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坤会说出这种话来,其实潜意识里已经不把徐之敬当做他们“其中”的一员了。

正因为如此, 祝英台的脸色才变得如此骇然。

祝英台之前便知道徐之敬被除了士, 只不过作为一个现代人,祝英台并不能理解“除士”对于一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族来说, 是多么大的惩罚。

国籍、肤色、信仰、出身……在现代已经不是什么阻扰人上进的原因。而贵族, 对于现代人,不过是个好听的头衔罢了。

可与徐之敬同窗数载、同在贺革手下求教的好友, 都因为他被除了士而态度迥然不同,那原本学馆里就与他不对付的人,该如何对待他?

更别说如今的徐之敬, 已经没有第二条登天路可以走了。

对于除士,马文才比任何人都了解这是什么含义。他前世就是因为被除士、被排挤, 最终在绝望和痛苦中死去的。

这下,即使魏坤再怎么不懂看人脸色,也感觉到不对了。

他说完徐之敬的闲话后,原本以为和他有矛盾的马、祝二人会幸灾乐祸一番,谁料两人都一言不发, 马文才眼中更是隐隐有悲凉之色, 顿时便住了下面的话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作为东道主的祝英台又愣愣出神, 最后还是祝英台身后的侍女看不过去,代替了主人,以“身体忽感疲累”为由请了他们去休息。

魏坤等人就被安排在祝英台隔壁的别院,宴饮也已经备下, 再加上祝英台许诺明日会陪他们游览祝家庄,原本就舟车劳累的几人便从善如流的跟随侍女去了偏院休息。

晚饭自是十分奢靡,连见多识广的顾?都有些诧异祝家庄的富庶,倒是马文才,因为早见识过祝英台那一屋子配饰和“零钱”,早见怪不怪,坦然受了这一切。

等酒足饭饱,马文才领着疾风和细雨在祝家下人的指引下回了住处,又是一愣。

一愣过后,马文才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被熏得和暖的内室之中,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马文才虽不是在脂粉群中打滚的浪子,可因为出身的缘故,对于这种气味并不陌生。

这是熏香的气味,绝不是祝家庄的仆人会用的,虽味道若有若无,但对于精神时刻紧绷的马文才来说,已经是一个明显的警报。

他自忖自己竖敌不少,身上又带着崔廉托付的半块玉?,便是召来刺客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祝家庄防卫如此松懈让几人奇怪罢了,当下便给了细雨一个眼色。

祝英台平时应该并不怎么接待客人,加上客房原是为女眷准备的,此时去掉了很多不该放在这里的陈设,越发显得空旷。

一眼望去,屋子里可供藏人的地方极少。

细雨抬头看了看房梁,再轻轻移步到衣柜、箱笼等处,缓缓向已经从怀中拔出短刃的马文才摇摇头。

剩下的,就唯有……

“啊!!!!”

“呀!!!!”

两声女子的惨叫之后,从被褥之中滚出两个仅着纱衣的女人。两个女人似是没想到有人会对她们利刃相对,这时也顾不上会不会曲线毕露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离了马文才几人的范围,满脸仓皇之色。

“你们是谁?”

疾风还有点木讷,傻乎乎地问了一声,那边细雨却好笑的摇了摇头,向正在收起短刃的马文才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奴等是……是祝家庄的婢女。”

其中一个女子胆子大些,跪在床侧,声音凄楚地答道:“奴等并不是歹人,只是冬日严寒,褥中冰冷,主母令奴姐妹二人为客人们先行暖被,以免客人觉得庄中招待不周……”

她这头一抬,稍显简陋的客房都似乎变得绮丽了起来,概因此女容貌极艳的缘故。

这样的长相,小门小户怕惹祸,不会纳为媳妇,而高门大户又会觉得媚俗,不符合内媚的标准,通常会被富贵人家纳为姬妾,又或者养成家伎之流接待宾客,长得好,反倒成了她们的悲惨之处。

马文才心神紧绷,此时放松了下来,随意向俩姐妹打量了一眼,这才发觉从被子里滚出来的姐妹竟是双胞胎,长相身材毫无二致,只是妹妹嘴边有一颗小痣,看起来更楚楚可怜些。

见马文才看向她们,她们精神一震,那根本盖不住什么的轻薄纱衣将她们的美好身段一展无遗:“奴等已经沐浴熏香过,并不脏的,客人的铺被现在应该又凉了,还请等奴二人再……”

“不必了。”

马文才有些头疼地制止了她的话。“我不怕冷。”

“客人可是觉得奴二人刚才滚出来脏了衣裳?”大概是看马文才和善,那妹妹也壮起胆子,“如是觉得脏了,奴等可以除去衣裳……”

马文才知道再多解释只会让她们继续纠缠,当即脸色一冷,直接喝令自己的侍从:

“疾风、细雨,把她们丢出去!”

疾风和细雨尚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倒没有真丢了她们出去,一人抱了一个,将她们带出了院中,交给了院中待客的管事。

待他们回返,马文才已经一脸嫌弃的在屋中的小榻上坐住了,看样子今夜并不准备睡那床铺。

“虽是地方豪强 ,还是暴发户,不知所谓!”

马文才冷哼一声,正准备吩咐疾风细雨安排盥洗,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是不经意地加了一句:

“这样的人家越发规矩大,等会去要热水的时候跟管事说一声,就说非是那姐妹俩伺候不周,而是我马家家教严,正妻入门前没有这样的规矩。”

细雨知道自家主子是嘴硬心软,满面笑意地应声出去了,只留疾风在屋中伺候。

疾风不是话多之人,但似乎心中有事,憋了半天还是开了口:“主人,这祝家庄的女仆,难道都要这样‘待客’吗?”

“怎么?”

马文才见疾风居然问起这种事,有些意外。

疾风这才说出心中的顾虑。

原来惊雷在北方救了落水的半夏后,因为两人都受了伤,不免有些肢体接触,半夏也因此暴露了女子的身份。

惊雷后来更是在一路带回半夏的路上受了伤,颇有些周折,也因此两人生出了些情愫。

这四人从小一起长大、学艺、伺候马文才,虽非兄弟胜似兄弟,是什么事都不瞒着的。

惊雷有意想娶半夏,又碍着半夏女扮男装、又出身各种缘故没办法向马文才开口,心中自然忧闷,但疾风几人也没什么好办法,除了替他排忧解闷,也只能在心中担心。

马文才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再想到今天半夏迎接他们时不住往他身后探看,哭笑不得道:“就半夏那姿色,祝英台去学馆之前最多是个洒扫的粗使丫鬟,你也想太多了!”

“但总归……”疾风顿了顿,“……哎,这祝家庄的家风、家风不太好。”

“所以我才说,毕竟是地方豪强。”

在别人的地盘上,马文才也不好再多评价,之前对祝家庄强盛升起的忌惮和羡慕,顿时散了几分。

虽以士族同论,但比起谱系有传的世族,这些门第还是粗鄙了一些,只学了个皮毛。

士族之中以互赠姬妾为雅事,家中也蓄养着家伎,但拿出来接待那要看情况,并不是什么人都养家伎,也不是什么人都适合以女色招待。

且别说这是以祝英台的名义在招待客人,就算祝英台是男人,未娶的嫡公子私下里生活放荡,在院中蓄养女奴,难道是什么好名声吗?高门嫁女也不是只看出身的。

庄园里荫户身份低贱,又是隐户,庄园主行事手段倒比真正的簪缨世族更肆无忌惮些,怕是这些地方豪强为了招揽别人,这种手段都已经是寻常。

说到底,不过是庄中人不值钱罢了。

有了这段插曲,即使马文才今天如愿见到了祝英台,心情也不是太好。

祝家家规如此,庄主夫妻在庄中怕是一言九鼎,完全不容忤逆的。他们既不许祝英台再去读书,除非有充足的理由,不然想让祝英台恢复自由,甚至以男人身份继续行走在外,几乎是痴人说梦。

他之前去信四方,想要和祝英台有交情的士族陆续来祝家庄“探病”,从而让祝家感受到压力而选择继续让祝英台去读书的计划,恐怕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得将计划变一变……

想到这里,马文才从榻上起身,坐在案前重新规划,又重书了几封书信,准备明日派人送去,房中的灯直亮了半宿才熄。

然而就在马文才睡下没多久,却突然被人从睡梦中拍醒。

一睁眼,只见值夜的细雨手持着灯盏,单膝跪在他的榻前。

“何事?”

马文才知道细雨不会随意叫醒他,抹了把脸,疲惫的坐起。

细雨压低了声音:

“主人,祝小郎君独自趁夜而来,就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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