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惊蛰来的格外早一些,淅淅沥沥的春雨带着尚未离去的寒意, 冷的直往人骨头里钻, 让每个赶路的旅人都不由得诅咒这个糟糕的天气。

没有人愿意在这天赶路,所以找个地方歇脚, 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没有几个人如同眼前的这几人这般“奇特”, 居然选择去官府衙门里“投宿”的。

至少守门的皂隶觉得他们是活腻歪了。

山阴县衙后堂。

“郑公,衙外有人求见。”

前来通报的差吏满脸怪异之色。

“这个天气还有人来告状?”

正在整理案牍的郑县令诧异地抬起头。

“是哪家?”

“不是来告状的。”

差吏的脸色更怪异了。

“……是来借宿的。”

“借宿?”

饶是郑县令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也不由得黑了脸, “胡闹,我这里难道是客店不成!你居然还来通报?!”

那差吏挠了挠耳朵,满脸为难:“郑公, 若是普通百姓来借宿,我们兄弟几个肯定是把人叉出去了, 可是门口那几个来借宿的看起来都不是普通之辈,小的几个怕得罪了贵人,不敢擅自做主啊。”

“什么贵人?”

郑县令一听,心提起了半截。

“哪怕是贵人来求宿,也该是来见我。”

“小的本事虽差, 但在山阴县衙也熬了十来年了, 看门的活儿不看别的, 就看眼力, 这几个来借宿的后生虽然衣着普通,可实在不是寻常气势。况且我让他们来者通名,他们根本不搭理我,只让我去请您出去。”

差吏最是油滑, 怕担办事不利之名,一心一意将责任推给外面求宿之人。

“一般人哪敢在县衙门口用这样的口气?我左思右想,还是来告知郑公一声。”

郑县令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一咬牙,跟着差吏一起出去。

***

山阴府衙门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几人虽然外表强悍,其实内心也没戏,个子最高的那个更是向为首之人悄悄低语:

“徐四,你说他会出来吗?”

为首之人抬起头,斗笠之下露出一张俊秀中略带阴鸷的面孔,正是已被除士的徐家四郎徐之敬。

徐之敬一点也不着急。

“就是不出来,对我们来说也就是白跑了一趟,回去便是。”

“那怎么行,马文才为此计划了那么久,还事关梁山伯之父的生死,怎么能半途而返?”

心中忐忑的傅歧是个实心眼,受人之托便希望能够做到。

“我是希望能把东西拿到手的。”

“若不是担心你们拿了我徐家的东西为非作歹,我又何必跑这一趟。梁山伯父亲的生死,与我何干?”

徐之敬的脸上有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见傅歧的斗笠微微晃了晃,徐之敬心中叹了声,还是选择了出声安抚。

“你放心,马文才既然如此说了,那就一定能等到。”

他话音刚落,正门里便传来木屐踏地的哒哒哒声。

几人心中一喜,抬起头来,果见一身绿色官袍的山阴县令踩着一双高屐,由那差吏举着伞,满脸狐疑地朝正门而来。

郑县令在门前屋檐下站定,也不管檐下其他差吏异样的眼光,眼神从遮得严严实实的几人身上扫过,奇怪地问:

“是你们来投宿?”

徐之敬本来就有点不耐,只想帮完忙赶快会会稽学馆,闻言摘了自己的斗笠,一双细长的眼睛往郑县令身上一定,点了点头。

“诸位若是因下雨想要投宿,本官可以差几个对此地熟悉的老吏指引你们去……”

郑县令自觉自己这般应对绝对妥当,可话说了一半便因为眼前的东西突然顿住。

“?y!这,这这这!”

徐之敬依马文才所言,连借口都不用,直接从怀中掏出梁山伯所给的令牌。

见郑县令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一般倒吸了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他轻描淡写地道:

“我等办差,在此借宿一宿。还请郑公替我等掩人耳目。”

虽用“请”字,可这态度怎么看怎么像是命令。

郑县令看着那面令牌哆嗦了一下,再见徐之敬虽然是一身布衣的庶人打扮,可通身气派绝不弱于任何士族公子,已经和之前那报信的差吏一般,心中信了一半。

再加上徐之敬乍逢大变,气质阴郁了不少,虽年纪不大却像是经历过不少事的,后面跟着的同伴又各个是身高马大的武勇之辈,跟传说中的“绣衣直指”各项都相符。

这下郑县令连接过令牌核实一下都不敢,只是仔细看了几眼,便唯唯诺诺地请了他们进去。

顺利的连徐之敬都有些意外,也立刻明白了马文才为什么说“这个山阴县令不难对付”的意思。

山阴县是会稽郡的首县,也是郡治,会稽学馆和会稽郡的太守府都在东边,山阴县衙在西面,是以若有要事大多去东面的太守府找世子,而来找山阴县衙的,多半是县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即便如此,这山阴县令也不好当。

山阴县自东汉起便是人杰地灵之处,士族林立,就如会稽学馆的馆主贺革,便出自山阴大族贺氏。除此之外,很多当初衣冠南渡的士族也侨居在山阴县内,出门摔个跟头,都有可能冲撞了士族。

前几朝时,山阴县令还曾有士族担任,正因为此处关系繁杂,事务冗多,没有几个士族能受得了这份差事,所以自前朝开始,山阴县令就大多由庶人担任。

然而如同有了诅咒一般,在此任职的县令没有几个能呆满一任,自梁新之后,山阴县令不是贪赃枉法入罪,就是得罪士族丢官,山阴县令也渐渐成了“背锅”的代名词。

只不过山阴县富的流油,山阴县令实权又大,哪怕要受夹板气,依旧有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前赴后继地想要跳进这个大坑。

郑望林是幸运儿,也是“倒霉蛋”。

已经年过五十的他原本是隔壁余姚县的县令,熬了二十年才从县丞熬到县令。上任山阴县令莫名其妙丢了官,会稽郡里为了这个县令之位搅得是腥风血雨,结果根本没有参与竞争的他因为治水有功不知怎么被世子看对了眼,一纸调令,就这么官升半级,到了山阴做县令。

他才任职不到两年,鉴于山阴县每任县令都“不得善终”,他这两年过的是战战兢兢如坐针毡,行事稳得不能再稳,不敢将手伸长,也从不得罪任何人,本地大族中若有矛盾借他手讨个方便,只要不伤天害理,他都能从便从,人送外号“郑面人”。

这上上任的山阴县令就是因为手伸得太长,被下来暗查的御史以“贪墨公款”给扳倒的,郑望林虽然谨小慎微不敢贪赃枉法、扣拿公款,但因为经常给士族行各种“方便”,身上也不干净。

他本来就没想做这山阴县令多久,只盼着这届完了“告老还乡”,全头全尾的回去含饴弄孙,就怕被什么明察暗访的御史给弄下大狱。

正因为马文才调查得到的郑望林是这么个性子,身上又不干净,所以如何进山阴县衙,倒成了他这计划安排中最简单的一环。

几人之中,原本梁山伯年纪身份最适合扮演这个“侍御使”,但要想让郑望林一见便为之恐慌方寸大乱,以梁山伯这温润的气质完全不合适。

马文才昧下了令牌,本就要把自己摘干净,并不准备亲自参与此事,只做了幕后军师,详细为他们谋划。

况且他平日里装谦谦君子装习惯了,便是要参与此事,那一身士族贵公子的架势根本放不下来,而侍御使从没有由士族担任的先例。

祝英台年纪太小,家中侍卫看的太紧也出不来,事关重大,傅歧和祝家的侍卫也不可靠,且要随时接应傅歧的兄长,不能调用。

至于傅歧……

不选他的理由所有人都懂。

唯有徐之敬,如今身为庶人却是士族出身,因为除士之事满身煞气,和“铁面无私的”御史气势相近。

他今年十九,跟随父兄从小看诊的经历让他处事不惊,看起来并不幼稚,年级做派都能服众。

最重要的是,只有徐之敬有这个本事,让梁新书房附近巡逻的衙役和郑县令晚上“置若罔闻”。

为了能最好的发挥徐之敬的本事,马文才特意等到惊蛰附近让他们行动。

惊蛰时节雷雨不断,夜间人们大多门窗紧闭,即便有什么动静也会被雷声掩盖,徐之敬要下药,若门窗大开不利于施展,也容易被发现,惊蛰是最好利用的时机。

傅歧和徐之敬回馆之后很快便是惊蛰,几人为了抓住时机,不得不匆匆拟定计划,若错过这次惊蛰,就要等到酷夏才能等到时机。

但夏天大多是阵雨,谁也不能担保晚上就会打雷下雨。

即便是匆忙拟定的计划,但无论是马文才还是梁山伯都是思谋周全之人,不但给徐之敬与傅歧两人制定了好几套方案,马文才甚至还借出了自己最得力的侍卫“疾风”和“细雨”给两人充当“护卫”。

梁山伯更是凭借儿时的记忆,将书房的方位画了出来,制成一张山阴县衙的地图,以便两人寻找册薄。

如今徐之敬和傅歧顺利入了山阴县衙,计划已经成功一半。

徐之敬婉拒了山阴县令宴请他们的好意,一路上和其他人一般用斗笠掩面,寡言少语,务求接触的越少越好,最好印象淡到下次再见已经想不起来最好。

他越是这般不近人情,郑县令越是惴惴不安,不必徐之敬多说,自己先选择了不“得罪”他们,好酒好菜伺候着,还吩咐县衙里其他人不得冲撞,只希望这侍御使真是单纯来“投宿”的,明早能好好送走便是。

郑县令不是什么城府深又老谋深算之辈,府中来了这样的“煞神”,原以为自己会夜不能寐,谁知一进了房里便昏昏欲睡,刚脱了外袍就已经睁不开眼。

不仅仅是郑县令,白日里接待过侍御使的心腹县吏多是如此。

***

深夜。

“我去看看谁的房中还有灯,若还醒着,就让他们‘睡了’。”

一身黑色短打的徐之敬向着同样打扮的傅歧说。

“你不和我一起行动?马文才不是这么安排的啊!”

傅歧听徐之敬要单独行动,有些慌张。

徐之敬皱着眉头解释:“郑县令那虽然中了招,但那药并不能长久。其他人没睡的,即使我用迷烟,也沉睡不到一个时辰,若药效太强,他们第二天起床便会头疼难忍,如此一来容易露出马脚。

“那我陪你去……”

“疾风和细雨已经装成我们二人躺在床上,若一个时辰没有回来,他们便会出来接应。要是我们一起,时间根本不够。谁知道那东西藏在梁上何处?”

徐之敬不明白傅歧为什么婆婆妈妈的,将怀中梁山伯所绘的布帛地图往傅歧手上一塞。

“我先去了,你自己按地图找去梁新的书房,见机行事。”

他吩咐完,便将面巾一蒙,投身于夜色之中。

傅歧捧着布帛地图,在灯下看了许久,也跟着步入屋外。

只是片刻之后,傅歧又回到了原处。

看着面前熟悉的景色,他满脸懵然。

马文才算无遗策,梁山伯记忆惊人。

然而他们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出身将门、祖上沙场纵横的傅歧……

居然不会看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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