑暗。

自从决定不勉强自己娶祝英台后,他的噩梦已经没有那么频繁,偶有噩梦, 也是老调重弹,早已习惯。

然而这一次的梦, 第一次让他感受到害怕。这是一种来自灵魂本能的惊恐,似乎再呆一会儿,都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他醒不过来,陷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片漆黑向着更远的尽头弥漫。

渐渐的, 他能看清一切了, 他看见自己在野地里游荡, 四处是无穷无尽的枯骨, 北方冤死而飘荡的游魂遮蔽了天际,像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吸引着所有的游魂往北而去,成为天地间的那一股怨气。

他看见自己浑浑噩噩, 不辨方向,定定往北而去。

“马文才,那里不能去。”

带着焦急的女声又一次响起,一声又一声。

他看见自己的怨魂似有所感,脚步突然停下,重新在原地徘徊。

而那女声也像是松了口气,不再出现。

身处梦中的马文才只觉得自己的梦怪极了,梦中不知岁月,他满腔痛苦却不得不跟着浑噩如痴儿的自己在大地上游移,看着自己如何在一日复一日的唾骂声中才能清醒,又在愤怒和清醒后又归于浑噩,这种痛苦简直就如凌迟,连观者都觉得惨痛,更别说正在上演的悲剧曾是过去的自己。

“我竟不知,我是游魂时,有这般可怜。”

马文才心中不住想着。

“我竟让自己如此可怜!”

他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么可怜的?

他当初是想要用死来逃避这种可怜,逃避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可他真的死了,却发现死后和死前还是一模一样。

入土,却不安。

梦中不辨岁月的漫长让他开始思考自己过去的一生,越是思考,确实觉得自己不智。

祝英台背叛了他,可他明明可以在知道消息之后立刻下休书休弃她,如此一来,士门弹劾之章总比他休书要慢,弹劾一出,他可以“失察”服罪,却不必“婚宦失类”,为了祝英台陪葬了满门的前程。

就算被判定“婚宦失类”,除族而出,可寒门也不乏得势之人,当年的自己若没有那么多少年意气,而是学勾践卧薪尝胆,学韩信忍胯下之辱,伺机而动,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振兴满门的机会。

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学了那么多忠孝仁义,最终却狭隘的都活到了狗肚子里,只因一段失败的婚姻,便愧对了自己的父母、亲人,还有这么多年来拼命上进的自己,只留下……

马文才看着浑身黑气四处徘徊的自己。

‘一个这么可怜的东西!’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永远被困在噩梦之中无法脱出时,那可怜的怨魂再一次为编成乡野俚曲的梁祝山歌而勃然大怒,眼见着浑身煞气剧增,就要由怨魂凝结成厉鬼……

天上雷云密布,地底轰声不绝。

马文才心头也如遭雷击,不由自主地看向天去,雷云里电蛇跳跃,随时有雷霆万钧从天而降。

厉鬼出,天地难容,必有天劫灭之。

“原来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马文才心中愕然地想着,“那我为何毫无印象?如果我已经被天雷劈的魂飞魄散,为何如今又死而复生?”

“马文才,马文才……”

那幽幽的女声又一次轻唤。

已经被仇恨和不甘完全蒙蔽了内心的怨魂对一切毫无所觉,什么姓名,什么女声,他一概充耳不闻。

他的脑子里只有恨!恨!恨!

渐渐的,就连梦中回顾的马文才似乎都被这种恨意所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像是胸中有什么怪物叫嚣着要跳将出来,吞噬掉一切。

“哎,总归是我不好,怎么能让你得了这般下场……”

随着低低自责的女声,有什么金色的光点在厉鬼身边一点点汇聚。

天地在低吟,雷霆在咆哮,渐渐转为厉鬼的游魂在重压之下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电蛇越聚越多,越变越粗……

渐渐的,电蛇成了电龙,咆哮着露出了它的狰容。

而那金光也终于汇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云鬓高耸,身影纤细,浑身沐浴在金光之中的她宛如天地之间生成的神灵,和身边的厉鬼两厢对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看见这般诡异的画面,此刻的马文才却和厉鬼一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脑子里只想着一句话。

那是祝英台!

那是祝英台!

那样的风姿,那样的孤傲,那个就像是跟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女人,莫说身影模糊,便是只剩一缕青烟,他也认得出来!

可那般冷傲孤绝的祝英台,如今却温柔地环抱着已经变成厉鬼的游魂,轻轻地低吟。

“你我都是牺牲品,可我成神?,你为厉鬼。你因百姓之怨百世不得超生,我因百姓之喜生生造就金身,罢罢罢,我原本也没想过做什么神仙,这‘人人都爱’的愿力,便还你一回……”

她的动作是那么温柔,而她的低吟却带着一种看淡一切的寡情,随着金身环抱厉鬼的动作,无数金光从她的金身之中飘出,缓缓附着在已成厉鬼的怨魂身上,将那种恨绝天地的戾气一点点包裹起来。

恍惚间,雷云在散,地底的震动也在变轻,电龙复又游曳成电蛇,虽依旧在厉鬼的头顶撕裂天地,却再也没有那般可怕的天威。

被金光包裹的厉鬼一点点变得透明,眼神也在恢复清明,终于,在最后一颗金色的光点消散在空中时,那厉鬼依旧清晰可见生前的模样,再不是浑浊的怨魂,又或者漆黑的厉鬼。

年轻又年老的鬼魂茫然地立在原地,浑身的金光最终飘散而去,唯有额间一点金芒,像是依附着什么最后的心愿。

突然间,天空之中似有什么存在发现了地上发生的一切,最后还在天空中游曳的几条电蛇猛然间从雷云之中降下,刚刚清醒的游魂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雷电吞噬的剧痛所淹没,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这一刻,无论是游魂也好,还是马文才也好,脑中都同时响起了一道幽幽的叹息。

“再活一次吧,去救救我,也救救自己。”

***

“马文才?马文才?”

和马文才同居一室的傅歧是被一阵牙齿打架的咯咯咯声惊醒的。

他之前也和马文才住过,但那时候他在外间,从没见过他半夜“发病”,如今见马文才突然抽搐,就如同被雷电所击一般,顿时吓得不轻。

马文才值夜的两位随从自然也受了惊吓,一直在试图叫醒抽搐的马文才,却根本没办法让他从噩梦中清醒。

“你们还愣愣愣着干嘛,去,去叫徐之敬来看看啊!”

傅歧吓得牙齿也在打颤。

“马文才不会是有羊角风的隐疾,晚上突然发作了吧?”

有恶疾者不可出仕,疾风当场就变了脸色,大声解释:“我家公子从小易做噩梦,厉害的时候就是这样,不是什么抽风的隐疾!”

“好好好,不,不是羊角风……”

傅歧见马文才抽搐成这样,怕他咬到自己舌头,连忙找了个东西塞在他嘴中,就这样还在心惊肉跳。

疾风从小跟着马文才,哪里见过他被人这么“作践”?看着他这个样子,即便是男儿眼泪都要下来,也只能强忍着难过扭过头去。

追电在傅歧嚷嚷的时候就已经出去请徐之敬了,细雨则是最细心的,见他们家公子只是抽搐,表情却并不怎么狰狞,也没有羊角风病人那样口吐白沫之类,连忙出屋找了水盆,也不管自家主子会不会因此着凉了,拿着冷帕子就往马文才额头上按。

这样的寒意应该马上将人惊醒的,可马文才却只是抽搐的没那么激烈了,

屋子里傅歧三人束手无措的看着马文才抽搐着,却只能一筹莫展。

现在已经是凌晨,运粮船里最好的几间舱房都已经腾出来布置给了这一行人,几间舱房都紧挨在一起住着,有人这么来来去去,自然立刻就惊醒了隔壁左右之人。

若不是现在是在水中安全的地方停泊着,被惊醒的陈庆之几乎要以为又和上次在钱塘一般遇见半夜有人偷袭,他披起衣,正准备出门看看,隔壁的追电已经带着徐之敬过来,见了倚在门前的他连忙施礼。

待听说是做梦魇着了无法清醒后,陈庆之哑然失笑。

高门士族就是高门士族,哪怕再怎么不同寻常少年,在娇贵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做了噩梦,竟如此兴师动众。

他自己家中也有孩子,当年尚幼时做噩梦了,也不过就放任他们哭一哭,连哄都不哄的。

听完原委后,陈庆之哭笑不得地又回了房,只让值夜的侍卫在有消息了以后告之他一声。

陈庆之自持身份不愿兴师动众,梁山伯和祝英台却是根本坐不住的,梁山伯还好,至少穿戴整齐的出来了,祝英台就住在马文才隔壁,听到半夏喊醒她说隔壁有什么不对时,干脆就随便裹着被子赤着脚往隔壁跑。

一群人如临大敌一般围在马文才的睡榻前,徐之敬仔细观察了他几下,然后松口气道:

“不是痫症,我看他眼皮跳动,好像真的只是魇着了醒不过来。被魇最消耗心神,我这就设法让他醒过来。”

听到真的只是做噩梦,所有人才总算松了口气。

祝英台此时披散着头发,又裹着宽大的被子,在灯光下说不出的阴柔端丽,可这时候所有人都注意马文才的动静,谁也没注意到她身上的不妥。

等知道马文才没事了以后,大家的心神也都松懈了下来,梁山伯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被祝英台吸引,不停地向着祝英台瞟去。

披着一头鸦羽般齐背长发的她紧抿着嘴唇,稍显冷艳的侧颜在灯火的映照下,竟似乎微微笼罩上了一层光晕。

‘她原本头发应该更长,为了乔装男人,这般漂亮的头发都被裁短了。’

梁山伯脑子里胡乱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口中也有些发干。

终于,他像掩饰什么一般转过了脸,挤到了马文才的床榻边。

似乎唯有看着马文才,用马文才那些凶恶的警告提醒自己,才能让他不险到可怕的境地之中去。

“他以前就做噩梦的,就是没这次这么厉害。”

可就像是老天故意和他作对似的,祝英台竟也凑上了前。

“是心思重的人都容易做噩梦吗?”

她纳闷地抬头望向身侧的梁山伯。

“我觉得你心思也挺重的,你平时做不做噩梦?”

我觉得你心思也挺重的。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梁山伯却像是遭受到了什么打击,竟有些词不达意地回答:“重,重吗?我其实很少把事情放心里的,只是想的比较多。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很少做噩梦。”

看着祝英台不置可否点点头,又继续去看徐之敬,梁山伯这才感觉神魂附体,只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蠢透了。

“我现在是不是越过越蠢了?”

他在心中懊恼的一叹,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向马文才。

“马文才一做噩梦,几乎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可我这样的寒生庶人,即便是做噩梦,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就算是会做,也无人知道吧……”

他心道。

“不,应该说,我哪里还要做噩梦,我几乎已经过了大半噩梦一般的人生,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迎来清醒……”

就在梁山伯心思百转千回间,徐之敬重力揉搓了马文才身上几处穴道,见他还未转醒,只能用最快速的办法强行唤醒他。

他取出一根银针,直接扎进了马文才的人中。

“嗬!”

粗噶的剧烈吸气声后,马文才如同魂魄附体一般突然坐起,眼睛却紧紧闭着,不住的喘着粗气。

之前徐之敬曾告诫过他们,马文才刚刚清醒时可能神志不清,谁都不能发出声音吓唬他,否则会吓出“梦行症”来,所以此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如梁山伯这样心思细腻的,甚至拉着紧贴着榻前的祝英台往后退了一步。

片刻后,马文才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眼中是掩不住的疲惫。

对其他人来说,马文才不过是睡了一觉被噩梦所扰,对他来说,几乎已经在梦中游荡过了沧海桑田。

此时他一身白色亵衣早已经被浑身的汗水湿透,轻薄的丝绸被汗浸湿透明,狼狈的贴在他的皮肤上,使他整个人完全丧失了平日里的气势,显得有些柔弱的可怜。

‘病美人!’

祝英台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了这三个字。

眼睛刚刚接触到光的时候,马文才还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身前被满身金光的祝英台环抱,触目之处皆是一片光明。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不是梦,除了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电击般的苦楚,也因为这光实在太暗了。

和那纯粹到似乎要包容一切的金光,以及似乎连天地都要吞噬的雷光比起来,屋子里稍显黯淡的烛光几乎有让他落泪的冲动。

直到他抬眼看到了床边裹着被子站着的祝英台。

这样的祝英台在其他人看来,不修边幅到几乎蓬头垢面,披着的鹅黄色丝被更是让人觉得可笑。

可在这一瞬间,满脸担忧之色的祝英台,因披着的薄被反射着丝绸独有的光泽,使得马文才恍惚间产生了某种错觉。

前世那个高贵冷傲的祝英台,竟渐渐和眼前显得可笑的祝英台重叠在了一起,用同样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谁要你这个始作俑者的同情!

马文才身子一颤,眼中浮现了某种剧烈难辨的情绪。

这幅找到了冤家仇人一般的可怕面孔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傅歧还以为马文才在梦里被恶鬼魇了,恶鬼还没离去,立刻大喝了一声。

“什么妖魔鬼怪!速速离开马文才的身体!”

傅歧这一声让人啼笑皆非的大喝,倒让马文才顿时脑子一醒,快速从梦境里的怨怼中解脱出来,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大半夜乱叫什么!鬼没给你吓走,倒给你吓来了!”

马文才疲惫的抹了把脸,轻声说着。

他虽然已经开口,可声音却嘶哑的可怕。

细雨连忙递过准备好的温水,伺候着马文才喝了下去,将他扶靠在榻上。

“你懂什么,从小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说我火气旺,家里谁做噩梦谁不好都恨不得我去他们床头站站。我这样威武的人,你就该把我画下来贴在床头当神像驱邪!”

傅歧见屋子里气氛有些怪异,胡乱散扯着调节气氛。

“是啊,如果大家都这么想,也许你还真能当个床头神什么的。”

马文才意有所指的看了他一眼。

“就是你这床头神本事肯定不济,否则你就睡在我旁边,我还是做了这么久的噩梦。”

“所以还是做噩梦吗?不是羊角风?”

傅歧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他听说有人羊角风发作的时候因为太用力,把身边妻妾都掐死的。马文才虽然武艺不及他,不过要真这样,他也害怕啊!

“你才羊角风!会不会说话呢!”

祝英台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徐之敬已经仔仔细细给马文才诊完了脉,确认他脑内没有隐疾,身体也没什么毛病,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放心,马兄的身体若不算好,这世上就没有康健的人了。只不过是魇了,精神有些亏损,回头我开几付安神的药补补神,一点后遗症都不会留下。”

“那他还抽!你见过谁做噩梦抽的吗?吓死小爷了!”

傅歧指着马文才叫。

“你确定他没事?”

“他抽,是因为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人在睡梦中最易生长,他四肢都在拉伸,筋骨长得太快,会抽搐是正常,多喝点骨髓汤、牛乳,平日多活动活动就好。这段日子都不下船,是个好人骨头都钝了,抽筋你没见过吗?”

徐之敬没好气道。

“他都过了七尺了,还要长?你在逗我?”

人高马大众人之中最高的傅歧感受到了浓浓的危机,看了眼榻上的马文才惊讶的合不拢嘴。

“他为什么不能长?”

听到傅歧再三旨意他的判断,性格原本就不好的徐之敬也来了气。

“他又不像你,阴虚火旺,晚上睡觉只会精关不固,一不留神日后就会不举……”

“徐之敬,傅歧!”

马文才刚刚惊醒本就已经疲惫的要命,祝英台惊了他下心神还未恢复,此刻又见两个活宝斗起嘴来,只觉得脑袋炸裂的厉害。

“徐公子,傅兄,既然马兄刚刚被魇着耗费了心神,现在应该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才是。”

童子鸡的梁山伯,在听到徐之敬突然说什么“精关不固”后,脸皮也是一红。

他看了同样脸皮在抽动着的祝英台,脸上的燥热越发重了,生怕徐之敬除了“不举”以外又说些有的没的吓到祝英台,赶紧打岔。

然后他就看到祝英台表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

埋怨?

咦?

难道不该感激吗?

傅歧也是要脸的,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徐之敬一顿奚落,面子顿时下不来,结果还被梁山伯说打扰到马文才休息,懊恼地瞪了徐之敬一眼,又对梁山伯哼了一声。

“哼,好心当做驴肝肺!好好好,我吵到你们了,我聒噪!”

“我走!”

说罢,气呼呼地掉头就出了门。

“傅兄!哎!”

虽是拂晓,可外面天色却还是暗的,他们住在最上层,上面就是甲板,梁山伯担心外面风大又担心傅歧看不清东西摔下船去,哪里还顾得的其他,立刻追着生气的傅歧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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