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敬端着药站在门边,宣判着傅异死亡的命运。

马文才默然着向傅异看去, 圆窗下, 傅异的身影被落日的余晖拉出长长的剪影,恍惚的仿佛不似真人。

“……竟有这么严重吗?”

马文才语气涩然, “花夭的信上明明说你性命无忧……”

“他本来是死不了的, 可是他自己在找死。”

徐之敬冷哼道:“他在水中泡了太久,后来又受了刑, 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本来好好养一阵子也能不留下后患,偏偏他又长途跋涉地赶到会稽郡……”

“我就不信任城王给他找的医者没有告诉他不能奔波劳累!”

他是医者, 最看不惯病人糟蹋自己的身体。

“这三吴之地潮湿阴冷,根本就不是他养病的地方, 现在病入肺腑,即便我日日施针,病情也会慢慢恶化,谁也不知道能熬多久。”

“先生何必如此!”马文才摇头,“我听傅歧说, 先生有一个如珠如宝的千金, 而令夫人也已经身怀六甲, 就快到临盆之期, 就算为了先生的妻子儿女,也应该好好为自己打算才是啊!”

“所以我只能是易先生。”

傅异想起家中的女儿,眼神中透出暖意。

“只要父亲和傅歧不倒,她就依然是傅家最贵重的高门嫡女, 而我也算是‘为国捐躯’了,即便她没有父亲,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以后婚配,就算是为了补偿我,也不会将她低嫁……”

马文才心中一紧。

“我若活着,别人说起我的儿女,就会可惜起他们的父亲。‘那个断了腿的丑八怪傅大郎’,我可以不在乎,他们呢?我的妻子呢?”

傅异叹道:

“我拖着这残破之躯也只是给家中找麻烦,原本我就该死在水里,或是死在牢里,若不是你们遇见了花将军,我现在本就是一个死人。能向天借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很知足了。”

一时间,就连徐之敬都不好指责他不爱惜身体了。

他们拿什么立场来安慰、劝说他?若是他们遭遇了在傅异身上发生的事情,恐怕还不及他的万一。

他是那么一个骄傲的人,他选择在片刻的耀眼的美丽中达到自己人生的顶峰,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之后毫无留恋的等待自己的宿命,才是理所应当的。

“咳咳,不要再提我的事了。”

傅异干咳了几声,将话题带过,“谢侍中来的事是机密,如今朝中除了我父亲和寥寥几人,没有多少人知道谢侍中会为这种小事来会稽学馆,所以我希望你们也能守口如瓶。”

“是。”

徐之敬和马文才躬身应诺。

“徐之敬,你们徐家在浮山堰地区所作所为,朝中皆有耳闻,虽然你因举动激进被除了士,但朝中欣赏、佩服徐家的依然大有人在,所以这‘天子门生’之位,即使我不提起,谢侍中也会为你谋划,作为东海徐氏为国损失的一种补偿。”

傅异替几个少年解释着:“而马文才,你这个‘天子门生’的名额,却是因为我们需要你在来年能够在建康,在朝堂里发挥作用。”

“必不敢辜负先生信任。”

马文才也不客气,虽说他肯定自己的才学能力都在会稽学馆中是拔尖的,可论起出身,他并不算顶尖,谁也不知道哪一个士生族中会不会有更大的能量,在最后关头将他掀了过去。

这“天子门生”说来是有能者居之,

“我不要你对得起我的信任,我只要你对得起花将军的信任。”

傅异笑着说,“花将军对你极为欣赏,我会被救,也是因为他答应了你要找到我,我要你来年去建康,并不是要你站队偏向我家或是谢侍中那方,而是因为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我?”

马文才轻问:“花将军,说的是姚华先生吗?”

“是。”傅异点头,“他是任城王的爱将,似乎在魏国军中也十分有名,任城王原本不愿冒险放我回来,也是因为他的劝说,我才能借了魏国细作在我国的路子回来。”

魏国能够打通这么一条路径,甚至能任意编造合适的身份通过关卡,期间必定花费了数代人的心血。

如今送了傅异回来,这条路和这一路上接应的探子都已经算是废棋,若傅异是个对梁国忠心耿耿的官员,一回国就直奔建康自曝身份,说不得这一路上的探子都有危险。

但花夭赌对了。

“我能做到什么事?我如今不过是一白身……”

马文才愕然。

“你与花将军交好,就是与任城王交好,这很重要。”

傅异的神色很是严肃。

“萧宝夤和临川王勾结,又劫掠我国官员,还有浮山堰的种种种种,都是为了加深两国的仇恨,好挑起大的战事。他虽是魏国的边疆大将,可魏国人一直忌惮他南人的身份,官封的倒是不小,兵却给的不多,至于物资补给,更是不能和那些军府出身的将领去比。”

傅异说,“所以,只有南方起了战事,他才能趁机壮大自身,也只有起了大的战事,魏国才会重用起他这位齐国被灭国的前朝王爷。”

“如今浮山堰崩了,淮河下游受创严重,魏国国内一片叫战之声,无论是将领还是朝臣,都希望魏帝能趁势起兵,以寿阳为据点进行南伐,唯有少数宗室不愿起兵,这任城王元澄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元澄为何不愿南伐,也和花夭不无关系。

从南方回返的花夭将自己这一路的见闻都告诉了元澄,而元澄从花夭的经历里也分析出梁国虽因此事大损国力,却还远没有到大势已去的地步。

淮河下游受灾严重,修建浮山堰又死了无数军民,但梁国最富庶的三吴之地毫发无伤,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

魏国新帝登基,根基不稳,又有六镇忧患,若此战真的打了起来,说不得六镇马上就会又动作。

现在的鲜卑部队,早已经不是当年拓跋焘麾下的十万精骑了。

魏国最骁勇的勇士,如今正对着自己国家的权利中枢磨刀霍霍中。

到时候内忧外患,只能仰仗如萧宝夤这样怀有狼子野心的降臣,又给了这野心家无数的机会。

但这些分析,傅异没必要解释给马文才他们听。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和见识,还远没有能洞悉其中内情的地步,让他们知道的太多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任城王不愿两国交战,所以才送了大公子回来,希望大公子能说明萧宝夤的阴谋,挫败他的计划?”

徐之敬皱着眉头问。

傅异笑笑,问马文才。

“你觉得呢?”

“我觉得,既然萧宝夤能隐藏这么多年,在魏国做到镇守寿阳周边十五城的大将,即使以魏国任城王元澄的声望地位,也做不了什么。”

马文才思忖,“魏国和梁国征战多年,萧宝夤又是南齐逃亡魏国的宗室,仅凭他私自劫掠梁国官员的证据,只能被当做他公报私仇,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证据。”

“很好,所以你认为?”

傅异诱导他继续分析。

“所以,向所有人大声萧宝夤包藏祸心只是治标不治本,最好的做法,是让两国暂时休战,不要打起来……”

马文才的眉头拧的像是一个麻烦。

“但是如今敌弱我强,要怎么才能不打起来?”

“以你的年纪和见识,能想到这么多,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傅异叹道,用一种嫉妒的眼神看向马文才:“若你是我的弟弟,也许我也不用这么辛苦。”

“大公子谬赞了。傅兄是块璞玉,只是还需琢磨。”

马文才谦虚道。

“他的长处不在权谋……”

傅异随口评价了下自己的弟弟,又说,“而你对大局的洞察力,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马文才心中道了句惭愧。

上辈子这时候他还没有死,自然知道浮山堰后两国没有打起来,但是他那时闷头一心苦读,希望能够赶得上国子监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灼然公子们,对朝中大事、世事人情当然是毫不关心。

但他知道,上辈子既然没有打起来,必定是两国做了些什么,否则以那时梁国岌岌可危的局势,只要不是智障,谁都知道魏国要在那时候选择南下,是最有可能完成南北一统大业的时机。

魏国那时候出了什么事呢?

马文才蹙着眉,冥思苦想。

好像那时魏国出了一次内乱,因为吏部尚书崔亮上奏,建议不允许军户子弟在朝入士,京中六镇子弟烧了尚书省,后来六镇又有了一次小的骚动……

等等?

“六镇?”

马文才猛然抬起头来。

此时离孝文帝汉化改革不过几十年,如今依旧有许多鲜卑贵族对此不满,认为学来的汉人那一套是在驯化他们。

尤其是魏国也开始用九品中正制,原本立于魏国最顶端的武士和军队阶层成了“将种”,变成了粗鄙和低贱者的代名词,军中早已经不满。

随着孝文帝迁都洛阳,原本拱卫旧都平城的六座军镇也变成了弃子,六镇勇士被政治中心有意无意的忘却了。

旧日的荣光早已不在,那些曾经为魏国出生入死、打下大好山河的英雄们的后裔,已经沦落到饿死街头的地步。

但是谁都知道六镇子弟人人可为上马控弦、下马攻城,是魏国隐藏的一支雄师,莫说敌国害怕他们,就连魏国那些醉生梦死的贵族们也害怕他们。

那些“天赋贵胄”的鬼话,从来就没有刻在六镇子弟的骨子里,他们也瞧不起那些只靠肚皮来决定谁来说话的规则。

马文才想到此处,又惊道:

“难道任城王能让六镇起什么动乱吗?”

这下,傅异对马文才惊为天人。

“天啊!”

傅异的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绝世珍宝。。

“我之前说你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想不到我还是小瞧了你。”

他岂是很了不起,以他的独断之能,简直是出众人之表,实奇才也!

傅异又一次可惜着。

“为何你不是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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