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我就知道有米”石破天惊,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 犹如看见了蜜糖的蚂蚁、看到了腐肉的秃鹫, 原本还迫于各种原因没踏进门来的流民,听到这话, 一下子像是疯了一般挤了进来。

这阵仗莫说方家夫妻, 就连见多识广的马文才几人也没见过,几人哪里还记得是士庶天别, 庶人不能冲撞士人,此时一个个都只以保护自身安全为先,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眼红起来会做什么。

祝英台一下子就想起徐之敬的兄弟, 也不知道他当时看到疯了一般冲过来的暴民,是不是如同她现在这般恐惧。

她面前还有马文才和傅歧护着, 当年的徐之勉,又该多么无助?

他们只是出来送信的,就连马文才也只带了身手最好的追电,算起来人差的太多,要真动起手来, 太容易吃亏。

好在没动起手。

“你们看, 这米就放在院子里, 明显是要拿出去煮粥的!肯定是什么缘故耽搁了!”

为首的彪形大汉一点都看不出“虚弱无力饿到要施米”的样子, 反倒满面红光身强体壮,上前几步就抄起了米。

“走走走,咱们去把米下了锅,等下媳妇孩子就又有饭吃了。”

“田老二, 你给我把米放下!那是我儿子救命的米!”

方婶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喝,抱着孩子就上去夺米。

“那是我家的米,你这是在抢!”

“坏了,这女人要吃亏!”

傅歧见那彪形大汉一动胳膊,心中就喊不妙。

果不其然,方婶子往前一扑,那壮汉就动了手,手臂一挥,方婶子连人带孩子一起跌在了地上。

“方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拦着方大善人积德行善呢?这也是给你们家孩子积德不是吗?”

那汉子见不少人看他动手,大概也有些后悔,不过那米却是攥在手里紧紧的。

“摔了你是我不对,等会儿大家都喝上粥了,我来给你赔罪。”

“是是是,方娘子,他就是个粗人,你别动气啊!”

“方娘子,别气,回头我们帮你揍他……”

一群人纷纷做着和事佬,一边骂着田老二,一边安抚方家婶子。

毕竟大部分人都知道衙门里有不少皂吏都是看着方家娘子长大的,他们倒不敢把人得罪狠了,惹了那些真正凶狠的皂吏。

更多的,是催促着那汉子把米拿出去。

那“方大善人”只来得及把自己娘子扶起来,连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提了米就要走。

“马文才,我好憋屈。”

祝英台在马文才身后,攥着拳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快憋屈死了……”

其实憋屈的又何尝只有祝英台一个?马文才几人站在那里,看着难道不憋屈吗?

他们一个个又不是透明人,怎么这么多人就看不见他们?

不过是欺软怕硬,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惹不能惹罢了。

‘既然不是真正的愚民,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就好。’

马文才心思一动,脚步就迈了出去。

“等等,把那米放下。”

可惜那些人哪是傻子,马文才喊了,却一个个都充耳不闻。

直到追电“匡仓”一声拔了刀,追到了门前。

“我家公子叫你们把米放下,你们没听到吗?”

“方大善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几个被拦下的刺头儿见到那刀银亮厚实,一看便是钢刀,胆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回身去看搀扶在一起的方家夫妻。

“你们怀里抱的那袋米,可不是方天佑的,是我的。”

马文才又向前一步。

这一步不疾不徐,从容适度,将他高门士族的风范展露无遗。

马文才腰间的珩铛佩环声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的轻响,这一声轻响不但回响在众人的耳中,也像是荡在众人的心里。

有玉!

士人!

“我,我们不明白,您这样的贵人,怎么,怎么会来方家要米……”

一个中年男人面露疑惑地看了看方天佑,又看了看马文才。

“这米明明就是方家的。”

方天佑正要说什么,手臂上却一痛,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娘子掐了他一把。此时方婶子眼中的可怕神色让人触之生畏,方天佑原本就是个性子懦弱的,被自家娘子这么一瞪,那头又低下去了。

“方家自然不欠我们米,但他的外甥李思田欠我的钱。他外甥是我在稽学馆的同窗,欠我的钱还不了,给我打了个欠条,让我来这里找他舅舅家要债。”

这话说的真真假假,都是方家的老佃户,自然也知道方天佑这冤大头自己孩子都没送去读书,却把姐姐家一家养着,还让外甥去读书的事情。

听说还是读书人,未来说不得要当官的,敬畏之色更甚了。

“我们一行人找到这里,原想着方家家境殷实,不过是几百贯钱而已,怎么就还不了了,何况方家也答应替外甥还钱了。结果他还真不是哭穷,我们搜遍上下,就找到这么一袋米,没办法,只能先带着这袋米回去。”

马文才诓骗起这些灾民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何况这话也合情合理,否则这么一群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士子,怎么看也不是方天佑家攀得起的,怎么就出现在这里?

还是一口南地口音,不是来要债,这些南方人何必要跑这么大老远,到这刚刚遭灾的险恶之地?

几百贯?

一群佃户听得倒吸凉气,不敢置信地看向方大善人。

听说过他是冤大头,却没想过这么冤大头的。

一贯千文,十贯就是一万钱了,这几百贯……

一群佃户把脚丫子都拿出来算了,都没算清是多少钱。

这么大一笔巨债啊,他就替外甥认下了?

“你们若不信,我这还有李思田请他舅舅还钱的书信。”

马文才冷笑一声,抬手伸向身后的梁山伯。

梁山伯刚刚读的信还没收起来呢,两人合作无间,后者弯了弯腰,似是遵从“主人”命令一般将信件放在了马文才手上。

这般做派架势,顿时又让众人心中怯了一怯。

马文才是何等心细如发又善于抓住机会之人?别人一怯,他脸上傲气更甚,将那信件一展。

“这便是李思田欠债的信了,谁要看看?本公子话先撂在这里,你们谁要和方家有关系,也一并把这钱还了,公子我今天来是先礼后兵,三天之内拿不出欠我家的钱,我就带上官差,把这里的人统统抓到牢里去。”

“谁跟方家有关系!我们只是方家的佃户!”

那抱着米的彪形大汉吃了一惊,将手中的米赶紧抛下:“我们也只是受了方家赈济,在这里糊口而已!”

“这话谁信?”

马文才见没人敢上前要信,想来也没人识字,慢条斯理的把信收回去,嗤笑道: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可看到了,外面那人不少吧,想来这么多天也吃了不少米。你们吃下去的米,可都是方家欠我家的。我这刚才也搜了,他家就剩这一袋米了,不信你们也去搜搜……”

马文才一席话说的佃户们将信将疑。

“你们若不是和方家有亲有故,谁家脑子不好,自家里连口吃的都不留,也要养活别人的媳妇孩子?我看你们怕不是方家的手足,就是方家的至亲,要不怎么情愿饿死自己的妻儿,也要养着你们?”

马文才越说越是“恍然大悟”,扭头跟追电说:“你带些官差,去这些方家的‘亲戚’家里搜一搜,要是有钱粮就带回来,别是方天佑跟我哭穷没钱,把钱粮都藏在亲戚家了,能挽回点损失是一点。”

没人把马文才的话当假话,士族的严苛本就是这样的。

谁管你是谁,能把钱收回来就好,民不与官斗,还真能把士人怎么样不成?

“放屁!我家里的钱粮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的,跟他方家有什么关系!”

有脾气火爆的,当场就闹了起来。

这一闹,方天佑面如死灰,整个人精气神一泄。

方天佑还记得这个人,他当时想要散米,就是因为这佃户饿晕在他家门前,哭着说自家断了粮,又没钱买粮,一家上下七口都要饿死……

他说家里租的田被淹的干干净净,连屋子都没了,现在又说家里钱粮都是辛苦攒下的……

若被淹了的屋子,怎么存钱粮?

既然有钱粮,又怎么饿晕在他家门口?

方天佑身子直颤,一时间竟觉得天旋地转,方婶子觉得身上突然一沉,扭头看去是自家丈夫瘫在了她身上,可怜她一手抱着孩子,一个胳膊靠着相公,本就是个弱女子,被压的几乎无力支撑。

可就是这样,她还是咬牙撑着,不想让这些佃户看了笑话。

“你们都跟方家没关系?”

马文才听他这么说,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点过。

“你呢?你?还有你?”

被他点过的人一个个猛地摇头摇手,恨不得把脑袋都摇下来。

“方老七,别人跟方家没关系,你可是有的!你祖父和方家老爷子是堂兄弟,怎么也算是方家人吧!”

“呸,王六,这话可不能瞎说,远房远的都没说过话的堂兄也算是亲戚,那皇帝还不知有多少门王爷兄弟呢!我家要是和方家有亲,我能种他家田,方天佑当我老爷?”

“方老七你不厚道,你要不是跟方家有亲,能种他家最好的上田?你那水田就在渠边,一年的粮食,啧啧啧,抵人家两年的!”

“我呸,呸呸!那渠是我家挖的,三代都是我家种!上好的水田也是我家浇出来的,跟方家有什么关系!方家租给我家老爷子的时候,那也就是块中田而已!”

被叫方老七的恼羞成怒,各种污言秽语骂个不停。

马文才听得直皱眉,越发明白方家留下的都是一堆什么烂摊子。

他自己就打理祖母的田产,自然知道租借出去的田地,极少有一块田能租给别人几代的。

不光是为了收更高的租子,而是一家人种一块田种久了,就对那块田产有了感情,若是日后有个歉收什么没交租要想租给别人,说不得就要闹出人命护田。人最怕的就是把不是自己的东西视为己有,所以即便是再厚道的地主,很少有长租超过五年的。

哪怕觉得这佃户种的地好,几年过去也就是给他换块地种。地如果开垦过度也会变差,收回来的田正好还能休耕一段时间,养养土力,再转租出去是块好地,也能多收点租子。

这些都是田庄上维持稳定的技巧,说起来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毕竟收租这种事面对的是人,刺头和游手好闲的佃户也要提防,总有整治和应对的办法。

像是这家这样,祖孙三代都租方家的田地,把田当做自家的维护,心里真会觉得自家受了方家恩惠吗?

说不得还觉得方家得了便宜,原本没那么多出产的田靠他们家好好种才有了这么好的出产,方家收的租子全靠他们家勤劳。

要是再黑心点的,也许就真以为那田氏自家祖产了,毕竟种了几代人。

能租种方家田地这么多年的,不是和方家沾亲带故,就是有些不好抹开的关系,一听马文才说要去各家找钱,一各个恨不得立刻和方家撇开关系,这个说自家没钱,那个说自家只是租方家田的,再攀咬出几个和方家关系好的,想要推出去当替死鬼。

别说方家夫妻听着这些凉薄的话面如死灰,就连在一旁看热闹的傅歧都生出想要揍这些人一顿的暴虐。

马文才也听得一阵烦躁,这戏也不想演下去了,快刀斩乱麻的想要结束这里糟心的一幕。

“原来都只是佃户啊。”

他点了点头,“既然是佃户,也没佃户为主家还钱的道理,你们自愿为方家尽一份力的就留下,不愿的就走吧,我刚刚叫下人去叫了官差,等下官差来了,把没关系的误当做亲戚一起抓了我可不管。”

之前抢米的彪形大汉最是干脆,闻言丢下一句“方家娘子,家里老小还等着我去谋食”就走。

他这刺头一走,刚刚还拥挤的院子一晃神的功夫就又重新空旷了起来,竟是走的差不多了。

也还有一些机灵的没有离开,在巷子口张望,显然是想观望些什么。

马文才沉着脸,召了追电过来。

“这做戏还要做全套,我刚刚的话,唬住了大部分人,肯定还有唬不住的,你拿着我父亲的名帖去趟衙门,就说刚刚这里有刁民闹事我担心安全,花些钱请些衙役过来,把剩下的人吓走。”

追电自然明白,也不耽搁,立刻就从另一侧的后门翻了墙出去,避开巷子外堵着的人去请衙役。

院子里没人逼迫了,方家夫妻却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两人瘫坐在院子里,竟都站不起身了。

见到两人这样,马文才又是可气,又是可笑,一张脸也沉得难看。

还是祝英台和梁山伯看不下去,一个扶方家婶子和孩子,一个扶方天佑,将两人搀了起来。

“方‘大善人’,你也看到了,你以为人家是走投无路,你在行善积德,可你们家如今无米下锅,他们家要说家徒四壁,可就未必。”

马文才眼神越发冷冽。

“我家中也有良田千亩,要是都像你这样养着佃户,哪怕我家是士族高门,拖也给拖死了。”

方天佑眼里一点神采都没有,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外面还有些伸头探脑的家伙。”

傅歧瞪眼吓退了一个还在张望的,不耐烦地说:“进屋子里说话吧。”

这一下,方家婶子才如梦初醒,忙不迭的请几人进屋说话。

马文才也不客气,知道外面有人还在看着,脸一板,一副要债不成心情不好的样子,当先甩脸进了屋。

之后几人陆陆续续进屋,把门关上,将其他人窥探的视线也关在了门外。

进了屋后,门一关,方婶子就给几人跪下了。

“几位公子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永世不忘!若没几位公子仗义相救,我们家全家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她怀里还抱着孩子,这一天又经历了大起大落,心力憔悴之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连孩子都抱不住,在怀中颤巍巍的,像是随时会滑下来。

祝英台心疼方家的小儿子,顺手接了摇摇欲坠的孩子抱在怀里,低头一看,这孩子也是心大,又是吵又是闹的,居然睡着了。

也是可怜,投胎到这么个人家里,只希望方天佑以后能痛定思痛,多为家人考虑一点。

“我们只能管得了你们一时,管不了你们一世,外面那些人等我们走了还会再来的,我看你们家也不像是有什么厉害人物能镇住的,要是这些人像今天这样讨要不成变明抢,你们该怎么办?”

马文才坦然受了这一跪,刚刚若不是他出面,这一家还不知落得如何地步。

“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方婶子也知道今日只能混过一时,破罐子破摔地恨声道。

“为了这些人死,实在是不值当。”

梁山伯知道她是气话,却也担心她是性烈的,只能出声安抚。

“你们一家有田有地,还是他们的地主,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子?”

傅歧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走到哪儿都该是佃户让着地主,有你们这样,地主给佃户逼得要寻死觅活的吗?”

“就你们这样的,还跟别人一起死?没给别人逼死就算好的了!”

傅歧翻了个白眼。

“傅歧,你少说几句。”

梁山伯拉了下傅歧的袖子。

这几乎就是往这家人心口上捅刀子,可众人也都知道傅歧说的是事实,于是方婶子头一低,又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一直愣在原地的方天佑却咬牙道:

“他们骗我,他们不顾及我们,我们还要这脸干嘛?马公子说的不错,他们种的我家的地,应该就是我说的算,娘子,我们家田契都在你那,回头我就带着田契去官府,把家里的地都收回来,不给他们种了!”

谁也没想到一直是老实人的方天佑会说出这话来,齐齐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只是方天佑被人这么一看,气势又立刻怂了,讷讷道:“是,是不是这样做不妥?那,那就不要回地了……”

“难得你还有这样的决心,就不算没救。”

要方天佑一直愣在那缩着头,这事马文才也到此为止,不会在伸手。

可方天佑居然起了这样的心,说明今天受到的刺激足够,也不枉他之前那般辛苦作态,冒着被流民围攻的危险给他做戏。

人不怕帮人,可帮人要帮在点子上,谁也只能帮人一时,帮不了一世,还是得靠自己。

方婶子一听马文才的口气,就知道这人有办法,立刻将头磕的嘭嘭响。

“求公子教我们。”

“你们现在只有两条路走。”

马文才看了夫妻两个一眼。

“一个是和这些人都断的干干净净,重新开始。一个是关起门来过自家日子,以后祸福由天,你们选哪个?”

方天佑正准备回答,方婶子却抢先开了口。

“我们选第一个!”

马文才看向方天佑。

后者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叹气。

“就,就选第一个吧。家都要散了。”

“那就第一个。”

马文才之前就想过,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糟心事该怎么破局,如今说起来,自然是胸有成竹。

“现在在外人眼里,你们家欠了我几百贯钱。这几百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这些佃户来说,可能一辈子也攒不下多少。你们夫妻两个自然是不欠我钱的,不过要是想彻底摆脱掉那些讹人的家伙,就必须要用非常的手段。”

马文才也不怕他们误会,“刚刚那些人闹的时候,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谁家是急着和你们撇清关系的,谁家是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的,那些真的顾及你们的人家,怕是也没急巴巴地上城里来占便宜。想来租你们田的人家,也是有好的,是不是?”

方婶子闻言点头。

“有的,有七八户人家没来,以前还有困难时借了米后来还了的,这样的人家大多没来。”

“所以说,其实这段日子拖家带口恨不得把左亲右邻都带上一起在你家吃喝的,就不必顾忌什么了,借着欠我钱的由头,把田收回来吧。你们自己在衙门里就认识人,多费些钱,拿着田契,到时候带些衙役皂班,请他们护着,去下面佃户家收田。”

他说:“若是往年,这田还不好收回来,但今年遭了水灾,田里颗粒无收,你们本就免了今年的租子,说起来两不相欠,他们还得了你们家的便宜。若是不肯还田要闹的,你就让他们把今年的租子补上,我想着也没几家愿意给的。”

“就算有人愿意补上租子保田,你们也可以让他们把田吐出来……”马文才此刻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引诱人犯罪的恶魔。

“我是士人,你是庶人,欠了士人钱不还是要吃官司的,而且按律,不还的话街坊邻居都要连坐。这些人都租了你家田,应该离你那祖宅的庄子不远,你到时候搬回下面去,他们要不还田让你吃官司,你们家就直接说都是邻居,一起连坐流放算了,看他们要命还是要地。”

方家夫妻说到底都是实诚厚道的人,没想过还可以这样收回田地,两人都瞠目结舌。

“这借钱的事,我不说你不说,谁也不知道是假的。你家田不少,可值钱到能立刻变卖的,也只有那些上田。要是老实本分的,你就把那些田留下,每年派些人收点租子就是,那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就不必管了,无论他们说什么,你就咬死要么收回田还债,要么大家一起流放。”

马文才熟读律法,他父亲是太守,他家像这样的刁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马文才从小把案宗当床头解闷的故事看大的,对于这种事信手拈来。

“去收田之前,你们家最好就放出风声,说要卖地还债,这沛县里外多少人家不想置些祖产?你们家地传了三代,有些地是花钱都买不到的,风声一出去,有的是人来买地。”

“这,这真要卖祖业吗?”

方天佑有些犹豫。

“我,我家列祖列宗要知道我不孝到卖了祖产……”

见他这幅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方婶子嫌弃地瞪了他一眼,闷声道:“说的好像有了祖产就过得多好似的!现在我们家倒是占着好田,家里就吃上饭了吗?马公子是好心教我们,你听着就是,能学到其中一二,这辈子我们家也不必怕别人把你当冤大头了!”

马文才说一半被人打断了话头,自然也有些不悦。

梁山伯见这样,怕马文才一片好心被泼了冷水,有意从中调节气氛,温声解释:“马兄是替你们着想,你们若不想背井离乡,日后这些人里总有些聪明的会回过神来的。我们不过是过客,难道能帮你们遮掩一辈子?何况你们说的是要卖田还债,到后来不过换了人种,田还在手里,谁看不出来?那就留下祸患了。”

方天佑被说的发愣,有些后悔胡乱插嘴。

梁山伯心中一宽,继续说:“田是一定要卖出去一些的,你们过得这样糊涂,自然不能明白马兄对你们的一片担忧,这卖也有讲究,对吧,马兄?”

马文才被梁山伯一捧一解释,也不愿白费了之前的口舌,臭着脸点了点头:“那些真正狠心的人,无论你是拿连坐也好、收租也好,总是让你们伤筋动骨才能收回田的,你们家里还有孩子,犯不着跟这些人拼死拼活。”

“只要打听到县里有哪些人是不能惹的,恶吏也好,奸商也罢,权当花钱消灾,把最棘手的几块田低价卖给这些人,不必你们去和那些刺头争吵,田契一交,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些田在你手上也不见得就能天天收足了租子,趁机卖了去其他地方换几块田,哪里找不到人种?那些人再横,是看方家老交情,你们夫妻又是好说话的,对上那些奸商恶吏,还不知谁整治谁。”

马文才语气嘲讽:“换了个真黑心的地主,还在种你们家地的其他人家有了比较,就知道你们这样的地主有多难得,保证不敢再来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哭穷的。风调雨顺还哭穷要欠租的,你就把在种的地卖了。”

他这一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话听得几个少年热血沸腾,只觉得痛快,傅歧更是叫了一声好。

马文才也不自得,这些手段他教的明白,可真要落实下来,非要硬着心肠不可,否则方天佑半路上一个心软不往下进行了,那些买不到地的奸商恶吏就不是去对付刁民,而是转过头对付方家了。

所以马文才也把其中风险交代了一遍,尤其是方婶子,方天佑不太可靠,可为母则刚,为了家里几个孩子,方婶子却是狠得下来心的。

听到马文才说其中的风险,方婶子更是打定主意一定不能心软,一时心软,后患无穷。

“我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你们家的家底如何,几百贯钱嘛,要卖几块田才能还,还是卖十块田才能还,就看外人觉得你们家有多少补不上的了。这其中也有你们好活动的地方。”

马文才精通人情世故,索性又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毕竟是方家婶子的亡父和衙门有交情,并不是你们家。人走茶凉,何况你父亲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那些交钱,给了钱也不见得衙役们就会尽心尽力的帮你们收田,毕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烂摊子。你家最能拿出手的几块地,要不然就半卖半送给了此地的县令,说出去也好听,是此地县令急人所难,替你们解了围……”

方天佑和方婶子怎么不明白其中的关节,方婶子一咬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是,回头我就去求王县丞,最上等的几块田,便求他们买了。拿人的手软,就是为了自己能收回田,也要尽心尽力,必定也不会让那些人狗急跳墙真伤了我们夫妻。”

“就是如此,该卖的卖,该留的留,别不舍得,也别看不开。收完了该收的田就回了县里,卖了换别处的田也好,田地偷偷换个可靠的人种也好,过几年家底就又充实起来了。”

梁山伯叹息,“借着卖田的机会,和此地衙门里的人多打打交道,对你们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别舍不得这点田地。你们在这里名声不错,衙门里帮你们主持公道也不怕别人说是仗势欺人,都知道你们是老好人,这就是‘伸张正义’了。你们的名声,也就这时候有用。”

也是方家命好,遇到的不是那种一遇到事就慌的普通少年。

这一群少年里,马文才是活了两世之人,资质怕是一群少年中最差的,可轮到人情世故、处事手段,却是翘楚,别人看着的烂局,他有点灵光就能顺势破开,光这份手段,再怎么会读书的天才也不见得能有。

梁山伯自是不要说了,性子宽厚又沉稳可靠,马文才这人有些冷傲,教了你法子不见得就会管你其他,可梁山伯却会照顾到方方面面,有他做了总结,再笨的人也知道怎么走对自己好。

祝英台平时并不多事,在学馆里也学乖了,并不会强出头烂好心,此时只顾着哄孩子和孩子玩,之前没因为憋屈胡乱出头,才给了马文才继续操作下去的机会。

马文才这下等于是手把手教了,方家夫妻要是还应付不了,那就不是心软,是蠢到没救,这样的人谁来也没用。

两夫妻千恩万谢,又把其中不太明白的细细问了,马文才已经够费神了,不愿再多费口舌,梁山伯却是个有耐心的,一点一点说个明白。

恰巧这时追电拿着马太守帖子去请的衙役到了,这衙役在路上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路上刻意凶神恶煞,把巷子里留着看结果的佃户们驱赶的鸡飞狗跳,见真动了官差,剩下一些围在巷子口的才真走了。

“方婶子,你在家还要孩子,不如趁这个机会,让方伯父也跟着衙役们走一趟衙门,也不必多说,进了衙门哭就是,就趁这时咬死了欠钱,让县令先应了贱价买了你家田的事。”

梁山伯听到外面的动静,建议着:“衙役皂吏是最容易搬弄口舌的,到时候传的沸沸扬扬,都知道你们家欠了钱,这阵子想必也没人敢上门来打秋风。你们就趁这阵子赶紧把家中事情安排好,到下面收田去。”

他还有一层隐着没说,追电这时候是拿着马太守的名帖去的,名义上也欠的是马家的钱,这里的县令只要脑子没坏,一定是想趁马文才在这里的时候帮他把钱收回来讨个好的,这事就能尽快办了。

若是马文才走了,方家夫妻再上门,那就真是求着“救急”,上好的田地压到多低的价都有可能,就算真讨好了此地县令和县丞,也是伤筋动骨。

他这一建议,方婶子立刻一推丈夫。

方天佑是滥好人,可这时候也下了决心了,应了一声就起身要跟他们走。

梁山伯的未尽之意其他人都不明白,马文才却是明白的,似笑非笑的看了梁山伯一眼。

“惭愧,借个光……”

梁山伯也不遮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语。

马文才也没说什么,站起身一拂下摆,就要出门,祝英台赶紧把孩子放下,傅歧等人也立刻跟上。

马文才和傅歧几人本就是天之骄子,衙役们自然好好奉承,那方天佑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地跟着一群少年出了门,低着头跟在护送他们出去的衙役们后面,活像个小可怜。

为了怕人看出端倪,方天佑把头低得极低,看起来就像是欠了钱只能被抓去送官似的,就连最后几个不死心想要在看看的人都打消了疑惑,死了心走了。

没看到这群士族让官差亲自来接吗?方天佑欠了这样的人钱,还不倾家荡产?以为人人都是方家这冤大头,哭一哭就免了钱不成?

留下来是要替方家还债吗?

方婶子在巷子里一直目送着,见所有人都走了,这才吩咐家中几个之前熬粥的老仆人不必在熬了,把炉火熄了,锅也搬回来。

丢在院子里的那袋米也让仆人背回屋去,让家里婆子到街上把外面游荡的两个儿子找回来。

经此一事,她是死了心要把孩子送去读书了。

方婶子安排好了一切,这才有空回屋,去看被祝英台放在摇床里睡着的小儿子。

只是她把摇床里的儿子抱起来一看,顿时又怔住了。

那摇床的床尾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块金老虎。

那老虎拇指大小,一看便是赤金,成色好到这妇人都不敢开眼去看,寻常人家根本就见不到这么纯的金子。

想到之前一直抱着儿子的那位小公子,方婶子的脸火辣辣地烧着。

“我们家总归还是积了德,才见到这样的好人……”

她抹了把泪,把那金子妥当地收了起来,亲了亲儿子的脸。

“阿娘帮你把老虎收着,谁也不卖,留着给你压福气!”

***

且说马文才一行人原本就是要去沛县县衙的,他们把方天佑送进去,又打点了下,将那些信交给这些衙役,这送信的事情就差不多成了。

对这些衙役来说,只要还在县里,收税的时候就跑不掉要去找人,送信不过是顺便,还能得些银钱,送信到人家的时候那些人家也少不得要给些跑路费,这是两头赚钱,自然皆大欢喜。

对于马文才等人来说,经历了今天这送信之事,他们对送信这种事也有些敬谢不敏了,能节省点时间是最好。

几人也不知道方家日后造化能如何,但听着衙门里哀嚎的哭声响了起来,想来趁热打铁还有些用,趁着方天佑还冷着心的时候,也许他们家以后总会有点好的变化。

这一群少年办完了事,早就过了正午了,腹中咕咕作响,就想着去哪里吃上一顿当地的特色菜。

“得了吧,他们这的特色菜是狗肉!”

傅歧闻言大惊,连连摇头:“我不去,我回客店里吃去!我不吃狗肉!”

他自小喜欢狗,又养着狗,见不得狗肉被摆上桌。

几人其实还挺想尝试尝试这沛县的特色的,无奈傅歧抵死不从,再好吃的狗肉也吃的没了胃口,只能意兴阑珊的回了客店。

中午随便用了些午饭,几人互相作别,要回屋子里午睡片刻,马文才早上劳了神,也想回去安静躺一会儿。

回了屋后,马文才自是在风雨雷电的伺候下净面去衣,准备小睡,这外衣一去,从怀中突然飘落了一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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