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文,说到底就是议论文, 但凡写过议论文的都知道, 题目越空泛的,看起来好写, 其实最难写。

这种题目你怎么理解都行, 却最容易偏离出题者的初衷,也不容易出彩。

反倒是一些刁钻古怪或者命题狭窄的文, 看起来不好写,但如此更容易剑走偏锋,让人眼睛一亮。

尤其是这种有名次的考试, 文采和角度都其次,更多的考得是人的大局观和说服力。

马文才对“天子门生”志在必得, 也就不可能换题,所以连看都没看就拿了签文回去,想来褚向也是如此,所以才没有听从谢举的建议。

马文才看着自己的试题,脑子里开始飞快地闪过一幕一幕, 思索着自己该从什么角度入手。

主考官是谢举, 其他的考官如贺革、几位学官, 无一不是士族出身。

题目是所有人一起出的, 可决定什么题目能放入签筒的却是谢举,里面既然有“士”这个题目,绝不会是偶然。

只是这个“士”到了庶人手中,有可能就变成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士, 到了其他人手中,也有可能变成别的“士”。

谢举想听到的是什么?

或者说,皇帝想听到的是什么?

马文才抬起腕,余光从拿着签文回座位的褚向身上扫过,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半块玉?。

“解?怎么解?”

崔廉的“穷途末路”又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尽公卿骨,否则这局,永不可解……”

两人那日的对话,还犹在马文才的耳边。

马文才想起那被迫北逃的崔使君,胸中顿时满溢悲愤之气。

深吸一口气,他重重落下笔,写上自己“论士”的第一句。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士,事也……”

“……隐,谓之逸士;谋,谓之智士;争,谓之志士;操行高洁,谓之修士;行常人之不能为,谓之侠士……”

“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见百姓之谋己,则申宫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惧万民之不服,则严刑峻制,以贾伤心之怨……”

他本就历经两世,见过了太多太多,若单纯以经历而言,哪怕是座中身世最复杂的褚向,也不能和他相比。

此时他思路一旦清晰,下笔便犹如破竹,很快就物我两忘,对外界毫无知觉,就连贺革已经走到他的身边都不清楚。

贺革一直对马文才抱有厚望,不因为他的身份,而是他是少有的知道世间险恶却不以险恶对世间的少年。

他自父亲担任馆长起就在会稽学馆教书育人,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在庶生中,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学生,譬如刚刚担任鄞县县令的梁山伯。

他们有时候不是不愿意用残酷的一面对待这个世界,而是没有力量去这么做,最终只能选择打磨自己,将自己变成不会受伤的圆润石头。

但马文才明显不是这样的,他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却并没有选择用尖锐的刺去刺伤别人来凸显自己的力量,也不用那些刺来伤害自己。

他依然是尖锐的、不容侵犯的,可任谁也不能说他是个令人讨厌的人。

贺革以为他会和以前一般,用翩翩君子的言行去打动其他人,可如今低头一看,却吃了一惊。

如此锋芒毕露,几乎是用尽全力揭露“士”这一词的来龙去脉,道尽“士族”的傲慢和缺陷,甚至预言如果再不进行改变就会引起民变,最终被百姓抛弃,根本就不像是他会表现出来的观点。

这篇策论若交上去……

这篇策论若交上去……

贺革担心地站在他身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随着马文才写完最后一个字,贺革也做出了决定。

他似是因为看完了马文才的策论而转身,而因为监考而特意更换的峨冠博带装束此时惹出了祸端,宽大的袍袖从案桌上扫过……

马文才刚写完策论,正准备回头看一遍,手边的砚台却猛然间朝着自己的策卷翻了过来!

马文才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用身体挡住了自己面前的文章。

那砚台砸到他的手臂上,将他的白衫染尽墨色,可他却顾不上整理自己的狼狈,而是去检查自己的卷子有没有沾上墨痕。

好在只是卷子的一角沾上了几滴,并没有污了卷面。

这么大的动静,几乎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向马文才这边,马文才不解地抬头看向贺革,没有从他的眼中看出抱歉,有的只有深深的担心。

马文才一瞬间懂了这是为什么。

他心中一暖,面对着恩师担忧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又抱拳微微一礼。

他不是不知道这篇策论交上去会如何,也不是不知道这篇策论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

可谢举和傅异已经答应他“天子门生”将是他的囊中之物,策论的水平已经没有了意义,重要的是他想写什么。

这有可能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有机会写出自己想法的时刻。

见马文才坚持,贺革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继续巡视其他考生。

这只是其中一段小小的插曲。

马文才是甲科第一,有充裕的时间思考、落笔、检查,甚至可以应对差点泼墨的困境,可其他学生却不见得都是如此。

许多学子只不过是抬起头看一眼,发现没出什么乱子,就又低下头,专心于自己的策论。

但这其中不包括马文才不远处的褚向。

实际上,褚向抽到的签也不是很好。

不是说那策论无法写,而是这枚签文的题目实在和他平时表现出的气质和性格完全不符。

这也是为什么谢举在看到那枚签文后就建议褚向换掉的原因。

但褚向在考虑再三后,还是为了成绩没有选择这么做。

此时他的策论已经写了一半,但由于一些原因,其实他写的很是艰难,而且写着写着就会出神。

写到瓶颈的时候,他总是反射性地抬起头看看马文才,正因为如此,他看到了马文才的毅然决然,也看到了贺革的担忧犹豫。

看到了马文才的以身护文,也看到了贺革的无奈转身。

褚向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锦绣文章,蓦地一咬牙,突然将它伸手揉了个干净,抛掷一旁,重新拈起一张纸,提笔疾书起来。

褚向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冒险,很多人都已经将自己的策论写到了尾声了,他才刚刚开始写,时间急迫之下,褚向也没办法选择更沉稳大气、适合策论的隶书,而是用一笔苍劲有力的行书匆匆书就。

等到收卷的锣声响起时,褚向才勉强完成了自己的策论,丢下笔时,他只觉得自己背后潮湿冰冷一片。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一身冷汗。

收卷的学官一张一张的收过文卷,待到了褚向这里,竟站住脚走不动了。

褚向的俊美一直是惊人的,但他懦弱又畏缩的气质总是让人忽视他的俊美。

可现在坐在案后阅卷的他,犹如拂去了灰尘的宝石。

挺直的脊背像是苍松般高洁,一双眼睛里更是闪动着让人无法直视的熠熠光辉。

浑如剑豪亮剑杀人,美人持美行凶。

另一头的学官见同僚不动,疑惑地喊了一声。

刹那间,仙人的法术像是被破解了一般,刚刚那个耀眼到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褚向消失了。

递上试卷的,依旧是那个温和的、毫无锋芒的学生。

抱着卷子的学官像是梦游一般将卷子交予了厅上主座的几位考官,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试卷,突然很想夺过来看看,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谢举无意将一场考验持续好几天的时间,所以所有人交了卷后并没有走,只是留在原地等候最终的结果。

甲科一共也没有三十个人,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后也就刚刚二十出头,三位阅卷官分别是谢举、贺革和大中正派来的一位中正官,三人皆是德才兼备的智士,阅卷的速度也不慢。

谢举一边低声和左右讨论着手中的卷子,一边在策论上写写画画,注上自己的意见,再交予另一个人。

三个主考官都看完后,才会决定是乙还是甲,再将卷子放在归类的那一边。

所有甲生安静地在席下等候,看着不知是谁的卷子被讨论、选择,最后放在一边。

于是乎,右边的卷子越堆越高,左边却没有一张。

很快的,他们意识到右边便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乙类,紧张之色越来越深。

这样阅卷阅了有七八张,终于出了一篇让三位主考官产生争议的策论,在谢举听从另两位主考的意见后,他斟酌了一会儿,在卷上写了批语,放在了左边。

坐在第一排的孔笙、虞舫等人不可避免地伸长了自己的脖子,好似那样就能看到卷子是谁的,然而最终也只能失望地重新坐正。

随着卷子一张张被批阅,终于到了马文才那张沾了墨迹的卷子。那墨点太过明显,想不注意都不行。

贺革叹了口气,先行看完那篇“论士”,这才转手递给了中正官。

那中正官接过卷子,才看了两行,就惊讶地抬起头来,无措地看了贺革一眼。

“这……?”

“看完吧。”

贺革点点头。

“抛却观点,文采不错。”

那中正官满脸冒汗地看完那篇幅,几乎是不敢停顿地双手向谢举递上。

后者好奇两人的态度,接过马文才的卷子一看,突然笑了。

“到底是年轻人!”

谢举素来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自得,来当阅卷官其实是大材小用,他原本以为马文才和大部分人一样,只是用耸人听闻的开头来博取考官的眼球,可待他继续看下去,表情却越来越凝重,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待他完全看完,再次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是一片复杂之色。

“这篇策论,我无法批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卷子放在左边。

“只有陛下能对它批示。”

抽气声突然响起,想到那张卷子上的墨迹,众人都用既羡慕,又好像理所当然地表情看向坐在首位的马文才。

然而阅卷还未结束,贺革怀着对马文才的深深担忧,又拿起了一张卷子。

看到卷子的抬头,他笑了笑。

“论战。”

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题目,尤其在现在这个时候。

只是当看到策论上明显没有见过却又有些眼熟的笔迹时,贺革微微愣了下。

会稽学馆里所有的甲生都是他亲自教导的,每一个人的字迹他都熟悉无比,甚至教导学生的书法也是他的课业之一。

这么耿介特立的文字,甲科里只有傅歧“兴致”好时能写得出,但也没有这般潇洒。

贺革看向卷子的署名,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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